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坐堂那一天,琥珀跟勃太太、丹曼尔,以及其他许多人一起被传去审问,结果是跟大多数人一样,判决有罪了。她被判的刑罚是继续关在新开门里直到还清债务为止。她听到这判决很吃惊,因为她一直希望受审之后立刻能释放。此后她一连沮丧了好几日,几乎想马上死去。但是过了几天她又开始自我劝慰起来,以为她的处境也还算不得绝望。哦——或许阿穆比会突然跑来救她呢。她认为天下的事情大都如此,总是不期而至,所以她决心今后不再盼望阿穆比。
她经常看见丹曼尔,丹曼尔时而翻跟头到这边来和她聊天,并且劝她出来跟别人厮混。“我的天,亲爱的,这有什么好吃亏的呢?你准备烂在这里吗?”
“当然不是!”琥珀反驳道“,这鬼地方我早想出去了!”曼尔笑起来,一边走到火炉旁去点起一袋烟。原来监犯中无论男女,有很多人是不停吸烟的,以为烟草能防疾病。她一边喷着烟一边走回来,在琥珀对面坐下,把一只手像献宝似的在桌面上敲起来。
“看见吗?”她的中指上戴着一颗大钻石。“这是前天从一位探监的太太那里弄来的。我们把她轻轻挤了开去,等到她再站稳,我就已经拿到这‘骗子’,还有一个朋友拿到她的‘探子’了。”曼尔常用行帮的暗语说话,琥珀也已懂得几个字眼,一个“骗子”就是一只戒指,一个“探子”就是一只表。“哦,我告诉你吧,亲爱的,那个穿堂里面真好赚钱呢。我如果是能照这样的收成,估计再有一个月就能买到出路离开这里了。好吧——”说着她站了起来,“你爱留在这里我也随便你——”
琥珀听她把偷窃说得这么轻松,将信将疑,竟也有一两次冒险到穿堂里去窥探。不料她太引人注目,一出了监房就立刻会有人向她招手,和她调笑,这就使她只得撩起裙子匆忙跑回去躲起来。曼尔看见这情形,就又不觉大笑,说她真是个大傻瓜,不知道利用这机会捞钱。
“这里有些先生很有钱呢。我想你若肯去和他们交往,到了时候一定能把自己赎出去的。当然,”她又歪起嘴唇带着微笑承认道,“四百镑不是一下子就搞定的,何况这里已经有了十几个廉价的烂货,他们随时都好拿来取乐。”
有好几次,曼尔替那些先生拉皮条,来跟琥珀讲价钱,但是讲的数目都没能打动琥珀去冒这个险,她认为曼尔的现状就是前车之鉴,惟恐自己也落到她这地步。然而她只要可以走出新开门,只要可以使得孩子不在这里养,她是万难不辞的。
一个月后,她的钱就减少到不足两镑了,因为她在那里不管什么东西都得付钱,而且照例都出得很高。她的食物都从外边送进来,所以花的钱很多,否则就只有吃里面的囚粮,吃的是霉烂的面包和臭水,肉类是慈善机构送来的,每星期吃到一次,同时她又替勃太太给饭钱,不然她就没有饭吃。后来,同监有个当接生婆的告诉她,说她是有身孕的人,身体还嫌太瘦,又说她吃进去的东西都会被肚里的孩子吸去的,于是她就决定把那副金耳环也卖掉。
考太太把那耳环毫不在意地瞥了一眼。“这东西吗?黄铜镶的假宝石!值不得三个子呢!你在哪里买的——圣马丁吗?”大圣马丁集市专卖假首饰。
琥珀觉得受了羞辱,没有理她。可是她自己也已经有点觉察,外边那层黄澄澄的颜色已有些褪去,露出底下的灰色金属来。不过她高兴这东西既然卖不掉,倒能保存下来了。
在她走进新开门的第五个星期的末尾,她坐在礼拜会的一个包厢里,眼睛瞪视着手上污黑的指甲,心里无比忧愁,不知道自己再过一个月以后该吃什么东西了。好几天以来她一直都想鼓起勇气,去对勃太太声明自己不能再替她负担饮食,但是她始终狠不下心,因为她每天都看见勃太太的女儿把她很小的孩子抱来喂奶。
丹曼尔坐在她旁边,猛地把胳膊碰了她一下。“那边那个就是毛亨坦特。”她对她耳语道,“他在看你呢!”
她皱着眉头把眼睛瞟到对面,看见一个黑头发的大块头男人坐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看她,等她和他的视线相接触,他就对她微笑笑。她懊恼自己的愁思被他打断,对他皱了一下眉头,就把眼睛移开去。曼尔很不高兴,又用手臂一连捣了她几下,但是琥珀再也不理她。
“哦,你这样装模作样啊!”她们离开礼拜会的时候曼尔责怪道,“你在这新开门里,究竟想要碰到谁呀,你说?国王吗?”
“这人究竟有什么好呢,我倒要请教?”原来她认为他又黑又丑。
“唔,太太,无论你心里怎么想,这毛亨坦特总要算一个人物!他是个跑江湖的,我告诉你吧。”
“是个强盗吗?”她曾听人说过,在罪犯的范围里面,强盗是被看做优秀份子的,不过她生平见过的强盗,这人却是第一个。“不错,是个强盗,而且是最优秀的。他从这里越狱出去已有三次了。”琥珀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从这里越狱出去!怎么个越法?”“你自己去问他吧。”曼尔说着就走开去了,把琥珀单独撇在院子门口。琥珀迷惑地瞠着眼睛,回到了监房。她等了很久的那个机会到来了!既然他从前越过狱,当然不妨再来一次,可能用不了多久了。等到他出去之后——她突然兴奋起来,而且满心欢喜——但是一转念之下,她的希望就又忽然崩溃了。
他在看我呢!但是我的肚子大得像鼓气的蛤蟆,而且脏得浑身发臭。现在只有鬼才用得着我呢!
的确,她的相貌在过去五个星期里惨变了。现在她的身孕已经满了七个月,她的胸衣已经扣不起来,那些本来玲珑剔透的绉边都已脱落,她的内衣已经脏得变成灰色了。那件外套呢,腋窝底下都是斑驳的汗渍,又沾上了食物的油污。她的裙子前幅比后幅缩短了几寸。她的丝袜早已丢弃了,因为已经破得不像样子。她的鞋子前头已经裂开了。自从她进来之后,她从未照过镜子。她的牙齿虽曾拿小衫子擦过,舌头舔去仍觉得滑腻腻的一层。她的脸上满是煤烟,她的头发虽经自己用指甲梳过,却是脏乱的。
当时她脸上流露着绝望的神情,双手不由摸着自己的身体,但是她心里怀着一种敏锐的自觉,以为这可能是她惟一的机会,于是她的决心萌发了。她于是决定尽量打扮,打扮好了就到酒间里去碰他,虽然入门得破费她一个半先令,她也在所不惜了。
她从内衣上面扯下一块布条,蘸了些盐擦过了牙齿,然后喝了口酒漱口,把它吐到火炉中。正在这当,一个人走到了监房门口,告诉她亨坦特在酒间里等着要见她,她不觉一跳,赶紧转过身子。
“我?”“是的,你。”
“哦,天!我一点儿都没有准备呢!等一会儿吧!”当时她手忙脚乱,不知道怎样才好了,只得按了按她的衣服,拿手擦擦她的脸,希望擦去了一些污垢。“我是他雇来给你照亮下去的,太太,不是到这里来等你的,来吧。”那人把火把摇了一摇,就自顾开步走了。琥珀只有工夫解开内衣的领口,把它接到胸口上来,又回头向勃太太叮嘱了一句“看牢我的鸟”,然后撩起了裙子,匆忙跟着那人去了。一路上她的心怦怦地跳着,仿佛被带进宫去见皇帝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