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文化局有一个传统,拜师。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的。怪怪的。不过,搞文物的专业性强,讲讲师徒传承是可以理解的。在陈副局长主管的文物科和文物所中,葛岩跟刘银花是师徒关系,陈副局长和宋子梅是师徒关系。另外,葛岩平日里写点子诗,陈副局长喜欢攥两副对联,两人都是县诗词楹联协会的会员,上下级关系中又多了一层文友的成分。两个人中,跟陈副局长更近一点儿的还是宋子梅,一个是师徒关系,另外一个就是性格。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嘛。两个人工作上都认真,甚至认真得有点儿过头,有点儿较真儿;两个人心地善良,又都很直,说话从来不兜圈子。当然,自去年出了几件事,陈副局长悟出了一些道理:在官场上混,太刚太直容易折。后来就想改一改。
葛岩跟陈副局长也不错,除了工作关系,两个人还有共同爱好。在工作之余吟吟诗作作联,缓解一下单调和疲劳,感觉也很好。又都爱喝一口。有一次喝多了,葛岩还叫陈副局长大哥,陈副局长也欣然默认了,从此,两个人又多了一层关系:兄弟。
在陈副局长眼里,葛岩之所以没有宋子梅跟自己近,是因为葛岩滑。葛岩跟王局长的关系也很近,甚至跟侯副局长都凑合,跟几个局长的关系有点儿黏,若即若离的,含混不清的,不分青红皂白的,分不出子丑寅卯的;在一些需要表态的关键时刻,葛岩的态度总是模棱两可的,那做派倒像是侯副局长的徒弟。其实不是,葛岩自学成才。
其实王局长对葛岩的来派也有点儿不满,但是毕竟还能算忠于自己的人,也就不多纠集了。葛岩还有一个特点,抠门儿,都当所长了,给王局长拜年还用张草老窖,人家别的科长早都用五粮液了;给陈副局长拜年,葛岩用醋,葛岩说得好:您什么也不缺,过年又大鱼大肉的,给您送箱醋吧。也是发自肺腑的,符合科学健康饮食的时尚。王局长和陈副局长对葛岩这个都不计较。葛岩自己掏腰包虽然小气一些,送公家东西时,可是大方得很。到外边收东西去,见到真正的老东西了,他都给王局长和陈副局长留一件,好的送给王局长,次好的给陈副局长,有时候也给侯副局长和自己留一件。一对嘉庆年间的尺瓶,收的时候也就百八十块钱,而实际上价值三四千,送给谁谁都高兴。张草县文化局搞文物的都懂得这个理儿。
不过,现在局里要竞聘两个副科长了,涉及到蛋糕分配的利益问题,大家都暂时顾不上收藏古玩了。
有一天,陈副局长把葛岩叫到自己办公室,说:“接下来的面试和民主测评,你看好谁?”葛岩犹豫了一下:“梁晓丰比较突出,应该没什么问题。其他人嘛,各有千秋。”陈副局长说:“郭妮呢?”葛岩说:“她……也看几个人的发挥了。”陈副局长说:“民主测评这块儿呢?从心里说,你支持谁?”葛岩笑了一下,摸了摸头顶上稀疏的头发,“这个……我还没顾上想呢。”陈副局长说:“今天这儿就咱哥俩,你少跟我打哑谜。快说,说说你的想法。别平时要民主,真正民主来了,你又不知道怎么用了。”葛岩咬了咬牙说:“大林闷葫芦,老实;银花优缺点都不突出,但是也这么多年了;郭妮嘛……领导们什么意见?”陈副局长说:“王局长跟部长汇报过,部长说既然搞竞聘,就大胆地搞,按程序一步一步地来。没说什么特别的。”葛岩眼睛闪过一抹亮色,顿悟似的点了点头,“哦,那就……好办了。其实银花这么多年了,也不容易。”陈副局长说:“她是你徒弟,可来局里比你还早吧?”葛岩说:“早,她跟宋子梅一年来的。”陈副局长说:“是啊,八年了,真是不容易。没功劳也有苦劳吧。”葛岩说:“没错儿。她那活儿就是默默无闻的差事,不容易出彩的。”陈副局长说:“你这话倒是说的客观,一个打字员能有什么丰功伟绩?但是文物工作上取得的许多成绩,你也不能说跟她任何关系都没有。真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了。而且,自从春天让她接触一些具体业务,我看她上手还是蛮快的。”葛岩说:“您说的是,她这五个来月进步挺明显的。关键是谦虚,不仅跟我学,我要是不在,碰上难题了连小赵小邢小何他们都问,那什么态度?什么姿态?”陈副局长说:“对你是不耻上问,对他们是不耻下问,上问容易下问难。不像有些人,既不上问,更不下问,自我感觉良好。”葛岩立刻说:“郭妮那样的就不行,整天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干什么都觉得自己行,老子天下第一,要我说,其实你差得远了去啦。”陈副局长说:“是啊,不知道她怎么那么自信?河南人要给长城贴瓷砖,给地球镶金边,我看她比河南人都能。他那自信来路不正,跟狂妄差不多了。”葛岩说:“就是狂妄,太狂了。整天对小赵小邢他们吆五喝六的,整天我我的,好像她是那个屋里的主人,好像她是科长似的。有时候我都出错觉了,是宋子梅是科长呀,还是她是科长?是我是所长呀,还是她是所长?把人弄得都恍惚了。”陈副局长笑了,葛岩的这些话真是很有趣了。这也是葛岩的特点和可爱之处,只要三个回合的滑头劲儿过去了,葛岩还是很质朴和直率的。陈副局长笑罢说:“不说她了,咱们说说刘银花,她毕竟是你徒弟。你什么态度?”葛岩稍加思忖,说:“我倾向于支持她,这么多年加班加点,银花从来没说过什么。而且这两年她孩子小,丈夫又调到城里了,她既要上班还要照顾孩子,挺不容易的。”陈副局长说:“好吧,既然你支持她,我也可以考虑支持她。但是我支持她也不单是支持她,实际上是支持你。懂吗?”葛岩说:“谢谢陈局,谢谢大哥。”陈副局长说:“那你抽空找她一趟,跟她透透底儿,让她振作一下,认真准备一下面试。民测的事情,你说你可以帮她做些工作,包括我这里的工作,但是你不要说我已经答应支持她,传出去不好。我什么都没答应。懂吗?”葛岩点了点头,高兴地走了。
五
刘银花一听葛岩说支持她,简直都心花怒放了,她眉飞色舞地说:“谢谢师父,我下午请您喝酒。”葛岩说:“先别说喝酒的事,你当务之急是准备面试。演讲稿写好了吗?写好了我看看。”刘银花面露难色:“还没有,我有点儿理不清头绪。”葛岩说:“其实演讲和答辩你都不占优势,你口才和反应也不是很强,好在演讲可以提前准备,只要演讲内容言之有物,你再背熟了,到时候发挥好一点儿,分数超出对手一些也是有可能的。”葛岩大体上给刘银花说了说演讲的常识,也结合她自己情况,例举出一些她工作上的优势——这是她竞聘的资本和获胜的砝码。这么一说,刘银花又很高兴了,又心花怒放了,“师父,本来我没什么信心的,您这么一说,我真是觉得可以拼一拼了。”葛岩说:“既然笔试进了前四名,四取二,当然要拼一拼。你有你的劣势,也有你的优势,要扬长避短。”刘银花激动地望着葛岩,她恨不得把师父说的每一句话都记在心里。这么多年了,自己的事儿从没人过问过,还是师父好,安排自己从打字员岗位下来不说,还在关键时刻为自己着想,怎么不让人感动呢?那一瞬间,刘银花想为师父做点儿什么了。
“演讲可以提前准备,答辩只能听天由命了,就看遇到什么问题。答辩关键是考平时的积累和临场应变能力,也不是说提高就提高的。”葛岩说这番话的时候脸上透着一些无奈,也有一些气馁,好像刘银花在答辩这个环节败定了。他的目光是空洞的,游离的,没有信心的。但是,他很快又找到了自信,他的眼睛再次恢复了炯炯有神,“至于民主测评嘛,倒是还有文章可做。”
“对,师父,这一关我最没谱。我该怎么办,您快帮我分析分析。”刘银花说。
“大林平时不多言不多语的,人很老实,应该说人缘还行;但是如果当副科长,他可能管不住人,加上他工作上没有什么亮点,大家可能不会选他。只是他跟王局长的亲戚关系,王局长会在多大程度上支持他,这是个未知数。”
刘银花一听葛岩说王局长,立刻就没信心了。她脸上的光泽瞬间就消失了,显得面黄肌瘦灰头土脸的,心里也凉了半截。
“但是据我所知,王局长并不太支持大林参加竞聘。”
刘银花眼睛一亮,葛岩的话让她重拾希望、陡生信心,她的心又滚热滚热的了。她的心跳加剧了。
“他跟王局长是亲戚,这既是优势,又是劣势。提拔干部是要讲规避的。”葛岩擦了下鼻子,话锋一转,“至于郭妮嘛,业务上可以,口才也不错,关键是有王局长支持。”
刘银花的脸又暗下来了。心里又凉了半截。不是半截,是整截,比刚才那次拔凉的程度更深一些。她咬了下嘴唇子,真的心灰意冷了。
“但是,郭妮轻狂,人又直点儿,嘴上没把门儿的,在局里……人缘差点儿。”葛岩说。他的分析真是跌宕起伏、由表及里了。
刘银花的脸又恢复了光泽,眼睛里充满了热望。因为时而拔凉时而滚热,她的心脏有些受不了了。她的心跳再次加剧了,明显加剧了,像是怀里揣了一只小兔子,一个劲儿往外乱撞似的。她的胸脯随着心跳的加快出现了明显的起伏。
这起伏葛岩立刻注意到了。他下意识地瞟了一眼银花的胸脯,目光在上边停了三秒钟,意识到不妥,赶紧把目光移到人家的脸上。“王局长支持郭妮,侯副局长是不是支持她?陈副局长是不是支持她?这都是未知数。文物科文物所里的人有几个人支持她?这里边也有很大的不确定性。有的人支持她,有的人反对她,更多的是随大流。这里边有文章可做。郭妮跟宋子梅吵架,不把科长放在眼里,至少宋子梅不会支持她吧。跟大林也闹过别扭,大林也多半不会支持她吧。我是你师父,我也不会支持她吧。”葛岩说后面那句话的时候,把“师父”和“她”字咬得很硬,加了强调的口吻,语气中把刘银花说得近在咫尺了,把郭妮排除到九霄云外了。
郭妮加快的心跳降不下来了,她的小脸红扑扑的。
见自己的徒弟这么激动,葛岩也受到感染,激动了。他那一瞬间真想为徒弟做点儿什么了。他小声而大气地说:“银花儿,不瞒你说,这件事,我已经跟陈副局长沟通过……他初步答应我,支持银花同志。”
“是吗?”刘银花的两手立刻交叠在一起,放在胸前。她的眼睛睁得老大,脸颊红润,神采飞扬,直勾勾地盯着葛岩的眼睛,好像要从师父的眼睛里分辨出此话的真伪。“真的吗?您别骗我。”
葛岩实在憋不住了:“真的!”他知道,他是不该在这个时候把这个底儿透给银花的,这种透露应该是在两天以后才合适的。他违背了跟陈副局长的诺言。但是,葛岩激动了,葛岩要一吐为快了。“我是你师父,我骗你干什么?”葛岩想,反正早晚是要说的,反正她和陈副局长是无法对质的。
“太好了,太谢谢师父了!”刘银花的双手找寻到师父的一只手,紧紧地握住了。她的胸脯因为激动有了更大的起伏。这个异常的动作令嘴上什么也敢说儿实际上什么也不敢做的葛岩有些紧张了,脸上微微发热,也微微泛红了。他试着要摆脱刘银花的双手,但是没有成功。
“你要知道,我跟陈副局长沟通这件事,是要冒一定政治风险的。陈局对郭妮什么态度,对你什么态度,我也是两眼一抹黑呀!”
“我知道,师父都是为我好。”刘银花的双手终于松开了。
获释后的葛岩反倒不自在了,他的手不知道放哪儿好了,有那么一点局促,有那么一点慌乱,后来干脆让两只手交在一起,胳膊肘支在了桌子上。他要说点儿什么,但是思维好像突然短路了。慌乱中的他抬头再看刘银花的时候,目光不小心又落在了人家的胸脯上,这样一来,他更不自在了。脸上有一点点红了。
刘银花呢,此时的心情万分激动,真是从心里感激葛岩了,真是想为师父做点儿什么了。做点儿什么呢?
“师父,我请您喝酒吧。”刘银花想起师父爱喝酒。
“不喝。说过了,你好好准备演讲稿。”葛岩郑重地向徒弟下令。“八字还没一撇呢,喝什么鸟酒?!”
六
陈副局长和宋子梅的关系是很近的,是无话不说的。这两年,陈副局长脑袋里总有一个奇怪的想法,他希望自己的徒弟有一个大发展,有个好前程,这样,等自己将来退下来了,还有人管。管什么呢?陈副局长也想得不很清楚。来客人了公家安排顿饭?还是过年了去家里看看自己?大概也就这样了。其实细想一想,一顿饭算什么呢?现在一个月挣好几千块钱,不在乎那三五百的饭钱了。过年了拜个年,送两瓶酒送一盒菜,自己好像也不在乎那点儿东西。那又是为什么呢?后来,陈副局长弄明白了,是一种心理,为的是一种心理上的安慰和满足,是一种受尊重的权力。我在位子上,你们敬我,听我的话儿,等我退休了,还有人敬我管我听我的话,说明我后继有人,说明我宝刀不老,说明我说话还算数,好像政治生命有了延续,好像权力下了崽崽。哦,原来是这样,原来要的就是这么一种受尊重的感觉。
除了性格相投和师徒关系,陈副局长和宋子梅更近些还有一个原因:同为科级干部,王局长更喜欢葛岩一些,对宋子梅也还不错,只不过更严厉些,好几次都把她批评哭了。加上科长与所长之间的微妙关系,宋子梅也自然与陈副局长更近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