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曾虹、曾岚两姊妹，邀请雷诺和张绰在一起吃晚饭，约过几次，张绰都没有空。
张绰的饭局太多，应付不过来。要不是大家这么亲近，曾虹很难相信，就连几个亲人也会如此难得碰面，而官场就是如此，没法子。在葛雄升任省委常委、宣传部长的时候，根据工作需要，张绰升任市委常委、市委政法委书记。
张绰和曾岚一同来到大福餐馆，进入“相见欢”雅座，曾虹和雷诺已在等候。
“叫你们久等了。没法子，会议、应酬太多，想和你们一起吃顿饭都难啊！”张绰解释说，坐在雷诺对面。
“没关系，晚餐嘛，早点、晚点都一样。”曾虹给张绰和曾岚倒茶，应对说。
喝酒、吃饭只是个名义，大家在一起聚聚，说说话，才是彼此的心思。城市不是很大，大家都有车，可要是彼此相聚在一起，活跃活跃气氛，说说体己话，真不容易。
雷诺告诉大家：曾虹设计的“福美”品牌西服套装，通过了教授评审团审核，顺利完成硕士毕业设计答辩，由他写了论证和评语。教授们又将“福美”品牌西服套装，联名推荐给在南州市举办的国际女装设计大赛，参加评奖有望夺冠。同时，曾虹也在南州大学服装学院硕士研究生班毕业，学院正式授予曾虹服装设计专业硕士学位。
这个连环消息，令满座皆大欢喜，四人同时举杯，为曾虹庆贺。席上掀起一次高潮，大家兴高采烈地喝酒、吃菜。
“人生最大的喜悦，莫过于事业有成。姐，我敬你！”这次，叫“姐！”
的人是张绰，他举杯要单独敬曾虹一杯，论年龄他比曾虹大，谁叫他是妹夫，敬酒理所当然。
“我也一同参与。”曾岚说，她又补充：“除了事业，我加入一个意思：
我们家有‘吃’有‘穿’，叫做‘吃、穿’不愁！”
曾岚指的是餐馆和服饰两个行当，都融汇在一家了。她向来重视家庭和感情，把事业和家庭及感情融汇于一体。
“岂止吃、穿不愁，‘衣食住行’占了半壁江山！”雷诺笑着说。
张绰见曾岚说到这个份上，雷诺又加码，把家庭气氛弄得这么浓郁，也逗趣：“雷诺，我什么时候才管你叫姐夫？尽管你年龄比我小，姐夫总也得叫，你们什么时候办喜事？”
“这事不由我，你得问她，她的事业刚走红呢。”雷诺翘下嘴巴，看着曾虹。
“事业，我姐总是叫事业委屈感情。”曾岚插嘴，有些责怪。
“姐不听你抱怨，我和雷诺感情融洽，不存在委屈不委屈，得把事情调理清了。”曾虹心平气和，不是以前那个性情压抑的姐了。
“你在选择时间，来个双喜临门！”曾岚想象丰富，一下子来了灵感。
“此话怎讲？”张绰问，他还没有反应过来。
“你笨呢，当然是一手捧奖杯，一手挽新郎。”曾岚揶揄张绰，不动脑子。
“教授们联名推荐，还不十拿九稳！”张绰恍然大悟，连连点头。
曾虹并不应答这些话，她有心思，自然不是想婚姻，结婚这事好办，不用费脑筋。到时候，上办事处一登记，领个结婚证，办桌酒席请亲朋好友热闹热闹就行了。曾虹想的是大福服饰公司的管理问题，她自己显得顾不过来，顾得了服装新品牌设计和开发，顾不了管理工作，而管理是企业的命脉，搞不好就会出乱子。曾虹想得比较远，大福服饰有港资投入，是继续合股下去，还是尽快把那百分之四十股份买回来，她现在有能力了，就要果断决策。做这些事又使她分心，精力不集中，影响设计工作。曾虹还有别的一些心思，也一起浮现出来。
“别说这些了，换个话题吧。”曾虹若有所思，得把话题引到她的想法上来。“岚岚，我想和你商量一件事，你是不是把‘乐闲书屋’顶出去，来大福服饰担任总经理，帮助管理大福服饰公司，我实在忙不过来。”曾虹这样说，焦急情态从眉宇间表露出来。“如果能这样，我只管大福集团发展总体策划，尤其是‘福美’品牌系列服装开发，岚岚管大福服饰，何琴管大福餐馆，我可以腾出精力来，花大力气做好品牌服装设计了。”曾虹进一步说。
显然，曾虹思考很久了。她说得郑重，大家都一阵沉默，没想过这事。尤其曾岚，和姐的心思简直南辕北辙，压根儿没想当大福服饰总经理，不可能这样做。曾岚觉得，应该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这是她的思想，她的人生志趣，做人规则：“姐，不瞒你说，我和你想的不是一个辙。我不想当总经理，不想做白领，我生下来就是个打工妹。姐，我们一起长大的三个人——你，张香玲和我，一起读书，一块长大，你和香玲姐都有出息了，算得金领了。我呢，只想做好打工妹。”
曾虹抢过话：“我俩都是打工妹，我过去打工，现在也是打工，用自己的智慧和劳动，为社会打工，也为自己打工！”
张绰笑着插话，对曾虹说：“要说你是打工妹，那就是金领打工妹。”
雷诺也说：“那是，是金领打工妹！”
曾岚没顾及几个人插话，而是在抒发感情和志向：“这件事我和张绰说过，要把‘乐闲书屋’顶出去，张绰做了市委政法委书记之后，我就不打算办书店、做书生意了。我想，一家人总得有个人做出牺牲，张绰的工作比我的重要，政府官员家属最好不经商，我参加了公务员应聘考试，考得不错，填的志愿是市旅游局办事员，给人民政府做打工妹。”
大家没有吱声，曾岚接着说：“如果能当导游，那就更好，好山好水任我走。以前，我在书籍中漫游，现在到现实生活中漫游吧。这件事，我怕对姐太唐突，今天不说也得说了。”
曾岚把这件事说出来，使得曾虹和雷诺吃了一惊，的确是个重大决定呢，一辈子的命运定向在此一举。张绰没说话，他尊重曾岚的选择。
“不会后悔吧，你曾经那么热爱图书经营事业？”雷诺问，曾虹还没反应过来。
“自己决定的事，不会后悔。我仔细考虑过，我酷爱书籍，而不是酷爱书籍销售。”曾岚把二者区分开来，开始时懵懵懂懂分不清。“我这个人，对一草一叶的事感兴趣，在我读了很多书之后，我懂得人生不必那么复杂，虽然在实际上，你不得不奔忙，但在灵魂深处，只要保存一点小小空间就行，犹如陆游诗说的：‘轻舟八尺/低蓬三扇/占断苹州烟雨/镜湖原自属闲人/又何必官家赐予。’这就找回你精神的清凉领地，霎时间你抛下千百种烦虑。我这样说，不会贬低你们，只是个人生活乐趣不同罢了。”
曾岚发挥开来，表达自己的恬淡心思。
曾虹不言语了，她爱妹妹，决不会去强求她，何况她也是为张绰着想，很自然的事。但她不赞同妹妹的观点：夫妻俩总有一个人得做出牺牲，不必这样要求，不能把自己个性抹杀，各人才干都可以发挥嘛！她委婉地对曾岚说：“去旅游局当办事员，或者干脆做导游，不也可以发挥你的才干吗？”其实，她的胸襟更宽广：“我们早就谈论过，清闲不是懒散，而是一种超越。那是由于日常的勤勉，脚踏实地，无愧于心而得来的心情上的海阔天空。”
心情是清闲的，工作是努力的，以出世的精神，做好入世的事业。由于知道自己是在认真地生活，而产生一种无愧于心的坦然，才有余情去赞美这个世界。我们不把“忙”当作冠冕，而把“闲”看作有修养的标志。
也唯有当心头清凉时，抵达那种“渊默的冷”的境界，智慧才可以出现。
这时，才会有高瞻远瞩的眼光，造福天下的胸襟，放开个人的患得患失，于是心情悠闲而步伐坚定。
许多真正伟大的事业由此起步，也由此而成功。这些，便是曾虹内心里的想法，或许比曾岚想得更深。她想到自己的社会责任重大，也就只在心灵深处激励自己。
二
隔了些天，曾虹的办公室来了一位老太太。
老太太一进屋，就自顾自地坐了下来。曾虹奉上茶：“您来了！”
曾虹立在老太太身边，看着她的满头银发，她就是李大明的母亲。
老太太从身上掏出一个信封来，递给曾虹：“我在清点明儿遗物时，发现他写给你一篇东西，当时我就想转给你。后来想了想，人都死了，这东西再给你没多大意思，不如我留下吧。不过，这事在我心里搁着，一直不踏实。现在，你的事业做大了，要面对整个大千世界。我想，还是留给你吧，也许还有用呢。”
老太太说完，喝了口茶，就起身走了。曾虹想挽留她吃顿便饭，终也没有留住。
老太太走后，曾虹关了办公室的门，独自坐下来，静了静心，拆看李大明留给她的信函，不想受到外界干扰。曾虹展开信函，默默地读着：
比萨斜塔
——留给曾虹
我曾经因为服饰出口交易到过西欧，去意大利的罗马古城观光过，这是一座不大的海滨城市。最著名的，当然是那个斜得邪乎的比萨斜塔了。
走近一看，确实够斜，据说倾斜了三十多度，果真是倾斜到家了。
由比萨斜塔的倾斜，我想到了现代文明的倾斜。是啊，社会向物质倾斜，也成了一座“比萨斜塔”，用“物质”的眼光看，它不能拉正。我读到著名旅美华文诗人非马先生的一首诗，就是写的《比萨斜塔》：
“一下游览车我们便看出了局势
同大地较劲
天空显然已渐居下风
为了让这精彩绝伦的竞赛
能够永远继续下去
我们纷纷选取
各种有利的角度
在镜头前作出
努力拖塔的姿势
当地导游却气急败坏地大叫
别太用力
这是一棵
不能倒塌更不能扶正的
摇钱树”
在导游的眼光里，“比萨斜塔”便是金钱的化身！导游的商业目光，和旅游观光者“不商业”的情趣，形成了强烈反差。
现代工商业社会，“比萨斜塔”之所以站在那里，只是因为它已成为一棵“摇钱树”，一种典型的“商业化”现象。商业目的，成了终极目的。
社会向物质倾斜，向金钱倾斜。社会的堕落，便是以金钱衡量一切！
在这文明倾斜的日子里，我的为人却无法倾斜，所以遭此厄运，自救不了。我现在已经陷入一种桎梏，即世俗向物质倾斜的桎梏，它是一个囹圄，我左冲右突也无法脱身。昨夜，我忽然做了一个梦，梦见那座“比萨斜塔”突然倒塌下来，压在我的身上，把我压得粉身碎骨。我死了！
在我死去的瞬间，我仿佛看到“比萨斜塔”还没有倒塌，它在摇晃着，它是无形的，很多人看不见它，肉眼看不见它。
但愿，你能看见那无形的“比萨斜塔”，因而有所警惕。
李大明绝笔
曾虹读着李大明这篇绝笔，想到他可能就是在上朱亭山之前写的，不禁十分地悲伤，乃至再次恸哭起来。李大明在临终前，还想到了我啊！曾虹可以想见，李大明当时写这封信的那种伤痛情景，不只是伤痛，而是另一种思索的沉痛。他已经走到人生的末路了啊！
继而，曾虹的思想跳跃了。从事商贸业的人，也给自己留点“不商业”
的情趣吧。
曾虹关起门来，让自己哭了一场，哭了个够。曾虹因此想到，在社会向物质倾斜的时候，自己应该怎么办？她觉得，曾岚因为避嫌退出商业经营，或许是对的。权力不能和金钱派对，这样不仅侵蚀了良好的社会风尚，而且干扰了市场经济的发展。尤其是妹妹那种超脱物欲的思想境界，也有值得自己学习的地方。
金钱和物质享受，具有强大的诱惑力，足以使一些人忘记原有目标，而一味地追逐金钱和物质享受，也会成为罪恶前奏与社会乱源。自己既然顺应潮流，做开商贸事业，已经改变不了从商的决断，那么，就要防止在思想方面向物质“倾斜”，并要做纠正社会风尚向物质倾斜的先锐战士，成为一名真正的中国式现代商人。除了发财致富以外，另有一番对学问、才干、人品，以至生活艺术的追求和向往，不啻以求“腰缠万贯”为己足，更要求自己像历史上陶朱公范蠡、端木赐子贡那样，腹有诗书，成为一代文雅高尚、富有内涵的儒商。
社会的“商业气”，影响一个人的品质，也影响一个社会的风尚。当一个社会的“商业目的”，在各方面都凌驾于事业目的之上时，社会文明也就向物质“倾斜”。当一个社会能摒弃商业目的，而各行各业都能以品质为光荣的保证，我们才可以看到一个步伐沉稳、文明往来的社会。
这，也就是曾虹对李大明“倾斜”理念的阐释。
曾虹想到，她的从商和别的一些商人不同，不是经营金钱，而是经营事业。经营金钱，不如经营事业来得快乐与安心。经营事业，不但有一份耕耘、一份收获之乐，而且事业本身的成就感，比金钱上的收获更让人觉得光荣。
曾虹也体会到，当自己经营的事业得到了成功，金钱也会自动地来临。这个时候，因为自己的目标不在金钱，它的来临会给你意外的惊喜，使你在获得它的过程中，没有患得患失之苦，而只有收获之乐。这，才是金钱所能给予我们的最有价值的酬谢。
应该丢弃的，是经营金钱的“商业念头”！不慕权势、财富、虚荣，不受功利污染，这是最高的浪漫。它是不拘一格的，有摆脱世俗之力，可以得到灵魂的自由和与众不同的成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