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群抵台前言靜走避德國法蘭克福。雖說行程早排定去參加國際書展談版權，還有寬裕時間可以等到成群見了面再走，但她一來氣惱成群如此認生，還有就是老問題了，主要她不知道在自己地盤如何同時面對鄭宇森與成群。走前她收拾乾淨客房，交代鄭宇森留成群住家裡舒坦些，她在客房枕頭底下留封短信給他。她要他安心住下，而且她很好。
未曾經歷過的漫長出神旅程。她每天行屍走肉奔波於會場、洽談、旅館間。在人頭鑽動的會場進出，不時遇見同進同出的大陸採購代表，「成群在我家裡」主題往往毫無預警便冒出責難她。所謂無心戀棧，言靜算是徹底經歷一回，她深感一切充滿商務氣息真乏味，她以前從不覺得。
是法蘭克福最後一天，她播通家裡電話，成群接的，那節奏充滿預知，一旁等待電話鈴響然後拿起電話。她喚他：「成群。」如面對面，望見他溫和神色，聽到呼吸，他說：「言靜，我在枕頭底下留了話要告訴妳。」她無聲放下話筒。她是打給他，不是打回家，非常清楚。
書展結束回程言靜香港轉機，時差讓她置身南北極擺盪，昏天黑地坐在東西文化交流過道，赤蠟角機場動線極現代極冷靜，人們極可能在行走中遇見任何人。「成群今天也從香港轉機。」思及在同時空與他錯過便心痛要昏倒。人潮摩肩接踵卻跟她半點關係沒有。她從來不孤僻，但是現在沒辦法看見太多人，只好退回貴賓室。那裡有扇巨幅落地窗面向海灣。坐著坐著四周喧擾畫面逐漸退去，先是一道聲音直傳腦際：「不知道成群搭哪次航班。」接著是約好某一刻時間他們同時抬頭。她看見成群。人生絕對沒有意外，這是明證，發生在他們之間的事再自然又刻意沒有了。成群伸手來握，這次她說不出一句話了。隨他走出機場住進過境旅館。
終於房間內清新空氣中只有他們，而且他站在她面前。他呼喚她：「言靜。」累積又累積的委曲，言靜使盡全力對著成群胸膛重搥，成群不動由她去打，無言的對話進行，震撼著他們。言靜這輩子從沒感覺如此絕望，住手後放聲痛哭。成群伸出雙臂擁抱她整具身體，重重嘆口氣：「我知道妳委屈，是想事情都結束了再好好跟妳說。」而且屆時已經成為故事，不是現實事件逼人，他可以當成往事講給她聽。「沒見過這樣兇悍的，妳也太匪氣了。」他搖頭。言靜破涕為笑，沒錯，不同國語言回來了。
成群知道她今天香港轉機，詢問航空公司她商務艙已經劃位，才找到貴賓室。「現在怎麼辨？」她問。
「陪陪我。」成群低聲要求長手長腳用力懷抱。陣陣溫暖氣息撲面而來，言靜突然覺得窘迫，他們沒在封閉房間獨處過，上次鄭宇森醉倒但畢竟在旁邊，這次他們得自己來。成群親吻她的感覺渴愛卻不色急而想念她。她有好多話要問他。
言靜的時差因為相遇效應產生鬆弛，渴睡與餓，然而捨不得，不明白可以停留多久。她叫了客房服務點了菜和酒，並且放了熱水泡澡，浴室濕氣氤氳如水族箱，他們一起陸沉。成群身體如雕像，青少年時期勞動及現在仍維持運動習慣，線條簡潔結實，完全沒有學者的嬴弱，他像網球運動員，沉穩、優雅、技巧、細膩、神祕，充滿暴發力，比曼妙女體還好看。觀看的位置對調，言靜含笑端詳，成群無奈雙手攤開流露靦腆：「好唄！供妳這個小資本主義取樂！」言靜為他擦背，順著肥皂泡沫的痕跡揉抹，十四歲及三十六歲的成群逐漸有反應，回身貼緊言靜語焉不詳：「妳好香。」距離間不容隙，成群低聲討饒：「不能了，受不了。」她感動成群有心將見面儀式拉長不在開始時結束。他們並排站在水喉下，瀑布灑下，仙境的所在，他們同時記起雨天中的飛天輪。成群背後攬抱言靜，不讓她看見他神情才好說話：「好想妳。」他想念的方式多麼奇怪，不給出任何線索卻眷戀萬分。但言靜相信，因為她就好想他，她的鏡子同志。一座水濂洞，言靜轉身踮腳搆住他頸脖收起腳，小猴子找到家搖晃著母體，什麼也不必說。
酒的功能讓他們回到似曾相識的情境，沉香之旅，霸氣占領記憶之境。成群天人交戰酒量低標飛過。夜色由他們房間高樓層往下降，漫漶至深藍海面，他開始說故事。當然他的未婚妻代表了政治正確，那樣環境，不說自明，首要是求生存，再學曉如何往上爬，把生活搞起來。這一點都不美好，他也知道，若非領受言靜與鄭宇森相處模式，實情是若非言靜輕易像面鏡子映照他潛在，他如何能忍下去：「我跟任何人從來沒在情感上緊張過，妳一來我就緊張，送鄭教授酒醉回房穿越長廊那一小段距離感覺簡直像時光隧道，沒有出口。」他說不下去了，感情變得難以言語。他的婚姻缺乏神奇元素，但這點與言靜無關，只是他那刻知道了，即使有了朱紅生活最好能到達哪裡高度。他的實際性格足以安撫內在一輩子相安無事嗎：「但是我想，我在長白山裡熬了那麼久，不是讓自己變成這種人。」既然不愛朱紅蒙昧良心照娶她還像個男人嗎？最重要：「我不想再在現實裡一如被困在大雪裡恐懼自己這一輩子沒愛過就死了。」「你的身體好美。」言靜難以承受。她低頭沉默然後勇敢抬起臉：「現在，讓我們完成飛天輪上沒做完的事好不好？」她選擇以她的方式解決問題。
他走向她，彷彿終生事業，臉龐距離如此遙遠，久經搜尋後的重逢。她想像於另個秩序井然空間，有個小小的世界開始運作。他們的班機此刻開始登機，旅客魚貫進入機艙。（他喚道：「言靜。」她在深淵迷走喘不過氣。想像若能擎起那具身體，伏下，就能舉起全世界。）播音系統開始追尋要他們儘速與閘口聯絡，有人由遠處慌急趕到，地勤人員以為是他們。（他巧妙托起她坐他腿上，給出上次發生答案：「記得嗎？飛天輪下去的時候我們沒有做完愛。」）班機空服人員廣播尚有乘客未登機必須延遲十分鐘啟航，他們的行李被卸下，最後艙口轟隆緊閉，（言靜焦慮呼喚：「成群，我來了，你呢？」雙唇熱潮般席捲遭遇的舌根：「妳知道嗎？我從來沒如此渴望告訴妳我害怕沒做過愛就死掉。」）機體滑向跑道頂端。成群翻身在上，用力滑向她，速度驚人，管風琴響起，一次宇宙星球大爆炸引發無數次小爆炸。
安靜下來的房間以及床上仍有細節餘震。現在，他們有張舒服的床了，擁有一切自由，只是言靜沒辦法跟成群討論鄭宇森，也沒辦法討論朱紅，他們可以討論千辛萬苦只為這一次做愛嗎？現在，儀式完成，接下來的路該怎麼走？言靜凝視成群，成群手指順勢輕觸她臉頰：「我問過自己，會不會有興致回答朱紅問我的任何問題像妳一樣，答案是不會。我從沒對任何人提及十四歲下鄉的恐懼和絕望，因為那正好提供對手打你的材料。旁人不會懂得安慰我的孤獨感，只有妳。」他不解的是他們其實不熟，身體卻如此互相吸引吻合。這是怎麼回事？
「你不覺得嗎？和太熟的人做愛有時候好尷尬，都快像血緣關係了，也許對我們這種人，先上床熟一點，才好開始放心交談。」言靜的小布爾喬亞作風恐怕成群是一輩子不會懂了。
目眩神迷打破界限的都市生活言靜位置在那裡，成群行走一個現實禁令尚未解除的空間，他們的領域已然確定。學術倫理概念成群不允許自己背叛鄭宇森：「鄭教授那麼有風範。」言靜心頭亂糟糟都不確定他們究竟什麼關係了，不過至少他們才開始便已經知道怎麼相處，成群還對她說：「我不希望妳改變任何生活形式，無論交朋友或者其他。」「為什麼要說這麼露骨？為什麼要這麼委曲？」這是事實，她無法跟他爭辯，內心鬱結，背過身流淚不止，她現在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
時間拖到極限，他必須送她登機了。放鬆之後再面臨離別，言靜的感覺是即將被更嚴重的時差淹沒，這次她該靠什麼解脫。再沒有突然出現的成群。進閘口前她轉身問成群：「你信上還寫些什麼？」他說：「回去就知道了。」她轉念高興起來，不管他寫什麼，上面有他的蹤跡，她有了時差特效藥。
又一次成群閱讀她的心事關於路該怎麼走，並給出回答。成群寫的正楷，朱紅父親是老派學人只會正體字，嚴格要求弟子練好基本功，學生們便橫一筆豎一筆描摹，舊朝可沒有經典簡體字帖，成群因此會寫繁體字，信件無抬頭與落款，像契約。完美的契約一律隱藏人性。
其實我沒有告訴妳，深山兩年對我最根植的影響是，再度回到城市，我已經成為無可救藥的孤獨者，並且頑強。兩節冬天老去二十載。我清楚認知到終其一生都不可能擁有良好兩性互動的宿命，（一般我不會提宿命這兩個字）我總是渴望回到獨處狀態。我承認性對我具有極私密的吸引力，屬於非常非常個人化。比如妳離開後我鎮日渴望經歷妳身體煥發出來的光，那種難以捉摸的姿態，但是這念頭絕非首要。因為對於愛情，我非常確定，結婚對我沒有問題，跟一個不愛的人結婚簡單多了，反而省力，但是我如果罔顧良心跟其他人結了婚，對我而言太窩囊，可是跟妳結婚，（如果妳願意嫁給我）我知道最後肯定搞砸，我既無法忍受以上狀態，因此考慮我們以後怎麼走下去，我解除了婚約，清除路障，我醒悟婚姻真的不該是我們之間的話題，那未免太俗套。如果妳同意，我希望維持現狀，今後我多了一個約定，二個月三個月六個月一年的見面都很好，這就是我們的關係。我們都絕對不要刻意以魔術時刻捕捉時光，一切順其自然。
人間處子，言靜沒料成群莫名占到上風去，但她這回願意承認輸一著棋。至此她安靜下來。情愛若急躁，會變得像姦情外遇。想像成群一場內心風暴的形成與解除，她經歷比一般人特殊的相遇，且極短時間已然確認，她心如光譜，開始等待自然狀態與成群相見。
她回家後，鄭宇森作息如常，片片斷斷說了成群訪問事，但是這一次言靜感覺他似乎知道部分情節。沒有人可以不必為發生的事付出任何代價，她的落寞寡歡應該就是。惟一真實的事是她花了大量的時間寫作。她那些用來點綴乏善可陳生活的小戀愛，香港回來後自動了斷乾淨，她的女朋友們齊聲痛斥此人莫名其妙，要她從實招來，她竟然不知從何說起，尤其情感上她從來非道德者，她很矯情嗎？她真的糊塗了。日子越過越悶，她埋葬在真空包裡，惟一鍛鍊意志的方式是自問自答，「成群，真的是你嗎？」真的是你無遠弗屆的磁場影響嗎？
時序進入初春，台北路樹有種叫非洲橄欖，學名是什麼？「管他呢！」言靜每年以非洲橄欖新枝發芽區分冬春，然後雨季來臨。在這個要死不活卻眾聲喧譁的城市，那是她最傾心的季節。毫無任何接觸的他們，成群單線和鄭宇森以e-mail討論問題，他堅持維護鄭宇森的尊嚴，「你永遠不知道消息是經由哪個管道出去的，但不要是我們，不要欺人太甚。」他堅持。鋪天蓋地的運動浩劫帶給成群的是密不透風的行事性格，難得他同時還擁有人格。「瞞騙就算保護人的尊嚴？」根本言靜還來不及問，他已經如此做了。成群並不是瘋子，她確定的是成群和她的無進度，那是一場沒有時間表的愛。光這點足以教她發瘋。她不像成群是個獨處狂，幸好她還有寫作，否則她真不知道怎麼過下去，「妳腦子壞掉了嗎？」在沒有人的時候，她不斷逼問自己，假如別人這樣質問，她肯定嚇出一身冷汗。好消息是，就在她受夠封閉孤單狀態，公司知道她去過大連，認識些人面，讓她組隊參加擴大舉行的大連全國書展及她的新書發表會。市場開放後台灣書市遭受不小衝擊，紛紛登「陸」尋求出路。公司十分看重這次活動。
舊地重臨，又非單獨行動，言靜流露出意外的緊張，可笑地攜帶大堆行頭，層層疊疊把自己穿成座城堡。抵達大連後，她立刻投入書展忙得方寸大亂，不禁聯想到法蘭克福那回，她一定會有回報的，於是決定等展覽場地布置、拜會活動告一段落再找成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