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越来越亮,阿艳与荣三郎在淡红的天空下久别重逢,握住了对方的手。阿艳撕开手巾帮荣三郎包扎手背上的伤口,询问了之后,才得知果然如泰轩说的一样,荣三郎之前一直住在千住竹之冢同乳母的兄弟孙七家中。如此一来,阿藤灌输给她的疑念也烟消云散了,但无暇顾及阿藤撒那种谎的目的,她很快便红了脸,欢快地和荣三郎一起商量起成家的事来。
“我待在这儿妨碍到你们了吧。再在附近多晃一会儿怕要遭恨了。趁还没被赶走之前我自个儿消失,消失啦!”泰轩打趣地说着,与他们告辞了。后来,两个人坐在玉姬神社的台阶上聊了很久很久,回过神来时,旭日已斜斜地升上了天空,朝露中映出一架架青色的运货板车,带着清爽的香气往江户的市场赶去,长长地一直绵延到千住的街上。
那之后不久,三个人便一起找起了住处,租下了离泰轩安身的首尾之松不远的那间长栋屋。虽说生活有些捉襟见肘,不过为了听听清晨阿艳用掸子打扫的声音,看看她娇滴滴的夫人打扮,泰轩每天都会过来,而每次他回去之后,必有几枚小金币掉在房门口。这是泰轩用从大冈大人那儿得来的金币暗中接济他们吧。荣三郎也默默收下来拿去用了,尽管也常常与泰轩见面,可两人对钱的事从来都是只字不提。对此,阿艳既高兴又感动—男人之交也能如此淡如水!
据阿艳说,丹下左膳目前正藏身于阿艳母亲佐代的雇主—旗本铃川源十郎本所法恩寺桥前宅邸里的离庵中。
泰轩与荣三郎这几天一直在密谋,但考虑到阿艳知道后又会担惊受怕,便没有告诉她。荣三郎刚才对阿艳说去澡堂子,拿了块湿手巾便悠哉地走进了雨中,而实际上他已经和泰轩商定好了,两人这会儿就要一起杀进本所的铃川宅邸了!
对此浑然不知的阿艳一心盼望着荣三郎的归来,还偷偷弄来了一个荣三郎曾说过想要的酒壶,打算在拮据的生活中给他一个惊喜。现在她正守在酒壶边,不时地看看里面的酒是否温好了。
突然,一抹绚丽的彩色在格子窗前晃了过去,一个看似出身深宅大院的千金小姐打扮的年轻女子披散着头发,随着屋外的大雨一同飘进了三尺泥地的屋内。
“咚!”—荣三郎与泰轩从外面踢了一下木窗,在铃川宅邸里展开了攻势。他们一左一右,同时躲到了门的两侧。离庵内的男人并未察觉,似乎刚从睡梦中醒来,摸摸索索地起了身,烦躁地打开了门,叫道:
“切!刚刚是哪个浑蛋撞了门?有事就叫一声啊!”不等他说完,武藏太郎刀刹那间脱了鞘,一道银光闪了过来,从腹部下斜着穿进了他的身体。“哇啊!”—那男人留下一声临终前惊骇的惨叫,鞠躬似的耷拉下了头,从门缝边摔了下去,倒在被雨浇湿的地上,痛苦得直打滚。新鲜温热的人血如火星子般飞溅到荣三郎的脚上。
然而如此轻易就被刀砍到了,看来此人并非左膳。其实那是个双臂完好的男人,正死死抱住一块踏脚石。这么说来,他们的目标丹下左膳一定还潜在离庵内,但里面一点儿声响也没有,他到底是在睡着还是醒了呢……泰轩与荣三郎不约而同地屏住了气。
夜晚冰冷的雨水溶解着黑暗,哗啦啦地砸着地面。树叶泛着白光,承受不了重量的叶子一倾斜,上面积攒的雨水便啪啦一下子落到下面的草叶上。松针尖上也挂着一颗颗小水珠,被门缝里透出的亮光一照,在黑夜里也显得晶莹夺目。
三更夜里的悲雨冰冷刺骨。杀进本所妖宅草庵里的两个人隔着一块门板的距离分别藏在两边,一动不动地竖着耳朵听屋内的动静。从阿艳的口中得知带着乾云丸的丹下左膳就潜伏在此,诹访荣三郎与蒲生泰轩瞒着阿艳,打算今夜来个出其不意的袭击。泰轩在来妖宅的途中从路边拔了一根木桩作为武器,在荣三郎耳边低声交代了一下两人的任务:
“你只需专心对付丹下一个人就够了。照阿艳的消息来看,估计还有五到十个的恶棍暂住在这宅子里,这些家伙就由我来处理。我不会让任何人去阻碍你和丹下对战的。”
有了泰轩这颗定心丸,荣三郎的眉宇间也显示出刚毅之气来,决心今夜一定要将夜泣之刀乾云丸夺回手里。因而他才抚摩着武藏太郎刀,像个夜贼般悄悄潜入了铃川的宅邸内。深夜。天黑又逢连夜雨,是乘敌人熟睡时偷袭的绝好时机。泰轩与荣三郎小声地戒备着,朝离庵逼近。被荣三郎一拔刀便砍死的那个男人大概是御家人恶霸中的一个无名小卒,不知包括左膳在内,还有多少个无赖正挤在屋内睡觉,因此荣三郎和泰轩虽然有两个人,但他们也不能草率地冲进去。
刚才那阵骚动似乎并没有传到源十郎等人待着的正房里,但离庵里的一伙人确是已屏息凝神地做出防备了。而守在屋外的荣三郎和泰轩只听到雨声及夜晚的静寂,等了很久也不见屋内有任何声响和动静。
就在这时,木窗里面有个人动了一下,同时,枕边灯笼里的烛火被吹灭了。再这么等下去就没完没了了!荣三郎振奋了一下精神,将剩下的事托付给泰轩后,从门缝里钻了进去。间不容发之际,等在里边的一把冰剑划破黑暗,向荣三郎的肩头砍了过去。而武藏太郎刀的南洋铁大护手也瞬间从下面回击了过去,金属相互重击的气味掠过鼻翼,唤起了一抹斗气。这时,荣三郎伸出一只手直直打向对方,使出神变梦想流中所谓的如意剑锋一招,黑暗中便立刻盛开出一朵血花,又一个敌人按着大腿猛跳了一下,疼痛难忍地瘫倒在廊子上。
荣三郎将这个要向自己倒过来的伤兵踢到一边,朝门槛内踏进了一步,在漆黑的屋内将滴血的大刀举到眼前,在丹田中静静地运着气。
周围静寂无声。荣三郎适应了黑暗的眼前突然模模糊糊地现出一个人影来,那人影端坐在屋子的正中间,拎着一把刀。“是坤龙吗?下这么大的雨也过来,真是辛苦你了!那天夜里失敬了……”左膳低沉的声音响起之时,正房那边也传来了开门的声音,铃川源十郎朝离庵方向号道:“出什么事了!丹下!你怎么起来了?”
大村加卜创造了真十五枚甲伏锻刀法,并以此法锻造出新式大刀,从而自成一家。甲伏俗称全锻,据说由此法锻出的刀带有一种刚锻冶好时的铁青色,是刚烈的利刃。这原本是镰仓藤原次助真发明出来的,但他并未流传开来。加卜将其加以完善,向世人显示了甲伏所锻造的长刀是活人之刀,颠覆了长刀都是杀人之刀的世间一贯看法。加卜铸了一辈子的刀,也仅仅完成了一百把。
武藏太郎安国是大村加卜的门人。现在,诹访荣三郎将这把由武藏太郎锻造的大刀正正举到眼前,凝视着黑洞洞的屋内,摆好架势等待乾云丸的疾攻。另一边的正房里炸开了锅,铃川源十郎、土生仙之助、手鼓与吉及其他十四五个人正在互相喊叫。那些人要是全都拥进庭院里,天黑人乱,泰轩一个人如何应付得过来呢……荣三郎有些不放心,朝屋外看了一眼,而身后的房门处传来泰轩凛然的声音:“荣三郎少爷!外边的事就包在鄙人身上了,你就心无旁骛地好好对付丹下,打他个落花流水!”荣三郎便毅然断掉了后顾之忧,但一听到“打他个落花流水”,倒是盘膝正坐的丹下左膳在黑暗中露出一排牙笑了一笑。“你敢杀进这儿来,说明你的死期也快到了嘛。”剑妖丹下左膳蹭了下护手,握着乾云刀柄的独臂似乎加大了力道。“好吧,那我也该上了。”
他喊着,乾云丸如一道紫色的闪电,从下面低低地射向荣三郎的膝盖。荣三郎跳起来躲开,乾云丸穿到了另一侧,咔哧咔哧地划破了拉门的框子,接着武藏太郎刀立即晃到空中,猛冲到左膳的头上。而被割开的只是褥子和榻榻米的一部分。下一瞬间,左膳坐着撞了过去,踢倒了烟盆,擦过身后的墙壁,飞灰四起中将乾云抡过头顶,看起来就像活的不动明王。
“臭小子!来吧,让我把你那细脖子砍断!”左膳大喝一声,但即刻被刀剑声湮没了。荣三郎并不等他说完,气也不喘一口便又继续这场白刃战。他的双脚不停地上下左右地跳着,看得人眼花缭乱,想以此乘隙攻击左膳。死在刀剑之下才能活在刀剑之中。在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的荣三郎看来,左膳及左膳的刀与平日在武场里同自己进行竹剑对练的师兄弟没什么两样。他已经破釜沉舟了,只管攻不管防,如同一个砍柴的樵夫,大步流星地奔过去对左膳狂击猛砍。他将流派招法都抛到了一边,只是一味地使出自己创出的这种猛烈刀法。
左膳平素疏于训练,刀法比较散漫,荣三郎的如此攻势似乎也让他有些慌神,之前的锐气大减。剑狂左膳现在渐渐落入防备的局面,一个劲儿地往庭院那边退,还频频望向风雨交加的房门,看样子是想伺机跳出去与源十郎会合。而荣三郎早就看穿了他的心思,手上挥舞着刀猛攻的同时也不忘用身体挡住通向房门的路。左膳开始心浮气躁了。
“喂、喂!打就打,谁让你跑过这边来!”说着,他突然展开反攻,荣三郎则两手并用地撞过来,但被他一闪,躲过去了。刹那间,乾云丸划出一道银光的彩虹,往荣三郎的身上劈了下去。
武藏太郎刀挡下了乾云丸的一击,铁块之间嘎吱嘎吱地摩擦着,荣三郎握着刀柄的手都有些麻了。他无意间后退了一步,谁知却被门槛边的尸体绊了一下,顿时仰面倒了下去。左膳见状,乘势鼓足锐气,不留空当地又攻出了第二击……漆黑的对决中,两个对手却能看到对方。两股剑气碰撞出四射的火花,映在两人的眼底,使得黑夜变成白昼。
左膳砍了下去,荣三郎跳了起来。“呜哇啊!”—两人之间突然传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是左膳,还是荣三郎呢?
本所铃川妖宅湮没在刀光剑影之下,在一片冷雨中化为白刃相搏、鲜血横流的战场。同一时候,在瓦町的荒地深处,诹访荣三郎与阿艳的家中,一场不亚于刀剑的可怕争斗也即将拉开序幕。
男子间的斗争是刀剑与武力的较量。然而,女子间对抗所使用的武器,则是慑人的微笑、刺眼的泪水以及藏针的语言—在烈焰熊熊的河底奔腾的两份情感狂澜便如此发生了激烈的冲撞。
在荣三郎幽居的这间小屋的茶室里—其实也只是将仅有的一间屋子兼做茶室,两条互相诅咒、互相憎恨的白蛇,现在正隔着一个破擂钵和一个盛灰的火盆面对面地坐着。阿艳与弥生默不作声地对视着,没有一方愿意让步,似乎谁先低下眼就代表谁先认输了一样—这是一场视线交战。
不过,在茶铺里磨炼过的阿艳毕竟比弥生更通晓世故人情,她从刚才起便连连低头以示礼节,脸上绽放着恰到好处的微笑,同时还反复说着杀伤力极强的话:“如此看来,您应该就是弥生小姐了吧。今日初次拜会,不胜荣幸。关于您的事,我也常听良人说起……我是荣三郎的内人,名叫阿艳,还请小姐予以关照,不吝赐教……呵呵呵,良人方才去了澡堂,不过估计已出浴了,平日这个时候应该快回来了才是,大概又到哪儿绕一圈去了吧。请小姐不要着急,再坐一会儿。”
在“荣三郎的内人”几个字上,阿艳还刻意加重了语气,能说出这番话她也是拼尽了全力。不能因为自己茶铺侍女的身份而被人瞧不起,若连几句客套话都不会说,不怕自己丢脸也怕荣三郎少爷脸上无光—阿艳的心丝毫不敢松懈,但不管怎样,荣三郎的人和心现在是只属于她一个人的,这种心理使她有些自鸣得意并且感到一定的优势,因而在初识的弥生面前,她一开场便似乎占据上风了,但之后……“听说良人给您添了不少麻烦……”这句话还没说完,阿艳便突然觉得有一团不可名状的嫉妒之云涌上了心头,眼前忽地黑了下来。然而,弥生一直不言不语。自进了这屋子以后,她的视线从未离开过阿艳的脸,不要说低个头行个礼了,就连嘴角都没动过一下,整个人只是这么定定地坐着。和她说句话都觉得污秽!弥生如此在心中狠狠地叱责着自己,但一想到这儿便是自己日夜思慕的荣三郎的住处,她的眼眶又湿了起来,连摆在屋内的那些寒酸的生计用具,也一件一件恋恋不舍地仔细端详着,那眼神仿佛就像看着自己遗忘在角落多年的宝贝。
可是,自己面前的这个女人是谁?她还自称是荣三郎殿下的夫人。啊,她就是堂叔说过的那个当矢阿艳吧。但她居然敢说自己是他的夫人,岂有此理!胡扯!我不相信!她—她怎么可能是荣三郎殿下的夫人!绝对不可能!
弥生在心中狂叫着,直盯盯地注视着阿艳。她忽然弄不明白,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企图和动机而在这大雨中闯进这儿来的,同时也觉得自己的处境是至今从未有过的凄惨,那颗愤怒凶狠的心也一下子感到了挫败,泪水一会儿模糊了视野,紧紧咬住的唇齿间透出了轻微的哭声。
弥生中了石子信的计,从土屋多门的宅邸里走了出来,跟着等候在屋外的梳卷髻阿藤,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大雨泥泞的路上,来到了荣三郎与阿艳的家。
“哎呀呀!您真是可怜!我十分体谅您的心情。”以此开头,阿藤一路上对弥生解释道,虽然弥生与自己毫无关系,但她对她那得不到一丁点儿回报的苦恋感同身受,因而才会擅自做主,想带她到荣三郎的隐居之处去。然后她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