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回，你走到人口密度盤踞世界頂端不下的香港，動感之都。遊魂的腳步隨人潮湧向商城，並切進一家居家精品店，你在開放式店內挪移至一只十二点五公分見方盒形座鐘邊停住，於一座旅行特區裡建立時間刻度，關上盒子，也就關上接觸。黃金顏色，價值感十足，解釋著時間「為你所擁有」云云。
但香港與台灣並無時差，錶面凝凍難以言說的並時關係。旅行時間總是好用而不夠用，光是被允許擁有新的時態，就真教人放心了。娘胎帶來的，嬰兒期你每到黃昏便躁動不安哭啼不止，一個傷心的嬰兒；大了帶著渾身不耐與周圍摩擦，彷彿被烙印錯置的生理時鐘的人身，說不出的難受。你理想中的生命與生活，是一個沒有時差的世界。
盒形座鐘的指針就在你恍神之際卻分明跳動了一格，是活的！刻度與刻度間，蘊藏密度如此高的時程，真教你好好奇，必須以怎麼樣的生活回應。那一刻，在數百坪店內，多項商品裡，你獨獨為十二点五見方界面停駐，難以置信人間有如此美好的時間象徵，彷彿你終得一回天機站在真相面前。你的反應卻是很世俗的盤算要不要帶走它。你清楚意識到，那不過就是時間的具體化，行旅中手裡握著最多的，就是空白時間啊！不斷回望，如南來北返的候鳥。你掉頭由偏門離開，雀鯛科卵形光鰓雀鯛棲息水流強勁的陡峭大礁，以腹部朝向礁壁倒游。某些東西流失了。
鐘面吸納時間光束，那小小界面，輻射寧靜深海流域，你聆聽極幽藍浮游生物、巨型水母熒光酶燃燒的聲音，繁星四射掠過海草軸孔珊瑚礁縫。146146146146146146靜定流水密碼；是的，〈上帝恩寵〉裡，癌症末期的病人安慰不捨的至親說：「愛之外，一定還有別的。我想去看看。」人生旅程即將結束。
在這公海海域，小鮃帶鳚科，瑰麗塘鱧，體扁延長，小口，幼魚通體透明。背鰭寬大對稱如協和飛機，尾鰭月形，頂流棲息礁石區洞穴上方。水裡是最好的無重力浮游場。
旅行時間也是。
被鐘面磁場吸住般動不了。如此傾心只為來日，而你當時並不知道。以為不過是一場真實的旅遊與逸出。浮出水面，你大呼一口空氣，理智與情感等重，經驗告訴你不買回去將是後悔的開始。在你居住的城市，你一慣服膺簡單即是美的信條，從來擠不出空閒及心情去逛去珍視這些標識著生活品味的物件。
只是沒想到，有天你一覺醒來，不再順時針走的界面上，如生死簿與生死時間直面相對。你想起那句流水密碼：愛之外，一定還有別的。我想去看看。
「這裡不是很好嗎？現在不是最好的狀態嗎？」你真不解。在不該結束的斷層，總該給出一個正大理由或暗示，沒有。好吧，就算上帝給過你一次隱喻，讓你猜一次，一個人五年內因兩種癌症住進同一間病房的機率有多大？
而且，為什麼不是在消費性旅途中不在他人的喜酒宴席上同學會甚或一場好玩的交際舞比賽，而是從醫院開始？
為什麼是他出事？不是一向疑神疑鬼這裡疼痛那裡長期失眠的你？且就在如常生活節奏中，並沒有出遠門，時時刻刻啊！疾病的隱喻與威脅。
你想到罹患慢性淋巴性白血病的巴勒斯坦最雄健的代言人薩依德（Edward W.Said），一九九一年九月初，他在遙遠的英國倫敦與流散四處的巴勒斯坦人研討巴勒斯坦民族自決的集體目標，大家自說自話，失望之至他抽空給美國紐約的妻子撥電話，得到罹患慢性淋巴性白血病的噩耗。人在異域啊！他怎麼撐住的？他寫信給母親，寫到一半作罷——他母親已去世一年半了。病情逐漸加重，他帶妻兒重訪離開四十五年的故園巴勒斯坦。「儘管恐懼，我還是製造離去的場合。」薩依德還說：「你如果現在不出這趟門，不證實你的流動性，不放縱失落迷途的恐懼，不凌越家庭生活的正常節奏，你在最近的未來一定是不會有機會的。」
一定是不會有機會的。你只是沒料到，因為他正要出發而非抵達，哪都還沒去啊！
一切都計畫好了，中秋節過後第二天就飛去華中一帶黃山上海再出關東到長春，你們這些年每年候鳥般常走的路線，哪都不想去，如果沒有在地三兩好友，旅行就像登陸月球無重力無著落。一路落腳處且都興致地聯絡妥當，一點都沒有異狀或不舒服，只是食欲降低加上打嗝。
一開始就有了結果。那天你坐在桌前寫稿，玻璃窗倒影他拉開衣櫃尋什物，你納悶：「收行李？」他出門一向怕瑣碎，不管怎麼勸，去酷寒的中國東北行囊也只准塞進三兩套換洗衣物，怎麼可能七早八早收行裝。他倒若無其事鎮定地：「可能出事了，我剛才吐了一大口血。」馬桶裡一大攤鮮血。這回，終於傳說中的火車站心情被證明曾經上演。這麼說好了，對那些留下的人而言，再也沒有去而復返的旅者了。你呆呆被釘死，他繼續淡淡說道：「這衣櫃永遠找不到要的東西。」是班雅明的話：「如果不能在火車站長久地等待火車的到來，旅行似乎也少了最大的樂趣。」他稱之為你的收納功夫就是永遠不讓他找到要的東西。永遠不歸位沒秩序。他說，散漫。「散漫不會死人。」你抗辯。
進了最近的醫院急診室，他就是在這裡看了一個月的胃，什麼也沒有做，總是十秒鐘結束診斷，取了胃藥處方箋，二周後再來，最直接的胃鏡檢查都沒做。
同間醫院，打止吐針，照X光，禁食。你遠遠望見X光片，人體作惡終於曝光了。那晚，他一個人留置急診室等候明早做胃鏡。（這檢查會不會來得太晚了？）他把大家都轟走：「又沒什麼大事，全杵在這裡做什麼？放心，死不了，讓我好好睡一覺。」只有你知道，燈火通明，他無論如何不可能好睡。離開前他要你留下菸，你整包拿走：「水都不准喝還抽菸！」皮夾一起沒收，免得自己去買。半夜，你又跑去急診室，偌大疲憊的空間，衝面一股血腥味，他閉緊眼皮，突然就睜得老大，把你嚇一大跳：「嘿嘿，還想突擊我！」他說。真沒道理，該恐懼的他總有本事吃得飽睡得著。
天剛亮，你再度回到醫院，他早醒了，已經看完兩份報紙，你不想知道任何事覺得天塌下來可能會更好。倒有一個你不知道的重要時刻正逐漸潛近，你已經感覺到了。於是像是時辰已到你腦海開始倒帶看到旅行之鐘的片段。這回，他將被納入一次永遠的旅行時程？有一個專屬的刻度。
一直等一直等，彷彿可以就這樣永遠等下去。他則四處走動，停不下來且絲毫不擔憂，「為什麼他總像準備好了的樣子！」每回他逛到你身邊，你一定都如此想。隔床再隔床是個不斷哀鳴的好老的老太太，印傭還是菲傭陪著像女兒，天亮了，老太太真正的家人陸續來到，老太太不哀了；對過病床是對小情侶，一會兒男的睡病床上一會兒女的，帶著三隻布偶無尾熊、Hello Kitty、維尼噗噗熊，相親相愛完全看不出生病倒像度蜜月，年齡、行為都違法；隔壁則是一位中年太太，被通知照胃鏡，都送回病床等報告出來沒事要出院了，你們還候著。她不是比較晚進急診室嗎？這時候你關心的竟都是這些芝麻蒜皮。
一會兒他不知道從哪兒繞回來：「我的皮夾呢？」他要買菸，你還是那句：「你在禁食記得嗎？水都不准喝還抽菸！忍忍吧！」他又走開去，你急躁地來來回回在急診室踱步，突然意識到他口袋有錢。
尋出去，老遠，醫院外頭牆角，背景是捷運站人潮，頭頂上，一班捷運車廂正要離開還是進站，轟然作響，襯著人潮與被巨大聲浪包圍著，他孤單站在空地上慢慢抽著一支菸。背鰭寬大對稱如協和飛機尾鰭月形，瑰麗塘鱧。
不久之後，你們知道了檢查的結果：食道癌末期。他在醫院門外抽的那支菸，將會是最後一支菸？
逃難般你們迅速離開那裡，你對那醫院的憤怒注視像放了一把火。
你們轉進五年前住過的癌症專門醫院。你沒帶錶或鐘，關了行動電話，關上病房門，拉攏窗帘，你進入了一個怎麼樣的狀態？走廊很安靜，像投宿在一間隔音好管理佳的五星級旅館。你甚至想打電話給服務台請他們Morning Call。
忽然，你就在醫院住滿四個月。從秋天住到冬天。每天早上像叫他起床上學似的讓他驗血吃藥做電療推到各類檢查儀器門外等待，行行復行行。這還不夠煩惱似的，他曾經在你面前耍把戲似的十分鐘不到體溫遽升到四十度，瘧疾打擺子般巨大發抖，要拆卸那張床生命的溫室；在醫院換導尿管不當引致尿道感染併發急性敗血病送進加護病房，「這麼大的醫院！」你咬緊牙關，好後悔為什麼在那倔強的護士第一次裝導尿管失敗滑落，第二度換導尿管又失手讓導尿管掉在地上時不制止她？
是的，即使發生在你面前，你仍然徹底束手無策，等於是你親手把他送進加護病房。有段時間，你完全失去他的消息。你有機會進入加護病房，他躺在一個沒有鐘面的時間長廊腹部，這座生命之鐘赤裸透明，（小帶鳚科瑰麗塘鱧幼魚通體透明）得以直視機器齒輪轉動，但是不再給出時間。
只有生命本身還在運作。你簡直快瘋了，這如工業一般的醫病系統，被大量複製的鐘錶，不復精緻。之前大脫水引致腎衰竭，病中之病皺褶時間裡，失而復返的生命訊息，你們卻難得的有了此生單獨相處的機會。
你瘋似的遇見機會便特吃狂吃，永遠不會飽。固執的相信可以感染食慾下滑的他：「你看，連我都那麼努力在吃。」他也曾在聞到食物味探頭過來：「這是什麼？」速食便當重口味：「你不能吃這個。」他稀飯吃得有一搭沒一搭：「那小包裝的是胡椒粉？」你的胃藥。
薩依德在得知將死消息十二年後的九月過世。「無論怎麼樣，是你自己要走的，但你還是擔心離去是被拋棄的狀態。」他亦沒能逃過這個集體目標最後要去之地。終其一生無有應答。
他呢？再說一次海底生物瑰麗塘鱧，背鰭寬大對稱如協和飛機。尾鰭月形。頂流棲息礁石區洞穴上方水層，遇問題立刻逃入洞穴中。紅紫鸚哥魚，具性轉變，先雌後雄。人人都有保護層，他沒有。
事情發生了，你從來沒問過他，是什麼意志支撐他又創造了一次回來的機會，最終目標是什麼？身體如此神秘，他的身體。這下連醫生都不解了，套一句安納托·卜若雅（Anatole Broyard）回憶中醫生的話：「我能說些什麼？我能告訴病人的只是事實，如果有事實可言的話。」
走開又回來。再是私人國度私人時間，終歸仍在人間掙扎。你亦行色匆匆，急於闖入他的時間封鎖特區。跨年晚上，倒數計時的煙火聲遙遠處綻放炸開來，你聽見了，轉頭尋去，卻看不見。你聽得見時間過去之聲。
你無數次理性化死亡復不斷探勘悲慟指數，面對他的生死你無法世故，你總是保持警覺不斷詢問：「為什麼？」為什麼的理由你早知道。沒有死亡是不充滿憤怒的。你也一樣。
於是，到了旅行終點，關起盒子，便關上時間。你們落陷在生命的莫大時差。為什麼那次，你就是不肯買下那只黃金座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