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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临终的侦探(1)

哈德森太太是歇洛克·福尔摩斯的女房东,她长期以来吃了不少苦头。她的耐心受到了严重的考验,因为她二楼的房客奇异而不受人欢迎,生活也是没有规律极其怪癖的。他邋遢得令人无法相信:喜欢在奇怪的钟点听音乐;经常在室内练习枪法;总摆弄古怪的时常发出异味的科学实验;在他周围还充满暴力和危险的气氛,这些可能使他成为全伦敦最糟的房客。可是,他出的房钱却相当高。实际上,我和福尔摩斯在一起住的那几年,他所付的租金足可以买下这座住宅了。

房东太太极其害怕他,从来不敢去干涉他,无论他的举动多么令人难以容忍。她也喜欢他,因为他对待妇女非常彬彬有礼。他不喜欢也不信任女性,可是他一直是骑士气概的反对者。由于我知道她是真心地关心着他,所以房东太太在我婚后的第二年,来到我家告诉我他悲惨可怜的困境时,我认真地听了她所讲述的事。

“他快要死啦,华生医生。”她说,“他病了已经三天了,恐怕今天有生命危险,他不许我去请医生。今天早上,我看他颧骨凸出,大眼睛瞪着我,我再也无法忍受啦。‘不管你愿不愿意,福尔摩斯先生,我这就去叫医生来。’我说。‘那就叫华生来吧。’他说。不能再浪费时间了,先生,要不,你就见不到他了。”我吓了一大跳,因为我可从未听说他生病的事。我二话没说,赶忙穿衣戴帽。一路上,我叫她告诉我详细情况。

“要说的不是很多,先生,他一直在洛塞海特河边的一条小胡同研究一种什么病,回来后把这种病染上了,自从周三下午躺在床上后,三天了不吃不喝,也一直没走动过。”

“天哪!你怎么不请医生?”“他不让,先生。你知道他的蛮横劲儿,我不敢不服从他。他在这世上没有多少时间了。你一看到他,你就会明白的。”他的样子的确凄惨。这是有雾的十一月,在昏暗的光线下,小小的病房阴沉沉的。但使我不寒而栗的是病床上那张消瘦而干瘪的脸,因为发烧两颊绯红,嘴唇上结了一层黑皮,双眼红红地盯着我,床单上的两只手不停地抽搐,犹如受到了某种牵力一样,声音嘶哑而且急切。我走进房时,他正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看见我,眼里显露出一种神色,我明白,他认出了我。

“唉,华生,看来我们不幸的日子来啦。”他说话的声音微弱,但还是带着原有的满不在乎的味道。“我亲爱的伙伴!”我一边喊一边向他走过去。“离开!快离开!”他说道。那种紧张的神态使我想起了以前那危险的时刻。“别走近我,华生,否则你出去。”“为什么?”“因为,我要这样。不够吗?”哈德森太太说得对极了,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专横无礼,可看着他精疲力竭的样子又让人十分心疼。

“我只是想帮帮你。”我解释道。“对极了,你对我最好的帮助就是你听我的话。”“当然,福尔摩斯。”他那严厉的脸色才有所缓和了。“你没生我的气吧?”他喘着气问我。可怜的人哪,他躺在床上受这么多的罪,我何来的气呢?

“我这样做是为了你好,华生。”他嘶哑着声音说道。“为了我?”“我知道我的病,我害了从苏门答腊传来的一种苦力病,这种病,荷兰人比我们了解,虽然他们至今也束手无策。只有一点是肯定的,这是一种致命的疾病,非常容易传染。”他像发高烧似的有气无力地说着,两只大手一边抽搐一边挥动着,叫我走开。“走近了会被传染,华生——对,接触。你站远些就没事了。天哪,福尔摩斯!你以为这样说就能一下子拦住我吗?即使陌生人也拦不住我,你以为这样对我,我就不顾老朋友的情分了吗?”我又向前走了几步,但是他喝住了我,显然是生气了。“我对你说,除非你不走近我,否则,你就离开这房间。”

我极为尊敬福尔摩斯的崇高品质,即使在不了解的情况下,我也听他的话。可是,现在我的职业本能激发了我。别的事,我可以听他的,在这病房里,他得受我支配。

“福尔摩斯,”我说,“你病得太严重了,生病的人就应该像孩子一样听话,不管你是否愿意,我都要给你看病以便对症下药。”他的眼睛恶狠狠地盯着我。“如果非要请医生,最低限度也要请我相信的医生。”“这么说,你信不过我?”“我当然信得过你的友情,但是事实上你只是一名普通的医生,经验有限,资格不高,这些话本不该说,可是你逼得我没有别的办法。”这话重重地伤害了我。

“这话与你不符,福尔摩斯。你的话清楚地表明了你的精神状态。我也不勉强你,要是你信不过我的话,我去请贾斯帕·密克爵士或者彭洛斯·费舍,或者其他伦敦最好的医生。无论如何,你总得请个医生。如果你认为,我可以站在这儿见死不救,也不去请别的医生来帮助你,那你就看错你的朋友啦。”

“我知道你是出于一片好心,华生,”他既像呻吟又似呜咽地说道:“你真是无知?请问,你了解达巴奴里热病吗?你知道福摩萨黑色败血症吗?”“没听说过。”

“华生,在东方有很多疾病问题,有很多奇怪的病理学现象。”他说一句停顿一下,以积聚他那微弱的力气,“最近我做了一些关于医学犯罪方面的研究,从中学到不少知识,我的病也是从研究中得的,你对此无能为力。”

“或许如此。不过,我知道爱因斯特里博士现在就在伦敦。他是当今热带病权威之一。不要再拒绝啦,福尔摩斯,我这就去请他来。”我毅然转身向门口走去。我从未这样惊讶过,病人像只老虎一样从床上一跃而起将我拦住,我听见钥匙和锁孔接触发出“咔嗒”一声,不一会儿,病人又摇摇摆摆地回到床上。经过这一番激怒和剧烈动作,他显然消耗了大量体力,精疲力尽,躺在床上气喘吁吁。

“我手中的钥匙你是夺不走的。华生,我留住你,你是我的朋友,我不想让你走,你就别想走。可是,我会顺你的心的。”(这些话都是喘着说的,每说完一句就拼命地吸气。)“我非常理解你现在是为了我好。你可以自便,可是请给我时间,让我恢复体力。现在,华生,现在不行。现在是四点钟,到六点钟,我让你走。”

“你简直疯了,福尔摩斯。”“就两个小时,华生。我答应让你六点走,愿意等吗?”“看来我毫无选择了。”“是的,华生。谢谢你,我整理被褥不需要你帮助,请你离远一点。华生,如果你想帮助我,我还有个条件,你可以去找人为我看病,但不能是你说过的那个人,而是从我指定的人中去寻找帮助。”“完全可以。”“你进入房间以来,‘完全可以’这四个字是你说出来的第一句通情达理的话。华生,书在那儿?我没有劲了。当一组电池的电都输入一个非导体,我不知道这组电池会有什么样的感觉。六点,华生,我们再谈。”

但是,在六点钟未到之前我们就说话了,而这次的情况使我像看到他跳到门前那一次一样大吃一惊。我站着望了一会儿病床上沉默的身躯,他的脸几乎被被子完全遮住,似乎已经睡着了。我根本无心看书,就在房里慢慢地踱步,随便看了看墙上贴着的有名罪犯的照片。我漫无目的地来回走着,最后来到壁炉台前。台上零乱地放着烟斗、烟丝袋、注射器、小刀、手枪子弹,还有其他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这堆东西里有一个黑白两色的象牙小盒,盒上有一活动的小盖。这个小玩意儿看着很精致,我伸手去取,准备仔细看看,这时——他突然发出一声令人恐怖的喊叫——在街上也能听清,这叫声让我毛骨悚然,浑身凉透。我转过头来,一张抽搐的脸和两只惊恐的眼睛映入我的眼帘,我手里拿着这个小盒站在那儿呆若木鸡。

“放下!快放下,华生——叫你立刻放下!”他的头躺回到枕头上,直到我把小盒放回壁炉台上,他才长长地喘了一口气。“我讨厌别人碰我的东西,华生。我讨厌,这你是知道的。你让我无法忍受,你简直要把病人赶到避难所去了。坐下,老兄,我要休息!”

这件事给我留下极不愉快的印象。起初是粗暴野蛮和无缘无故的冲动,然后是说话无礼,与平时的和蔼态度相差天壤之分,同时也表明他的大脑是多么的混乱。在一切灾祸中数高贵的头脑被毁最令人痛惜。我情绪低沉,一声不吭地坐着,一直等到超过了规定的时间。我一直看着钟,他好像也一直在看着钟,因为刚过六点,他同往常一样生机勃勃地开始说话了。

“现在,华生,”他说,“你有零钱吗?”“有。”

“银币呢?”

“很多。”“半个克朗的有多少?”“五个。”

“啊,太少啦!太少啦!真不幸,华生!虽然不多,你还是把它放到表袋里去,其余的钱放到你左边的裤子口袋里。谢谢你,这样你就可以保持平衡了。”简直是一派胡言乱语。他颤抖起来,又发出既像咳嗽又像呜咽的声音。

“现在你把煤气灯点燃,华生,但要小心,只能点上一半。谢谢!这太好了!不,你不用拉起百叶窗。请你把信和报纸放在这张桌子上,我够得着就行。谢谢你。然后再将壁炉上乱七八糟的东西拿一些过来。好极了,华生!那上面有一个夹方糖的夹子。请你用夹子把那个你喜欢的象牙小盒夹起来,放到这边的报纸里面。好!现在,你可以到夏伯克大街13号去请柯费顿·史密斯了。”

说心里话,我心里已经不想去请医生了,因为可怜的福尔摩斯这么神志不清,如果我离开他恐怕有危险,但是现在他却要我请他所要求请的。急迫的心情就跟他刚才不许我去请医生时的固执的态度一样。“这个名字我闻所未闻。”我说。

“可能如此,我的好华生。要是我告诉了你,你会吃惊的,治这种病的内行并不是一位医生,而是一个种植园主。柯费顿。史密斯先生是苏门答腊的知名人士,现在正在伦敦访问。一种疫病出现在他的种植园中,由于缺少医疗,他不得不自己进行研究,居然取得具有极大影响的成果。他这个人非常讲究条理系统,我叫你六点钟之前不要去,是因为我知道你在他书房里是找不到他的。如果他能被你请来以他独有的方法来解决我所面临的困难——他对这种病的研究已经成为他的最大嗜好——我不怀疑他会帮助我的。”

福尔摩斯的话听起来是连贯的,完全的,但却时常被喘息所打断,有时他双手又抓又捏。在我与之相处的几个小时中他是每况愈下了,深陷的黑眼窝射出的眼光更加吓人,额头上冷汗不断,热病斑点更加明显。但是,他说话时的那种自在的风度依旧。即使到了奄奄一息的时候,他仍然是一个支配者。“把我此时的情况详细告诉他,”他说,“你要表达出你心里对我现在状况的印象——生命垂危,神志昏迷。真的,我想不出,为什么整个海滩不是一整块丰产的牡蛎。啊,我迷糊啦!多奇怪,脑子要由脑子来控制!我在说什么,华生?”“叫我去请柯费顿·史密斯先生。”

“啊,对,我记得。我的命全掌握在他手中了,去求他,因为我们之间互相没有什么好感。他有个侄子死得很惨——我曾疑心这里面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勾当,史密斯恨透了我。你要去说动他的心,华生。你要想尽办法把他弄来,只有他能救我了!”

“那我干脆把他拽上马车好了。”“这可不行,你要说服他来,然后你在他来之前赶回来,记住,随便什么借口都行,千万不要和他一起来。华生,你不会让我失望的,是吧?肯定有某种东西在限制生物的繁殖。华生,你和我都已尽了本分。哎呀,这个世界会不会被繁殖过多的牡蛎淹没呢?不会,不会,可怕呀!你一定要表达出心中的一切。”我听任他像个疯子一样在胡言乱语,喋喋不休,他把钥匙交给我时我太高兴了,快速地接过钥匙,否则他就会把自己锁在里面。哈德森太太在过道里等待着,祈祷着,饮泣着。我走过套间时还听得见福尔摩斯胡叫瞎唱的尖细嗓音。到了楼下,我正要叫马车时,一个人从雾中走过来。

“先生,福尔摩斯先生怎么样啦?”他问道。原来是老相识,身穿花呢便衣的苏格兰场的奠顿警长。“他生命垂危。”我回答。他以一种非常奇怪的神色看着我。如果我没看错,我觉得灯光下看到的是他满面喜悦的神情。

“我听到一些关于他生病的谣传。”他说。我叫的马车来了,我离开了他。夏伯克街在诺廷希尔和肯辛顿交界的地方。这一带房子很好,界限却不明显。马车在一座体面而严肃的住宅前停下,老式的铁栏杆,双扇大门以及上面闪亮的铜件显得十分气派。一个满面严肃的管事出现了,身后射来与这一切都相协调的淡红色的灯光。

“柯费顿·史密斯先生在里面,你是华生医生!很好,先生,请允许我把你的名片交给他。”我是个默默无闻的角色,是不会引起柯费顿·史密斯先生的注意的。通过半开着的房门,传来嗓门特高、暴躁刺耳的声音。“他是谁?他想干什么?斯泰帕尔,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我在搞研究时不许外人打扰!”管事轻声细语地在解释。

“哦,我不见他,斯泰帕尔。我的工作可不能中断。告诉他,我不在家。要是非见我不可,就叫他早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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