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一反冬日的萧索,明晃晃地照得人睁不开眼。这样的暖阳天要是想出门晒晒太阳,不一会儿甚至还会出一些汗。阳光朗朗地摇曳着,拉门上、榻榻米上和神龛上都散发出暖洋洋的味道。附近刮来一股小小的旋风,越过格子窗,可以看到马路上白色的尘土及干燥的马粪打着转在地面上飞了起来,很快又消失在了空气中,煞是有趣。后面的澡堂里,柜台上响起了呼唤搓澡工的梆子声—“锵”、“锵”地只敲了两下,给年末的繁忙带来一派缓和的悠闲。而隔壁的捣米店仿佛一直在等这声音似的,“锵”声刚落,练习声便一并在店里四起,梳着裂桃式顶髻的小侍女们吵吵嚷嚷地尖声喊了起来。
“黑—发—琤琤纠呀缠呀绕—呀”工匠师傅老练的叫声不偏不倚地从那些声音中穿了过来。
喜左卫门听着听着,皱纹深嵌的脸上不由得溢满愉悦的微笑,“呼”地往烟杆上吹了一下正抽着的烟团,接着叩了叩烟灰筒的边儿。
磨得滑亮的百叶格子窗边摆放着三十番神的神灯。这里是浅草田原町三丁目的房主喜左卫门的住所。在长火盆前并膝正坐的喜左卫门想起了什么,忽然从旁边的茶柜里拿出砚台盒,开始在备忘本上写起东西来。临近年末,想在新年前处理完的公务堆积如山。今天也是忙碌的一天,町内大大小小的杂事从一大早开始便一件接着一件地摆到他面前,连喝杯茶的闲工夫都没有。
跑腿的小伙计久太前脚刚把町内正月头三天里要用的装饰物和庆祝活动的文书拿来,领头的伙计后脚又送来了租房的平面图。在街角开谷物店的老板一进屋便啰啰唆唆地聊个没完没了,刚刚好不容易才把他送走。
“嘿呀嘿呀!”喜左卫门嘟哝道,“忙成这样,即使有两个分身都不够用啊!”
说罢,他把毛笔夹在耳朵上,抱起胳膊沉思了起来,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他在想之前住在自己这儿的房客佐代阿婆的事情。受三间町的铁匠富五郎即锻冶富所托,他帮助从奥州漂泊到江户来的一位名为和田宗右卫门的武士,在自己三丁目的一间租房里开了个私塾。但宗右卫门不久便死了,留下佐日本神道教的“本地垂迹”理论中指一个月中轮番守护《法华经》的三十个神。
代和阿艳两母女。关于母女俩的安身之计,他也同锻冶富好好商议过了。最后,他与锻冶富共同为佐代做担保人,将佐代送到本所法恩寺桥前五百石俸禄旗本铃川源十郎大人家中做女下人。而对于女儿阿艳他也是十分照顾,经过自己的多方斡旋买下当时正出售的三社前的当矢茶铺,交给阿艳经营,不过……风闻锻冶富对阿艳心怀不轨,为此还在她身上倾注了不少钱,但知道阿艳到底还是没有那个意思后,他便如催命鬼似的逼着她还债。
而喜左卫门的心里则一直认为,房客就相当于儿女,房主即是父母,由此他抛开私心贪欲,仅以平常心照顾她们母女俩。
可是她们又如何对他呢?佐代攀进高宅之后,别说一封音信了,就连声口信都没捎回来过;做女儿的也是,在外面私自找了个男人后便关了茶铺远走高飞了,也不知现在人在何处,过得怎么样。
阿艳毕竟还是个年轻女子,做了这些事后也只是没脸面再来登门拜访了,其实说来也是她自作自受。但佐代阿婆明明一把年纪了却连基本的礼数都不懂,这也实在是说不过去。而若是为这些事大动肝火,那他这个做房主的都不知气破了几块肝了。可话说回来,据说那个铃川大人的名声十分恶劣,世人对其宅邸的风评也不好。左思这个,右想那个,好操心的喜左卫门这段日子不管是对阿艳的经历还是对佐代阿婆的事都挂虑得不得了。“小姑娘不检点,这做母亲的也是不让人省心啊。”喜左卫门下意识地说了一句,他的内人进起居间时听到了,便回了一句:“老爷,您是在为佐代阿婆和阿艳丫头的事烦心吧?”“嗯。不知为何就有些不祥的预感,总觉得心绪不宁的。”“是吗?这么说来,我这两三天也常做关于那母女俩的噩梦呢。如此不放心,干脆去本所那间宅邸拜访一下,您看如何?”“嗯……这倒也可以。”喜左卫门含糊地回答道。此时格子窗猛地被打开了:“哟,喜左卫门兄,你在家呀!”
“年关逼近了啊。”锻冶富一坐下便“砰”的一下将烟荷包掏了出来,说道:“最近是公务缠身哪……”喜左卫门随便答了一句,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锻冶富手在脸上不停地搓来搓去,说:“哎呀,也没什么事,就是觉得这心慌得不行,哈哈哈,真叫人受不了。”两人这才稍微低了低头,各自看着自己的手背,似乎在感受并细细玩味着年终大街小巷里的喧闹声。喜左卫门的内人端了茶进来招呼。两人一齐捧起茶杯,大声地啜了一口。喜左卫门头上的白发已盖过黑发,六十岁的声音听起来却比实际年龄要老了不少。富五郎是生意人,而且现在仍然自己挥着重重的锤子打铁,虽然年纪也不小了,手腕如松树的树干,强而有力。
“我说,喜左卫门兄。”“什么事?”
锻冶富似乎犹豫了一下,支支吾吾了好一会儿,才终于鼓起勇气开了口:
“是有关佐代阿婆的事……”喜左卫门一听,一下子来了精神,“噢噢”地说着往前凑了过去,锻冶富也起劲地继续说道:“哎,说了你可能要笑话,是这样的,关于铃川大人的宅邸,我打听到一些不妙的消息……”“哦!什么消息?”
“这个嘛,佐代阿婆到那儿帮佣是由我们俩为她做了担保的,担保人其实也就代表她的父母了吧。所以一听说那宅邸里情况不太妙,我自然也是提心吊胆,担心起佐代阿婆来。这次这个事怎么说也不能置之不管了,因此我才想来找你商量一下……”
“我明白了。其实我也时常听闻,那位大人品行不端什么的。不过那儿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呢?说实话,阿富,佐代阿婆的事也好,那个阿艳丫头的事也罢,这次为那个和田兄善后,连我这个老头子都感到头疼啊。家里的老婆子也老向我抱怨,说以后再也不敢给别人行方便了。唉,实不相瞒,我近来也为了这事劳心伤神,就想着,倒不如到那个宅子去一趟,撤回担保将佐代阿婆领回来,再送回你那儿去。刚才呢,我也和家里那个老婆子啊,这个,啊,商量过了呢。”
“嘿嘿嘿,阿艳的事也实在不好办啊,不过我也已经到奉行所提交寻人申请了,就暂且先不管了。我今天要说的事……就是,我有个朋友在捕快探子的手下做事,听他说,前几天发生了件不得了的事,下雨的那一夜,有人杀入那宅子里,砍死砍伤了好多人哪。这事你还没听说过吗?”
“嗯,说起来,类似的情况我好像也略有耳闻—然后呢,那些闯进宅子里杀人闹事的是什么人?莫非是什么仇家,要报仇雪恨之类的?”
“这个嘛,据我那个朋友讲,同一天夜里就闯进了两伙闹事的,后来的那一伙好像是五个防火装束的武士。这也都是听说的了,至于他们为何要杀进去,这一点就完全不得而知了。”
“防火装束还真是古怪。年关一到,世道也不安稳了啊。”“就是啊。唉,我那个在官府里办事的朋友现在眼睛瞪得跟铜铃似的,为了查这个事而忙着到处跑。我也只能探探他的口风了,毕竟这可不能宣扬出去。看样子那个铃川大人被官府的人盯上了啊,说不定再过不久还会被逮捕了呢。哎呀,这也只是我一个人瞎猜的,哈哈……嗯,整件事大概就是这样了。你怎么看?”
“发生了这种事,佐代阿婆也挺可怜的……”“而且,我们与她脱不了瓜葛,但愿她还没把我们俩的名字说出来才好。”“好吧!”喜左卫门也不再迟疑,下定了决心说道:“你也蹚了这浑水,如今也抽不了身了,如何,你干脆也随我一道去吧。虽然忙得不可开交,但这事还得办,我们现在就动身去本所吧……喂!老婆子,去把那件短外褂给我拿来。啧!每次一有事找她她人就不知去哪儿了。也一把年纪了,还总爱在外面和人家说闲话。老婆子!—真拿她没辙了,老太婆!”
房主喜左卫门的脾气上来了,怒火开始烧了起来。
铁匠富五郎对喜左卫门一家来说虽算不上客人,不过喜左卫门的内人想趁他来与老爷谈话之时把家门前的路打扫打扫,便拿着扫帚到门外去了。
天气晴好。明朗的阳光在整条街上轻快地舞动着,路上的行人也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临近岁末,大街上一派繁忙的景象,而其间也不乏卖货的小贩们慢悠悠的叫卖声,德川第八代将军掌管下的太平盛世中洋溢着一种畅快的气氛。
运货车拖着刚砍下来的松枝,朝气蓬勃地往年货市场赶去。一个学徒将包着岁暮贺礼的艳黄色棉布包袱从脖子上挂到胸前,浅黄的细筒裤有些宽松,跟在一位少爷身边伺候着。
“婶婶……”听到这个声音,喜左卫门的内人回头一看,住在长屋里的阿由被母亲拉着手,正走进小巷子里的人群中。那个母亲雪白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微笑,匆匆忙忙地打了个招呼。
今年到底也只剩下最后几天了—只要走在街上,便能深刻地感觉到一年将逝。
对了,还得给那些孩童们买些岁暮贺礼,表示一下心意……女孩们好办,每一个都送毽球板就行了,但调皮的小鬼头呢?还是送驱邪弓吗?
喜左卫门的内人想着这些,不时倾着上身,动作麻利地扫着格子窗前的马路。
她低着头不停地挥动着手里的扫帚,映在眼里的都是来往行人的脚。
相识之人会对她打声招呼。她小心翼翼地扫着,生怕弄脏了路人的脚。但这时又有个人向她点头行礼,她握着扫帚的手不由得使了点儿力,恰好把之前扫好堆在一边的尘土扬了起来。不巧前面走来一个路人,那尘土便飘到那个路人的裤脚和短布袜上了。
喜左卫门的内人吃了一惊,抬起头一看,那路人是个身材微胖的武士,只穿了身和服便装,腰间佩着大小两把蜡制刀鞘的刀,神情庄重。
那武士笔直地站住了,细长的眼角边刻着几条深深的皱纹。他看了看自己沾了尘土的脚,又看了看拿着扫帚张皇失措的老婆子,没有说话。
喜左卫门的内人就像背上着了火一般狼狈。
要被他斩首了!要被砍了!即使不被砍,也要被斥责个狗血淋头吧。她战战兢兢地想着,清醒过来时,舌头已经僵硬得不知该怎么说话了。
“啊呀!老身真是没用,犯了滔天之罪!大人,请您、求求您饶恕老身!”
她立刻连连赔罪,同时飞快地倾下身去,想用自己的围裙给那个武士拂去脚上的尘土。
而武士则退了两三步,温和地笑了起来。“好了好了,不必了。人无完人,谁能不犯点儿错误呢—我自己来擦,你不必担心。”他说着已拿出了一张怀纸,慢慢地拂着裤脚。这武士看起来颇有年纪了,衣着虽算不上惹眼,但显示出一种无可争议的高贵气度,尤其是那慈祥和悦的面容上浮现出平易近人的微笑,如同春日的大海般闪耀着熠熠的光辉。喜左卫门的内人呆呆地看了一会儿,回过神来又冲到武士脚边蹲下去,为他拍脚上的尘土。“老身太不长心眼了!怎么能劳您亲自擦呢,会脏了您的手的,真是太失礼了!请您饶恕!”“哪儿的话,你真的不必这么做。”武士急忙躲开了,老婆子还要坚持,想上去拉他的手,又被他阻止了。“哈哈哈,这只是一点儿小事罢了!你一回到家里便是别人的夫人和母亲,啊,还是祖母了吧。让身为别人的夫人、母亲及祖母的妇人为我擦脚,我反倒对不住你的那些家人了。你说对吧,你得原谅我啊,这一点我得道歉。哈哈哈。”
这位武士是何等明事理!品格是何等高尚啊!—老婆子含着热泪向武士低了个头,武士又说道:“不过,要打扫马路还是清晨为好,那个时候行人不多。啊,对了!还有那边沾着纸屑的旧木屐,快到新年了,这么乱摆着不太雅观。虽然是在隔壁家门前的,但也请你顺手替人家整一整吧。”
老婆子已说不出话来了,只是深深弯下腰去对武士行礼。此时,这个武士朝身后瞥了一眼,又继续往前走去。离他不远处还跟着一个身材差不多的神采奕奕的武士,大概是侍从。对此一概不知的喜左卫门已气得忘了体面,在屋内扯开破锣嗓子,一口一个“老婆子、老太婆”地嚷嚷着。刚才那个武士微笑地看着老婆子,似乎在示意屋内有人叫她,让她赶快回去。不管怎么喊内人都没有回应,喜左卫门咂了下舌,自己准备了一下外出要带的东西,打算即刻出发去本所铃川大人的宅邸。他催了催铁匠富五郎,自己先走到屋外去了。
走出来一看,本以为不在门外的内人正站在那儿低着头,那样子快要哭出来似的,不知在对谁一个劲儿地行着礼。喜左卫门老人顿时火冒三丈。
“你干什么呢!混账东西!居然看着一个路人哭,你是疯了不成!”
他气冲冲地骂着,无意间看了一眼走到对面八九米处的那个带着侍从的仪表堂堂的武士。咦?似乎在哪儿见过那个人!喜左卫门歪着头想了想,又用小得跟蚊子叫似的声音问道:“老婆子,这是怎么一回事?你是被那个武士骂了还是怎么了?”
“哎呀老爷子啊,听我说,这世上还有如此堂堂正正的人哪。事情是这样的……”听了内人的话后,喜左卫门是佩服得五体投地,立刻抬起头恭恭敬敬地目送着那个武士的背影。走在路上的一主一仆两个武士一起回头看了看,喜左卫门一看到走在前面的那个老武士的脸,突然大惊失色,猛地一下子抓住内人及锻冶富的手,压低声音反复说着:“是大冈大人!大冈大人!大冈大人!千真万确,是大冈大人本人!哎呀呀老婆子啊!你可是同一位了不起的大人物说过话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