一小时之后,波卢到她寓所里来了。拿尔开了门,他就急匆匆地走进屋子,脸上表现出一种阴暗的怒容,直至琥珀穿着一件睡衣从卧室里跑出来的时候还没有消散。琥珀看见他满脸怒气,也就收起了原先殷切期望的笑容。
“啊,波卢!什么事?发生什么事了?”波卢走到她身边,交给她一张纸,那纸上的封蜡已经扯碎了。“你看这个!这是刚刚送到阿穆比府里来给我的!”
她接过了那张纸,开始念起来:
“爵士:君欺我太甚矣,是可忍,孰不可忍!今与君约,明晨五时在髓骨町与君会见,其地即当大辟溪与大路交叉处也,务希握刀在手。如或不便,则请另约一时,当谨敬候教。仆莫伦什上尉上”纸上的字写得很潦草,而且看得出写的时候那笔一定蘸过几回墨水,因为满纸上黑墨淋漓。原来伦什一时冲动,竟把正式约人决斗的规矩也不顾了,照例决斗的时间、地点和所用的武器,都要让对方指定。又照法国式决斗规矩(原来这规矩输入英国后已经造成许多人的枉死),还得由各方自己选定一两个人做助手,这点伦什也没有办到。
琥珀一边将那条子还给他,一边抬起头朝他看看。“唔?”
“唔!难道就只这一个字的回答!我的天,琥珀,你究竟是怎么回事啊!你总知道他这样做是要丢官充军的——可能永远无法回来呢!你就算不顾念他的前途,至少也得替你自己的将来考虑一下!今晚上你得赶紧缠住他,告诉他说这种可笑的会见毫无理由!”
琥珀听见这话,先是吃了一惊,接着气愤起来,因为这场决斗是由她惹出来的,他却说是没有理由,显然是把她一笔抹煞了。她这一气非同小可,因而决定也要气一气他,就在口角上装出一个微笑。
“你真使我诧异了,嘉爷。”她轻轻地说道。波卢瞅着她。“你这话怎么讲?”琥珀略略一耸肩膀。“我真想不到你会怕跟人家拿刀相见。一个以捕劫敌船为业的人,我想总该跟别人一样能够自卫啊。”
拿尔听见这话,吓得张大了嘴,急忙用手盖住,仿佛要阻止她的女主人刚才说出来的那番话似的。可是波卢脸上呈现出一种鄙夷不屑的怒容。
“我并不是怕和他会见,这你是应该知道的!只是为了这毫不相干的事情,我犯不着跟别人去决斗啊!”“要是你说这事情不相干,嘉爷,那么伦什是把我看得很相干的!”“你可以告诉他,说你跟我已经养过一个儿子,且看他的反应如何!”
“这他知道——可他还是要跟你决斗!不管怎样,我也不知他到哪里去了!你若不要决斗,你得自己去向他讨饶。”
说完这话,她就转身走开了,但这时,她瞥见他正瞠视着她,脸色有些可怕,然后他再没有说一句就转身走了出去,只见他那长长的骑马风兜在他的背后飘荡着。
“哦,夫人!”拿尔绝望地嚷道,“刚才你为什么那样对他呢?”
“我不管!他不需要我去替他讨饶。”“可他并不是害怕呀,夫人!你总应该知道的!”琥珀万分懊恼,无可发泄,就将一张矮凳子踢了一脚,走进卧室,又将房门砰地关起来,然后独自在房间里转圈走了一阵子,心里恨着波卢,恨着伦什,也恨着自己,仿佛天底下的东西没有一样不可恨。天底下的男人个个都要害瘟病!她忿忿地对自己说着,然后甩脱了身上的睡衣,爬上了床。然而她也明知自己是睡不着的。
大约一小时之后,拿尔走进房中,她也还在那里眼睁睁地辗转反侧,不过那时她的忿怒已经逐渐平息下去,一种愁恼代之而起了。她所愁的并不是那两个男人的决斗,因为决斗虽为当时法律所禁止,事实上一般烈性青年当中仍几乎每天都有,而且理由微不足道,不过是一句话说得不投机啊,赌台上输了钱啊,街上走路彼此不肯相让啊,对于宗教、酒类或是一个女人的意见彼此相左啊之类。当时上流社会的男子人人都学过耍刀,几乎是在学走路的时候就学起来的,所以人人都以为自己具备决斗的艺术。
她并不是害怕他们打架,其实她觉得自己是荣幸的。现在她害怕的是他们决斗之后自己的命运。
倘若伦什这次不肯再饶恕她呢?倘若他真的流放出国去,而且从此不回来呢?那么叫她怎么办?她现在忽然明白过来,这次她凭空闯出了这场大祸,实在是太愚笨了。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为——她捏造莎娜姨妈害病那么个故事,怎能站得住脚!但是除此以外她又有什么办法呢?然而她太奢望了,她实在贪得无厌,所以现在只得自食其果了。
我究竟是什么道理啊?她忿然地质问自己。我已有伦什了。我又去要波卢——现在呢,我落得个什么啊!于是她的怨愤马上转移到波卢身上去了。这个该死的!他除了给我找麻烦外,对我没有一点好处!
她听见拿尔在黑暗里踮着脚尖走路,就对她说起话来。“你点根蜡烛吧,拿尔,我也睡不着觉。”拿尔从外间拿进一根蜡烛,又把壁龛里的三四根蜡烛都点起来,看见琥珀坐在床中间,一手抱住膝盖,一手在那里抓头。
“哦,天,拿尔!你说我该怎么办呢?”拿尔一边脱衣裳,一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老实说,夫人,我也实在想不出办法。我们都是中邪了。”
主仆两个都发愁,心神不定。后来拿尔吹了蜡烛爬上床,跟琥珀并排躺着说话,好久睡不着觉。最后拿尔睡着了,琥珀仍在辗转,听着街上的更夫一程程地走过去,报告着一点、两点、三点。
我不能就这样躺在这里,她想着,听凭我的一世从此毁灭呀!她侧耳听了一听,听见街上正在喊:“上帝赐予你们一个美好的明天了,主儿们!现在已过三点钟,是个晴天的清晨了!”于是她掀开被子爬下床,回转身去摇醒拿尔。
“拿尔!醒来!起来!我要到髓骨町去了!”“我的天,夫人,我以为家里起火了呀——”琥珀很快穿好了衣裳,但是打扮得非常精心,仿佛她认为这一次是她一生中最富有戏剧性的一幕,所以非装得像个样子不可。她擦好了脂粉,粘上两个面贴,又把头发卷成浪纹披在肩膀上,然后挑了一套天鹅绒衣服穿起来,那上身的剪裁跟男人的褂子一样。她穿在身上觉得非常合适,领口恰好开成一个V 字形,袖口和褂子裙子的周围都有极精工的金边镶滚着。头上是一顶短顶的骑士骑马帽,帽檐飘荡着大红鸵鸟毛,脚上一双大红丝绒的翻毛靴子。这是她创新出来叫裁缝替她特制的一套衣服,希望由她兴起一种新的样式来。
显芝租马去了,考居尔给她煮好一杯加白兰地的咖啡,她正在那里慢慢地喝着,觉得味道很好。等到显芝租了四匹马回来,已经是四点过后,立即出发,到髓骨町去了,琥珀和拿尔带着暴风和显芝四个人同去的。那时天已经破晓,但正下着晨雾,使得房屋和树林的轮廓都朦胧,数英尺以外就看不清东西,琥珀心里觉得气恼,怕那潮气要损坏她的新衣裳。
但她很快就把自己的装扮忘记了,越近一步心里越焦急。
走不到二十分钟,他们就到了一个地方,看见大辟溪从一条小石桥底下流过去,由此向东看去,隐约能看见一群人和几匹马,却被一片杨树遮了部分。琥珀马上掉转马头,向他们那边骑去,不多几步她就能辨出来,是波卢、伦什、阿穆比和她曾经见过一面的狄伦上校,另外还有两个人,明显是他们请来的医生。波卢和伦什已经脱去了外衣,能看出他们并没有穿铠甲。
这边这一行的马蹄声响过广场,那边的人马上都转过脸来,原来这种决斗临时得人追去劝解的事是常常招致愤怒的。但当琥珀勒住马缰,他们认出是谁来的时候,波卢就急忙将头扭开——琥珀却已看见他脸上带着恼怒的神情,只是伦什仍站在那里注视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