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讲讲到,汉武帝因北伐失败,决定选幼子刘弗陵为太子,并通过《轮台罪己诏》放弃大有为之政,将国家发展方向转移到富民守文的道路上来。
上一讲讲到,汉武帝因北伐失败,决定选幼子刘弗陵为太子,并通过《轮台罪己诏》放弃大有为之政,将国家发展方向转移到富民守文的道路上来。
汉武帝自元光元年(前134年)“独尊儒术”以来,一直推行“尊王攘夷”的大有为之政,现在他又要放弃既定方针,转向清静守文之政。他这种转变是不是对儒学道统的抛弃呢?
我个人认为,汉武帝的这种转变不是对儒学的抛弃,恰恰是对儒学精神的运用。
汉武帝推崇的儒学,是以《春秋公羊传》为代表的儒学,而《春秋公羊》学提倡权变。东汉名儒贾逵说:“《公羊》多任于权变。”(《后汉书·贾逵传》)所谓“权变”,就是要权衡利弊、懂得变通,不能死搬硬套。孟子曾经举了个例子,说:“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嫂溺援之以手,权也。”(《孟子·离娄上》)男女之间不能手拉手,这是礼的规定。若在平时,小叔子去拉嫂子的手,就叫非礼;若嫂子掉进水里,眼看要淹死了,小叔子就应该拉她一把,这就叫权变。你不权变,嫂子就只有淹死。
将这种“权变”理论用在政治法制上,统治者制定政策时,就要根据不同情况,采取不同的对策;一旦情况发生变化,对策也要随之而变,才能适应时代的需求。
汉武帝继位之初,汉朝内忧外患交织,典型的就是前面讲到的三大危机,如果他不实行有为之政,就无法消除这些危机。他在儒家“尊王攘夷”的理论武器指导下,经过二十多年的努力,在他五十岁以前,基本解决了匈奴犯边、豪强横行、诸侯坐大这些危机,让泱泱大汉帝国在东方崛起,完成了历史赋予他的重任。
然而长期的对外战争和对内的高压,必然为国力和民心所难承受,汉武帝在五十岁之后本应进行政策转变,但他被消灭匈奴的梦想所牵引,一直不愿放弃大有为之政,直到后来太子自杀、李广利投降匈奴,他的梦想才彻底破灭,同时他也彻底清醒,颁布《轮台罪己诏》进行自我批评、进行政策转换,这正是他运用儒学“权变”思想的妙笔之作,令古今之人叹为观止。
大家熟悉在权力更替中有个说法,叫做“扶上路,送一程”。汉武帝用给霍光送画的办法将刘弗陵确立为政治接班人;又用《轮台罪己诏》的形式确立了守文富民的政策方向,算是把刘弗陵“扶上路”了。但对年仅五六岁的新太子人选,还得“送一程”才能顺利完成政治交接呀!那汉武帝又是怎样做到“送一程”的呢?
在这一环节,汉武帝主要做了两件事。
首先,使国家走上发展道路。
汉武帝发布《轮台诏》的同时,还特意封丞相田千秋为“富民侯”,意思是你这个做丞相的要带头,“以明休息,思富养民也”(《汉书·食货志》注文),要大力宣扬与民休息的政策,让老百姓过上富足的生活。从此以后的工作重点就是发展农业生产,千万别再折腾了。
随后,汉武帝还任命农学家赵过为搜粟都尉,负责农业技术的改进。赵过总结前人经验,发明了“代田法”,还发明了一整套新式农具,汉武帝将其在西北边郡、河东、弘农、三辅等地区推广开来,使得农田亩产量大为提高,极大地促进了农业生产的发展。
武帝时代是农业社会,要讲发展;现在是工业社会、信息时代,同样要讲发展。时代在变、经济形态在变,但其中的一些道理却是千古不变的真理!那就是:“发展才是硬道理。”
汉武帝的这一安排,就是要让整个国家在他活着的时候就走上平稳发展的道路,为刘弗陵上台后继续推行富民政策减少阻力。
其二,扫清权力障碍。
汉武帝立刘弗陵为太子的想法已公诸于众,他担心自己死后,刘弗陵上台,母壮子少,会闹出乱子来。为什么母壮子少就非出乱子不可呢?我觉得这就是规律,可以称作“二子现象”。一是帽子,幼主上台,母亲风华正茂,很难耐得住寂寞;现在又是太后,谁也制不住她,难免给老皇帝搞顶绿帽子戴上,出现淫乱后宫的现象。二是位子,虽然汉武帝给刘弗陵安排了辅政大臣霍光,但自己死后,刘弗陵是听母亲的呢,还是听霍光的?从人类情感来讲,“母子连心”,小皇帝肯定是听母亲的。太后掌握了发号施令的大权,等于抢占了九五之尊的位子,太后专权势必出笼。
如何解决这个隐患,汉武帝颇费脑筋,史称他“犹与久之”,犹豫了很久。最后他痛下决心,决定让自己心爱的钩弋夫人从这世上消失。
有一天,钩弋夫人随汉武帝去了甘泉宫,因一点小事惹怒了汉武帝。汉武帝当场大发雷霆,喝到:“赶快拉走,给我打入掖庭狱。”掖庭狱是专门关押后宫嫔妃的监狱。夫人一边走一边回头含情地看着汉武帝。汉武帝不为所动,说:“趣行,汝不得活!”赶快走吧,你活不成了。钩弋夫人被赐死。
事后,汉武帝问左右的人对此事的看法。左右的人说:“大家都说既然准备立儿子为接班人,为何要除掉他的母亲呢?”汉武帝叹息道:“我也是没办法呀!”我觉得他就是担心“二子现象”的出现。
古人说“无情最是帝王家”。透过这件事,或许大家就明白了这句话背后的奥秘了。
汉武帝赐死钩弋夫人虽然无情,客观上却为刘弗陵上台铲除了权力障碍。
就在汉武帝为刘弗陵的道路越铺越平时,他自己的身体却每况愈下。
后元二年(前87年)二月,汉武帝驾临五柞宫。该宫在今天陕西西安市周至县东南,因宫中有五棵三人才能合抱的大柞树,所以叫五柞宫。
不久汉武帝生病,而且病情一天比一天重。霍光在身边侍候。望着病重的武帝,霍光一边哭一边磕头,说:“陛下万一有个好歹,谁来接班呢?”
武帝断断续续地说:“你难道不明白我以前给你那张画的意思吗?立少子,君行周公之事。”立小儿子刘弗陵为太子,你要像周公辅佐周成王那样辅佐他。
金日磾
本名为日磾,汉武帝赐姓金。原是匈奴休屠王太子,后被霍去病俘获,金日磾随昆邪王投汉,沦为官奴,被送到黄门署养马。后升马监、侍中驸马都尉、光禄大夫,深受宠爱,以功拜车骑将军。武帝去世时,与霍光等共同受遗诏辅政。
说到这儿,人们会问,霍光对那幅画的意思难道真的不懂吗?那倒不是。上面讲到,汉武帝赐死钩弋夫人,知道那幅画的人都说:既然准备立儿子为接班人,为何要除掉他的母亲呢?这说明画上的寓意,大家都明白,地球人都知道,霍光自然也懂得。但作为臣子,他只能心领神会,不可能也不敢自己把这意思说破,必须等汉武帝来捅破这层窗户纸。
于是,汉武帝决定选霍光、金日磾、田千秋、桑弘羊等五人为辅政大臣,霍光为首辅。一切安排停当,第二天,汉武帝去世,终年七十岁。
昭宣中兴
西汉汉昭帝和汉宣帝时代统称,着重休养生息,以恢复汉武帝在位时严重损耗的国力。该时期政治清明、社会和谐、经济繁荣、吏称其职,民安其业。为史学家所称道。
同时,刘弗陵即位,是为汉昭帝。此时汉昭帝只有八岁,在霍光等人的辅佐下,坚定不移地执行武帝《轮台诏》既定的富民政策;汉昭帝后为汉宣帝,汉朝再度出现兴盛景象,史称“昭宣中兴”。可见汉武帝的政治交接是做得非常成功的。
大约三百年后(公元220年),汉朝灭亡,历史进入三国时期。
汉武帝的一生,是波澜壮阔、豪情四射的一生。他出生于公元前156年,七岁被立为太子,十六岁登基,执政五十四年,享年七十岁。他在有限的一生中,干了无数惊天动地的大事,在历史上留下了众多的评价,有好有坏,有褒有贬,但总的来说是褒多于贬。我认为,对于一个伟大的人物,或许任何语言的描述都是很苍白的。所以,我只想从汉武帝和儒学之间的关系出发,来做出自己粗浅的评说。
有一首歌的歌词很有哲理:“谁能告诉我,是我们改变了世界,还是世界改变了我和你。”在儒学和汉武帝之间,是儒学成就了汉武帝的功业,还是汉武帝改变了儒学的命运?抑或是二者间的双赢?我觉得,或许可以用两个字来概括。
其一,“兴”——儒遇汉武而兴。
儒学在春秋战国时期,尚处于理论状态,很少有统治者对它感兴趣,长期坐冷板凳。秦朝奉行法家学说,儒学遭到禁止;汉初六七十年,都是以黄老思想为治国之本的,儒学也备受压制。直到公元前2世纪后期,儒学遇到了一个朝气蓬勃的年轻人,它才彻底改变了命运,大放光芒,一跃而成为官学。这个年轻人就是汉武帝,他做出了“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壮举。可以大胆设想一下,如果没有汉武帝,儒学能不能为历史所选择,什么时候能为历史所选择,就很难说了。
司马迁说:“自孔子卒,京师莫崇庠序,唯建元元狩之间,文辞粲如也。”(《史记·太史公自序》)庠序指古代的地方学校,“夏曰校,殷曰序,周曰庠。”(《孟子·滕文公上》)后来泛称学校或教育事业。意即孔子之后,没有人尊崇和重视教育了,自汉武帝上台后,从建元到元狩年间(即公元前140年至前117年),教育事业得到蓬勃发展,儒学得到了官方的重视。
儒学不仅仅在汉武帝一朝得以兴旺,在以后的中国历史上也是一直走红,我仅仅讲其中两点:
首先,举办太学,提倡通经致仕,极大刺激了中国人的读书热情。
芸芸众生都知道,只有读书才是做官发财的捷径,形成了“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观念,出现了科举取士的选官制度。这些观念和制度又反过来推动儒家思想得到了最大限度的传播。
其次,儒家的“忠孝仁义”等价值观成为历代治国立法的蓝本。
汉朝以后历朝政权“以孝治天下”的政治原则,“十恶”“八议”“五服”“亲属容隐”“宽容复仇”等法律制度与司法原则,无不是这些观念作用于政治法制建设的结果,进而形成了“天理、国法、人情”三位一体的法文化现象,直到清末法制改革才被废止。直到今天,有些观念仍活在民众的心灵之中。
其二,“盛”——汉武用儒而盛。
在黄老思想一统天下的时候,汉武帝就敏锐地意识到儒家思想的价值,大力加以推崇,这正是他的睿智之处,所以著名理学大师朱熹反复称赞他“天资高”(《朱子语类》)。
黄老势力的总代表窦太后去世后,他做出了“独尊儒术”的决定,将儒术作为总的治国思想,在儒家“尊王攘夷”思想指导下,实施强有力的内政外交,积极推行大有为之政,决不轻言放弃。有一个叫狄山的博士,不理解汉武帝的内政外交政策。一次匈奴遣使来请求和亲,狄山大肆称赞和亲好,反对对匈奴作战,然后夸夸其谈地说了一大堆。武帝问张汤对狄山的意见怎么看。张汤说:“此愚儒无知。”狄山则反唇相讥说:“我是愚忠,你张汤是诈忠。”接着数落张汤在办理淮南王刘安、江都王刘建谋反案时穷追不舍,大搞株连,搞得诸侯王人人自危。汉武帝一看这家伙根本无法领会自己的意图,要他干啥,作色道:“你本事大,那你去守一个郡,能让匈奴不来侵犯吗”狄山只知空谈,哪有御敌的才能,只好说:“不能。”汉武帝又说:“那你守一个县,能让匈奴不来侵犯吗?”狄山说:“不能。”汉武帝穷追不舍:“那守一鄣间,能做到吗?”鄣是当时边塞的城堡。狄山一看架势不对,知道再说不能恐怕要遭殃,只好壮起胆子说:“能。”于是汉武帝派他去守长城上的一个城堡。一个月后,匈奴人便砍下了他的头。
由于汉武帝不懈的坚持,终于达到了内惩诸侯豪强,外御匈奴四夷的目的,打造出强盛的大汉帝国。这是何等的大气!
当长期强硬的内政外交引发出各种社会矛盾之后,他又运用儒学中“任于权变”(《后汉书·贾逵传》)的理论,果断地决定再一次改弦更张,颁布《轮台罪己诏》,公开检讨自己的错误,将国家政策转移到富民的道路上来,为“昭宣中兴”奠定了坚实的基础。这又是何等的英明!所以司马光对他的评价是:“晚而改过,顾托得人,此其所以有亡秦之失而免亡秦之祸乎!”(《资治通鉴·汉纪十四》)
汉武帝对儒术的运用,不但造就了他辉煌的文治武功,对整个中国历史也有着深远的影响,使得“大一统”思想成为中国人根深蒂固的观念。
政权上的大一统。通过汉武帝对儒家“尊王”之术的成功实践,中国人形成牢固的政权统一思想,不允许任何有损中央集权的割据势力存在。
主权上的大一统。通过汉武帝对儒家“攘夷”之术的成功运用,中国人形成了牢固的主权统一的思想,不容许任何来自国外的分裂与侵略,极大地增强了中华民族的民族自尊心与凝聚力。
正是在这种意义上,史学家班固说他“雄才大略”(《汉书·武帝纪》),东汉末年学问家应劭说他“冠于百王”(《风俗通义》),都不为过。当然,汉武帝一生也犯过不少错误,比如好大喜功、奢侈浪费、用法严酷、刚愎自用,如此等等,但总的来说,还是瑕不掩瑜的,他的丰功伟绩必将为历史所铭记,直到永远!
当我们即将结束《儒日中天——汉武帝的辉煌》这本书时,我心里有一种深深的眷念:
斯人已逝,雄风犹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