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有個固定要報到的地方，世俗形制打造之傳媒辦公室，但你深知在哪裡工作其實並不足以說明你是一個怎麼樣的人，反倒是選擇一條怎麼樣（不必固定）的路線上班，較能說明你是一個怎麼樣的人。最先，你繞一大圈山路由家的背面回家，或者穿過市聲喧鬧的東區中樞基隆路，路線實驗一陣子，你決定了，一條流暢的動線，往返敦化南路最南及敦化北交界路段。
春夏秋冬，一年四季，早已不去計算走過多少遍，但你知道一件事，二十年時間，這張欒樹圖式，打印著綿密車針針腳暗花編織出的人生流水號，譬如，十月杪，如常的上班流程，但一夕間欒樹無預警地妝點完成，指甲蓋芽形鋪滿樹冠，金風揮灑，嘩嘩嘩，逼得你路途之上不斷仰臉視聽，不像去上班，像等待被點化，此時的欒樹群活生生在城市平面道路打造完成一條欒樹隧道，逕自往更遠推進延伸及移動，你認為自己的確望到欒樹隧道的盡頭是如何的在與大屯山脈連線，是了，魔術時刻，這一年快結束了，寧靜的歲月舒展，以季節代替了句法，你的樹候鳥。於是，選擇這條路線，再清楚沒有的定義了你，但你其實一開始便做好了隨時離開的打算，城市有城市的無情，人生亦然。如果有所謂樹的鄉愁，你會選擇欒樹。不用想也了然的時序運作，總是秋末，它便如回過神，抖擻心身，改頭換面，新綠是變貌開始的首步，一個月，嫩綠轉成鵝黃豔黃淺褐朱褐紫褐蒼褐色，成了，黃色系光譜的完成，但如此大費周章究竟有何意義？你也在猜。
直到，你抽身往南，去編織另一組流水號，（偶爾，你北返，搭捷運木柵線，當流線車身橫過敦化南路，居高下望，四十歲之後，再也沒有一條路樹讓你如此期待。）好像總是這樣，有段距離，才夠拉開姿態。但你分明在南都並看不見一條那樣的欒樹隧道，你不免有些悵然，難道，你的車針針腳織得不夠扎實？還是流水號與流水號無法連接？
是這樣的，十月初，週末例行回返台北，由山腳住家往山頂望去，金陽天空正與明黃樹冠打照面，「先於霜葉／可增秋譜」，《圖考》說的真切。你的人生秋譜，提早發生了，忍不住猜想，走了二十年的老路，現下，不走了，你成了一個怎麼樣的人？或者，你選擇不走哪一條路線，才真正說明你是一個怎麼樣的人？（所謂回憶者，雖說可以使人歡欣，有時也不免使人寂寞，使精神的絲縷還牽著已逝的寂寞的時光，而我偏苦於不能全忘卻。——魯迅〈《吶喊》自序〉）
好吧！還是回到選擇固定或不固定路線去上班這話題，那天，你南返，開車，大屯山方向接上中山高速公路，連續幾周，你突然喜歡開車南下北上，下午時間上路，四小時或長或短，不動如如，景片自動換幕，倒有一半路程你陷在夜色裡，看不清四周，使你較專注路途，但你明明不看也知道到了哪裡。這天反常的剛過正午你出發，中山高一路零星樹種，杜鵑、台灣相思枝、油桐樹……算較大群落，你將在黃昏時經過北回歸線，你開始好奇，有植物歸線嗎？
安靜的路途，車過110標示，離開新竹進入頭份山區路段，建築物退位，大片大片竹林錯綜複雜寫意畫，拉出一條弧形大轉彎，遠遠，預告著一長列布間山區頂著淡黃樹冠之台灣欒樹，擎花持寶迎向你，驚豔極，你才知道，自己有多麼渴望這顧盼而寧靜的季節，清清楚楚，它總是秋天準時煙火綻放般揭開序幕。新的欒樹隧道在你眼前成形，當路面爬升，嵌在低窪處的欒樹頂高不出路面多少，下坡路段，羽狀複葉伸展開來，華麗演出，迤邐搖曳五十公里，天幕逐漸轉黑，你獨自坐在車腹，原來如此，你還是在原有的選擇裡打轉，以為人生的停駐重心變了，以為選了一條辛苦的南北往返路線，卻根本是之前路線的變形，欒樹隧道的延長版，黑夜裡來去，為不明的選擇所驅使，時間到了，欒樹隧道朝遠方延伸的浮水圖案顯現，透視圖，早有跡可循，人生的一場季節寓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