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片雪花,几点梅红,将整个北国大地点缀得精致而典雅。北风从远方原野呼啸着吹向北京城的每个角落,大地冰凉。此时若离别,怕是比长亭短亭的十里相送更让人伤心,可我们穿过那轻柔的雪花,还是看到两个身影,在寒风中执手相看,然后一个人走向远方,另一个人留在雪地上,看那串长长的脚印,然后走向等待,一直到地老天荒。
她没想到,那次离别竟然真的是永诀。那样的离别没有杨柳可折,没有红豆可摘,只有轻柔的雪花飘荡在离别的路口。无论那雪花多么浪漫,离别总是悲伤的。她眼中悄然流出的泪水,早已结成冰,在她心底覆盖着漫长的冬天。
送别的人便是小凤仙。其实她没经过多少次离别,她只是红尘里最安详的生命,像那些轻柔的雪花,在人间飘荡片刻便散落消融,成一抹冰凉,流向时间的海。可是那个冬天,她从青楼走出来,像绚烂梅花一般,却是为了那次离别。她送走的人竟是在辛亥革命时名震天下的蔡锷将军。
他们在夏天相逢,在冬天离别。相见时眉弯如月,红颜如玉,离别时心海如冰,憔悴如叶。他们注定要迎来那次离别,命运将他们放置在那样的乱流之中,他不能做笼中鸟,而她,愿意助他飞翔。小凤仙,这朵寂寞的烟花,在绚烂的年华里,平静地走向那次离别,尽管心底早已成霜,却绝没有儿女沾巾的缠绵,只是轻轻地挥手,默默地为那远去的背影祈祷,然后回到自己的窗前,默读伤悲。
青楼的岁月,从未改变她孤傲的性格,她就在那幽暗的时光里安静地坐着,冷冷地打量着人间的一切聚散离合,偶尔忆起自己来时的路。在所有的记忆中,她的笑靥似乎只为那一个人而绽放,在那段从夏天开始,到冬天结束的悠闲日子里。那时的天空,恐怕总是晴好的;那时的大地,恐怕也是安宁的。
伯牙绝弦以后,人们似乎很久没有看到知音了。可是在一百年前的北京城,小凤仙,这个烟花女子,就在青楼的灯火和香气里,手捧一段月光,送给那威武的将军,而将军送给她一朵清荷。谁还能把青楼里的相逢书写得那样沁人心脾呢?谁还能把从夏到冬那短暂的聚首刻画得那样荡气回肠呢?
高山流水,也就在那个夏天回到人间。无需多言,他们已经知晓彼此的心声。人世间还有什么比这样的感觉更令人惬意呢?对于那个尘世,那个季节,他们都是笼中之鸟,而他们也从各自的眼神里,看出了各自的心事。所以,那样的离别便在那场雪中飘然而至了。这世间,你知道我的清冷,我知道你的孤寂,那么,你给我阳光,我给你彩虹。这便不枉了高山流水的琴音!只是那个时候,这样唯美的相遇却必然要遭遇人间的羁绊。世界总是将美丽的东西打碎,让人们去叹息和悲伤,这或许也是另一种美丽吧!
在那场离别后,小凤仙独自面对窗前的春秋变换,独自感受天涯的孤独。她痴痴地等待着,等得满地凄凉。而在北京城的另一个地方,有人就在那个冬天重新搬正了龙椅,拿出了落满灰尘的玉玺,重新坐上了天子的位置!那时,封建帝制早已死去好几年,而他却拽着帝制的那丝灵魂,强行拢在自己身上,走向被天下人的唾骂声震得摇摇晃晃的龙椅。当然,不久后他就被蔡锷率领的护国军赶下了龙椅,那一场春秋大梦,醒转后只是遍地的讨伐声。
若不是那次雪地上的离别,在袁世凯复辟的时候,蔡锷恐怕还被囚困在北京城里不得自由。可是他的生命中出现了小凤仙,就像炎炎夏日逢着一丝凉风,那样写意,那样柔和。只不过,当他终于可以飞翔的时候,心中涌起的却是一番别绪离愁。人间若无那些纷扰,他们可以将时光雕刻得完美无缺,走向山水林泉,走向斜阳月光,走向最后相依着的清幽。但高山流水总是很难完满,这就是冰冷的人间!
对于那些美好,我们总是太多奢求,可是越奢求就越失望。小凤仙与蔡锷,相逢在那样的时光里,哪怕只是一天,也能为那天的晨昏刻上美丽的记号;哪怕只是一秒,也能用一眼万年为人间留下惊叹号!偌大的人间,这样两个生命,沉默着走向彼此,又在沉默中走向各自的天涯,却为惨白的人间留下了点点翠红。其实,只需几点梅花的嫣然,就能将整个冬天染得鲜活。
我们庆幸,在百年前的风尘中,有过那样一个女子。她如清荷一般,冷冷地凝视人世的繁花落寞,将心底的凄清毫无保留地呈现给明白自己的人,在混乱的人世间,当人们用尽心机夺取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时,她可以那样坦荡,那样率真。她只是个烟花女子,却绽放出令人惊叹的光华。有种感觉总让人扼腕:越微小的生命,越容易绚烂。
时光总让很多东西慢慢陈旧,如那些远去的风流、旧时的情怀,都在光阴里慢慢泛黄。一百年以后,人们已经很少提及小凤仙的名字,可是在当时,她曾经在北京城的雪地上,送别一位刚正豪直的将军。后来,她的身影慢慢憔悴,渐渐远离人们的视线,终于走向她的海角天涯,或者牧歌田园。人们寻觅不到她的芳踪,只有怀念她的侠骨柔情。只有她自己知道,所去的地方到底是青山绿水还是断壁残垣。
这人间,她来过,关于高山流水,关于知己红颜。她的故事简短也悠长。遇见、相知、离别,如此而已,似乎早已结束,却又历久弥新。经历了时光,她似乎仍在那里静静地等待着,走向心底黯然的天涯路。
生命来自偶然,却必然要走上属于自己的旅程,在不同的生命画板上描绘出不同的色彩。于是不同的生命,就组成了色彩斑斓的世界。谁都无法预知自己最终会停泊在山巅还是水岸,我们只是在沉默的轮回里安静地行走,偶尔停留,采摘霓虹或烟火,最后让时光来归结我们的生命价值。只因不同的生命在沿途采摘到了不同的东西,生命也便有了不同的意义。
无所谓长短高低,有些生命瞬间就可以绽放华彩,有些生命哪怕百年也只是晦暗。一些生命选择在繁华里呼啸着奔走,却终究被世界遗忘;一些生命低沉地漫步,走寂寞的路,过安详的山水,却在不经意间开出绚烂的花朵,让整个世界为之倾倒。高山未必能走入人们心底,而流水上悄悄跳跃的水花,却惊起了人们心中久违的喜悦。低沉,或许也是最深的生命哲学。
偶然间看到小凤仙这个名字,恐怕会像送别一缕风一样任其飘过,然后就再也想不起来。可是她却如荷花一般开在一百年前的人间,安静而孤清。那时的大地并不安宁,几千年的封建帝制被辛亥革命的炮火击碎,落入尘埃。人们高喊着民主的口号。而就在这样的风潮中,有人还做着皇帝梦,他渴望着坐在龙椅上睥睨天下的威风。当然,那些曾经同心戮力将封建帝制推向历史记忆的民国将领们,为这样的梦早早地竖起了灵幡。
无论如何,那时的大地仍然是摇晃着的。风吹得凛冽,云飘得诡谲。生命仍在挣扎中苦苦寻觅方向。小凤仙就出现在这样波诡云谲的历史片段之中,她就在北京八大胡同的青楼上,看窗前几分月色,数心底几分寥落。我们却随着她目光的方向,回到她来时的地方。
杭州。无人不知这里山寺月中的桂子,郡亭枕上的潮头,可是人们恐怕不知道,小凤仙竟然来自这里,她很少在人前表现出江南女子的温婉,倒是如傲霜的菊花,冷冷地看着人间的一切,似乎所有的悲喜浮沉都与她无关。只有在她略带愁绪的目光里,能找到些江南的气息。
小凤仙的父亲是清朝武官,但那时的大清王朝早已气息奄奄,所以这位武官也只是在贫困中勉强度日而已。值得一提的是,小凤仙出生的时候,正是八国联军打入北京城的那年,就在遥远的北京城里,一些人仓皇地逃走,人们却记住一个青楼女子的名字。此时这些都与小凤仙无关,此时她如精灵般来到人世,闪着灵慧的眼睛,谁也想不到,后来的某一天,她也会来到北京城,在寂寞的风尘中为那块广阔的天地填上绚丽的一笔。
命运总是格外殷勤地折磨那些灵慧的生命。由于小凤仙的母亲是偏房,所以这个幼小的生命不仅要面对贫困,还要面对一双凶恶的眼睛。那绝不是美好的童年,江南的烟水无法为这个幼小生命送去温柔,时光在她的身上沉重地扫过,将她的童年扫得瘦弱不堪。后来,她的生母带她去外面居住,她勉强地享受了几天安静的童年,可是不久后母亲病逝,她终于成了无依的野草,这一年她十一岁。
她是决计不愿回家的,她的生命中总是存着让人惊讶的硬气。只是那时候,她那么小,世界那么大,她不知何去何从。或许这世上有无数条路,但是那时候的小凤仙,茫然地看着世界,看不见一点星火。而当她终于看到些许微光的时候,她已经是上海青楼上卖唱的女子了。她就像是野草般被人拾起,卖到了那个乌烟瘴气的地方。她无力抗拒,命运为她点起的灯火竟然在风尘路上。
大上海醉人的繁华里,深锁着一个寂寞的女子,她和那酒绿灯红显得格格不入。她总是茫然地看着窗口,窗外混乱的香气飘来,她轻轻地拂去,继续她的茫然。章台路上醉了多少红颜,而她却总是那样清醒,她手中的长线总是牵着窗前的月光,她也就如月光般清冷。
人们都记得,十里洋场曾经有个绚烂得让人眩晕的女子,她叫赛金花,在人群中媚笑着打转,让无数人心醉神迷。而此时的小凤仙,却总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同样的繁华深处,她却给人们呈现了完全不同的姿态。只因那骨子里从未逝去的孤傲。她只有十三岁,可是那些寻欢作乐的人在她眼中却是无比恶俗。只不过,她尘埃般的生命,改变不了任何东西。她改变不了自己的生命轨迹。
小凤仙只是一叶浮萍,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推着茫然地行走,她没有想到,最后落脚的地方是北京城。这里的紫禁城依然恢弘,里面却没有了皇帝。只是有人仍在民主的大地上做着帝王的梦。他已经准备好了龙袍龙椅,还有登基时的说辞。当然,至少在这时候,这些与住在八大胡同的小凤仙没有丝毫关系。她仍是冷眼看着世界,秀丽的面庞上满是傲气。
她从未想过要被人知晓,如果可以选择,她只愿做一棵野草,在广阔的天地间自由地生长,然后静静走向尘埃。可是命运的手将她推着从江南走出,走向上海滩,又走向北京城。几经周转,她冷傲的性情未改,竟然因此迎来不少歆羡目光。人们看惯了哗众取宠的青楼女子,此时倒是这个冷艳孤绝的女子,更显得独特了。就像是看惯了柳绿花红,就想捧一朵浪花,感受那份清凉一样。
只是小凤仙对于那些巨富豪贾总是白眼视之,只有少数清雅之人能入她的眼,她愿意为这样的人弹唱几段,唱完后继续她的清冷。事实上,那些骨子里孤傲的女子即使身处青楼也仍保持着最初的清幽心境,只是将勉强的笑容留给来往的客人。小凤仙心中自有一块天地,她期待着有人能走进去,在那里种下花草簇簇。但是在很长的时间里,那里总是荒芜着,夜深的时候,她独自走入那片天地,好似走入寂寞天涯。
无论多么冷傲,她只是个青楼女子,在那个陪笑陪醉的地方,整个性灵受尽摧残。越是清冽的生命,越难容于纷扰的俗世。她是莲花,可身边是肮脏的淤泥,头上是恶俗的香气。她不需要醉人的繁华,更不需要陪笑逢迎的场景,可她就在那里,繁华深处,寂寥而凄凉。
如果众里寻他总是失望,那么只好蓦然回首,看那灯火阑珊处,是否有双殷切的眼睛,暖暖地望着你。人海中,有时候寻着另一个人很难,有时候却又在不经意间遇到。生命总是在不经意间给人惊喜,也在不经意间让人愁苦。
如果小凤仙不曾遇到蔡锷,那么她的名字恐怕不会端立在一百年前的时空里,那么悠然。她纵有无限的孤清冷傲,也只是默然地守着自己心底的月光,走过人世的荒原,走向静寂而已。向来青史都不青睐烟花女子,她们的生命旅程再华美也只是在青史的旁边,被人粗略记下,她们的故事很少浓墨重彩。在所有的记忆中,她们都只是烟花,绚烂地开放,静默地消逝。
可是1915年那个夏天,她遇到了他。她心底荒原般的天地,终于可以恣肆地打开,让他走进去,当然,同时走进去的还有阳光和雨露。于是,那里有了温暖,有了光明,有了生机。
那是从未开启的天地,只让他一个人走进去,只因在相遇的一刹那,她便心花怒放了。从未有过的欢喜,竟然来得那样简单。他是民国时威名远播的将军,曾在辛亥革命时发动昆明重九起义,并担任起义军临时总指挥。而民国建立后,他被推举为云南军政府都督。这样戎马倥偬的将军,一旦遇到那个冷若冰霜的女子,却又生出段段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