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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欧游漫录(6)

我独自倚着铁栏,沉思契诃夫今天要是在着他不知怎样;他是最爱“幽默”,自己也是最有谐趣的一位先生。他的太太告诉我们他临死的时候还要她讲笑话给他听。有幽默的人是不易做感情的奴隶的。但今天俄国的情形,今天世界的情形,他要是看了还能笑否,还能拿着他的灵活的笔继续写他灵活的小说否?……我正想着,一阵异样的声浪从园的那一角传过来打断了我的盘算,那声音在中国是听惯了的,但到欧洲是不提防的;我转过去看时有一位黑衣的太太站在一人坟前,她旁边一个服装古怪的(像我们的游方和尚)高声念着经咒,在晚色团聚时,在森森的墓门间,听着那异样的音调(语尾曼长向上曳作顿),你知道那怪调是念给墓中人听的,这一想毛发间就起了作用,仿佛底下的一大群全爬了上来在你的周围站着倾听似的,同时钟声响动。那边庵门开了,门前亮着一星的油灯,里面出来成行列的尼僧,向另一屋子走去,一体的黑衣黑兜,悄悄的在雪地里走去……

克鲁泡德金的坟在后园,只一块扁平的白石,指示这伟大灵魂遗蜕的歇处,看着颇觉凄惘。关门铃已摇过,我们又得回红尘去了。

十二、“一宿有话”——真正老牌“迦门”

那晚上车我的手提包里有烟、有糖、有橘子蜜酒。

睡车每间两个床位,我的是上铺,他在下面。

你是日本人?

不。

中国人?

是的。

你喝威司克?唤仆欧!(他意思是沙达水,不是威司克。)

不,多谢,抽烟?

你到巴黎去长住?

不。

我当过军官——在德皂御队里的。

是的;那你打仗了?

从头到底——我一共打了七十二仗。

大英雄!你对敌是谁——是英是法?

全打过。

你杀死了多少人?

三千法国人,一千英国人。

谁会打些?

英国人;法国人不成。

为什么?

喝的太多。女人太多。

所以你杀了他们,还是看不起他们。法国女人呢?你们一定多的是机会。

喔要多少?她们可不干净你知道,洗得不够你知道。司墨漆希。

哈哈。

她们可长得好看不是?不比贵国人差对不对?

喔好看是有的,可没有用。她们不行,没有好身体,有病的你知道,不成。

你打了那么多仗,没有受伤?

喏你看!(他脱了褂子,剥开里衣,露出一个奇形的肩膀,骨骼像是全断了,凹下一个大坑,皮扭扭皱皱怪难看的。)

现在没有事了。

啊,你试试。(他伸出手臂,叫我摸他铁打似的栗子筋。)我是一个打拳的。

先打他的正面,再打旁边,打中就破了——我带了十三个大的。

你打了美国兵没有?

没有,我打法国黑兵,顶没有用,比小鸡还容易捉。

要抽烟,请。你现在做什么事?

做生意——衣服生意,你看我身上穿的就是我自己店里的。

你还愿意打仗吗?

当然!十年内你看着,德国打败英国、法国。

怎么打法?

俄国人会得帮我们。他们先拿波兰,法国人的左腿就破了。

啊,那你少不了中国人帮忙!

不错不错;日耳曼、俄罗斯、支那联成一起,全世界翻身,法国“卡波脱”(破),日本卡波脱,美国卡波脱,英国更不用提了。

你也不爱日本?

不,日本人不成,他们自己没有文化,有文化就是支那、德意志,日本人是猴子。

喝蜜酒吧,请,祝福我们将来联合的胜利!再来一杯。……

你有家了没有?

你问我有老婆?没有没有。有了家没有自由,我做生意,今天到这里,明天到那里,有了家就……(他想不出字)

Handicapped?

啊不错,Handicapped!你看我的身体多好!你有刀吗?

(他低了头去到表链上去解小刀,我看着他光秃的头顶,有三个大疤,像老寿星的头,我忍不住笑了。)

你笑什么?

你怎么受伤的?

开花弹炸破的,我在这儿站着,弹子炸了,正当着我面,我赶快旋转身子这里着了。

你倒了没有?

一点也不倒。

那你得进医院?

是的,在医院住了五个星期,又回家去五个星期。那是十七年的年底。下年正月我又回前敌去打。又弄死了不少法国人。

你是步队?

是的,步队。我专打“汤克”(tank)。

怎么打法?——汤克不是可怕的吗?

我笑法国人,(这时候他已经把小刀剥开,拿过刀尖叫我摸它的锋利,我莫名其妙。)刀尖快不快?

快。

你看。他伸出他的右腿,屏着气,手拿着刀,尖头向下,提得高高的,一撒手,刀尖着股,咄的一声,弹下了地去,像是碰着一块有弹性的金属,再来一次。

了不得,不得了!(他得意笑了,头皮发亮)好汉!所以你不爱女色?

喔有时候。女人多的是,我们付钱,她们爱——哈哈,可是打仗顶好玩,比女人还有趣。

我信。所以你只盼望再打?你的政党当然是德意志国民党?

当然,你看这三色的党徽。

你看这次选举谁有希望?

胜利一定是我们——兴登堡将军顶好。

你崇拜他?

一百分。

好,我们再喝酒,祝你们政党得胜利!

昨晚柏林有好戏你看了没有?他问。

Oscaz-Wilde?那是第一晚,我嫌贵没有去,你去了?

去了。

做得好?

不错,槐尔德——的事情你信不信?

许有的;他就好奇。

好奇?我看是人们的天性。你们中国有没有?

变例自然到处有,德国怎么样?

时行得很,没有什么稀奇,学校里,军队里,柏林有俱乐部,你知道吗?

不知道:所以你们竟不以为奇?

一点也不:你到Nunchen去住几时就知道了。

呕,你们德国人真是伟大的民族!时候不早了,休息吗,夜安。

夜安。

(这是我从柏林到巴黎那晚车上,我自以为有趣的谈话,当晚我说过夜安上床去在枕上就记下一些……英文……今天无意中检着,觉得还是有趣,所以翻了出来。但你们却不要误会以为德国全是这样的,蠢、粗、忍、变性的,虽则像他同样脑筋的一定不少,要不然兴登堡将军哪里会有机会,我在这里又碰到一个德国人他是我的好友,与那位先生刚巧相反。他也是打了四年的仗,但他恨极了打仗……他是一个深思、勤学、爱和平、有见地、敦厚、可亲的一个少年。只可惜一个人教育入了骨髓,思想有了分寸,他外表的趣味就淡。你替他写就不易,不比那位先生开口见喉咙,粗极,却也趣极,你想拿刀尖来扎大腿的那类手势,在文明社会里,是否不可多得?)

十三、血——谒列宁遗体回想

到莫斯科的人大概没有一个不去瞻仰列宁的“金刚不烂”身的。我们那天在雪冰里足足站了半点多钟(真对不起使馆里那位屠太太,她为引导我们鞋袜都湿一个净透),才挨着一个入场的机会。

进门朝北,壁上挂着一架软木做展平的地球模型:从北极到南极,从东极到西极(姑且这么说),一体是血色,旁边一把血染的镰刀,一个血染的槌子。那样大胆的空前的预言,魔鬼见了都许会失色,何况我们不经吓的凡胎俗骨。

我不敢批评苏维埃的共产制,我不配,我配也不来,笔头上批评只是一半骗人,一半自骗。早几年我胆子大得多,罗素批评了苏维埃,我批评了罗素,话怎么说法,记不得了,也不关紧要,我只记得罗素说:“我到俄国去的时候是一个共产党,但……”意思说是他一到俄国,就取消了他红色的信仰。我先前挖苦了他。这回我自己也到那空气里去呼吸了几天,我没有取消信仰的必要,因我从不曾有过信仰,共产或不共产。但我的确比先前明白了些,为什么罗素不能不向后转。怕我自己的脾胃多少也不免带些旧气息,老家里还有几件东西总觉得有些舍不得——例如个人的自由,也许等到我有信仰的日子就舍得也难说,但那日子似乎不很近。我不但旧,并且还有我的迷信;有时候我简直是一个宿命论者——例如我觉得这世界的罪孽实在太深了,枝节的改变,是要不到的,人们不根本悔悟的时候,不免遭大劫,但执行大劫的使者,不是安琪儿,也不是魔鬼,还是人类自己。莫斯科就仿佛负有那样的使命。他们相信天堂是有的,可以实现的,但在现实世界与那天堂的中间隔着一座海,一座血污海。人类泅得过这血海,才能登彼岸,他们决定先实现那血海。

再说认真一点,比如先前有人说中国有过激趋向,我再也不信,种瓜栽树也得辨土性,不是随便可以乱扦的。现在我消极的把握都没有了。“怨毒”已经弥漫在空中,进了血管,长出来时是小疽是大痈说不定,开刀总躲不了,淤着的一大包脓,总得有个出路。别国我不敢说,我最亲爱的祖国,其实是堕落得太不成话了:血液里有毒,细胞里有菌,性灵里有最不堪的污秽,皮肤上有麻风。血污池里洗澡或许是一个对症的治法,我究竟不是医生,不敢妄断。同时我对我们一部分真有血性的青年们也忍不住有几句话说。我决不怪你们信服共产主义,我相信只有骨里有髓管里有血的人才肯牺牲一切,为一主义做事;只要十个青年里七个或是六个都像你们,我们民族的前途不至这样的黑暗。但同时我要对你们说一句话,你们不要生气:你们口里说的话大部分是借来的,你们不一定明白,你们说话背后,真正的意思是什么,还有,照你们的理想,我们应得准备的代价,你们也不一定计算过或是认清楚;血海的滋味,换一句话说,我们终久还不曾大规模的尝过。叫政府逮捕下狱,或是与巡警对打折了半只臂膀,那固然是英雄气概的一斑,但更痛快更响亮的事业多着,——耶稣对他的妈(她走了远道去寻他)说:“妇人,去你的!”“你们要跟从我。”耶稣对他的门徒说:“就得像渔夫抛弃他的网,儿子抛弃他的父母,丈夫抛弃他的妻儿。”又有人问他我的老子才死,你让我埋了他再来跟你,还是丢了尸首不管专来跟你,耶稣说,让死人埋死人去。不要笑我背圣经,我知道你们不相信的,我也不相信,但这几段话是引称,是比况,我想你们懂得,就是说,照你现在的办法做下去时,你们不久就会觉得你们不知怎的叫人家放在老虎背上去,那时候下来的好,还是不下来的好?你们现在理论时代,下笔做文章时代,事情究竟好办,话不圆也得说他圆的来,方的就把四个角剪了去不就圆了,回头你自己也忘了角是你剪的,只以为原来就圆的,那我懂得。比如说到了那一天有人拿一把火种一把快刀交在你的手里,叫你到你自己的村庄你的家族里去见房子放火。见人动刀——你干不干?话说不可怕一点,假如有那一天你想看某作者的书,算是托尔斯泰的,可是有人告诉你不但他的书再也买不到,你有了书也是再也不能看的——你的感想怎样?我们在中国别的事情不说,比较的个人自由我看来是比别国强的多,有时简直太自由了,我们随便骂人,随便谣言,随便说谎,也没人干涉,除了我们自己的良心,那也是不很肯管闲事的。假如这部分里的个人自由有一天叫无形的国家权威取缔到零度以下。你的感想又怎样?你当然打算想做那时代表国家权威的人,但万一轮不到你又怎样?

莫斯科是似乎做定了命运的代理人,只要世界上,不论哪一处,多翻一阵血浪,他们便自以为离他们的理想近一步,你站在他们的地位看出来,这并不背谬,十分的合理。

但就这一点(我搔着我的头发),我说有考虑的必要。我们要救度自己,也许不免流血;但为什么我们不能发明一个新鲜的流法,既然血是我们自己的血,为什么我们就这样的贫,理想是得向人家借的,方法又得向人家借的?不错,他们不说莫斯科,他们口口声声说国际,因此他们的就是我们的。那是骗人,我说:讲和平,讲人道主义,许可以加上国际的字样,那也待考,至于杀人流血有什么国际?你们要是躲懒,不去自己发明流自己的血的方法,却只贪图现成。听人家的话,我说你们就不配,你们辜负你们骨里的髓,辜负你们管里的血!

英国有一个麦克唐诺尔德便是一个不躲懒的榜样,你们去查考查考他的言论与行事。意大利有一个莫索里尼是另一种榜样,虽则法西士的主义你们与我都不一定佩服,他那不躲懒是一个实在。

俄国的橘子卖七毛五一只,为什么?国内收下来的重税,大半得运到外国去津贴宣传,因此生活程度便不免过分的提高,他们国内在饿殍的边沿上走路的百姓们正多着哩!我听了那话觉着伤心;我只盼望我们中国人还不至于去领他们的津贴,叫他们国内人民多挨一分饿!

我不是主张国家主义的人,但讲到革命,便不得不讲国家主义,为什么自己革命自己作不了军师,还得运外国主意来筹划流血?那也是一种可耻的堕落。

革英国命的是克郎威尔;革法国命的是卢骚、丹当、罗佩士披亚、罗兰夫人;革意大利命的是马志尼、加利包尔提;革俄国命的是列宁——你们要记着。假如革中国命的是孙中山,你们要小心了,不要让外国来的野鬼钻进了中山先生的棺材里去!

徐志摩

翡冷翠山中1925年5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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