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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别怕,我带你走(1)

雪花缤纷,天冷得要命,我却一点儿也感觉不到,笨拙地奔跑在厚厚的雪地上。扑簌簌雪花曼舞的视野里,一个黑色的身影离我越来越近。渐渐看清前方的那个人,的确就是盛原野。背站着的他没有穿厚外套,白茫茫中显得尤为清瘦。

——by 岳朝歌

午夜,一场静悄悄的大雪降临。洋洋洒洒下了整整一晚,无声无息地,就将荒凉的山沟改头换面,变成银装素裹的另一个世界,掩盖贫瘠,掩盖颓芜,掩盖了黄土满坡。

我以为如愿以偿亲眼看到大雪纷飞,会兴奋得睡不着觉,其实并没有。的确没睡觉,失眠到天亮,才得以发现雪花原来是这么低调却奢华,美妙却微小,瑰丽却朴素。

下辈子做不成金鱼,做一朵雪花也行。静静来,舞尽妖娆,悄悄走,不留牵挂。最重要的一点,雪花没有血肉至亲,不需要为他们而活。

期望我妈回心转意,不如期望天不要亮。清晨五点天边刚刚翻出鱼肚白,我妈敲响了我的房门,若无其事地提醒我该出发去梳化了。

化妆师姐姐望了望镜子里的我,问是不是没睡好,气色很差。我想对来自陌生人的关心,说声谢谢,却听见她走到一旁对助手小声嘀咕,做演员的怎么一点儿职业素质也没有,明知道皮肤状况不好难上妆,还熬夜玩通宵。

她的眼角余光瞥过来,我心虚地假装埋头打瞌睡当没听见,感觉面红耳赤,一下子再做不到串串姐说的那样,别认真,置若罔闻。早该明白,从踏进这一行的第一天起,我就注定会被贴上各式各样的标签,有好必然有坏,有真也必然有假。可无论好坏真假,都不是我能决定进而改变的,全凭他们信口开河、一时口快。

今晚我走进薛章的房间,没有人会注意;明早我走出薛章的房间,同样也没有人会注意。从头到尾,只有我一人悲戚寡欢,像个多愁善感的异类。

一个小时过去,镜子里的我变成土得掉渣的乡村少女,大红花布的夹袄肥大臃肿,两条绑着红绳的辫子垂在胸前。化妆师姐姐倒是直夸我水灵灵的,真漂亮。

副导演敲门进来,通知我们早上的几场戏因为下大雪取消了,等到下午天气好转再拍,让我妆别卸,随时待命。说完,他又使眼色把我单独招到一旁,面不改色地告诉我,晚上的安排不变。一切发生得像流水一样自然,稀松平常。

转眼化妆间里,副导演和化妆师姐姐嬉笑怒骂起来,助理们闲聊着各忙各的,似乎我成了最别扭、最不自然的那个人,存在即是多余。想打声招呼出去透透气,又有人敲门进来,说有人找我,是个帅气的男孩。

一定是盛原野!

瞬间喜上眉梢,趁周围的人投来八卦探究的眼神前,我火速跑出化妆间。好像烦恼郁结嗖地全部散尽,时间静止所以今晚也不会到来,满满一颗心都被盛原野来看我这件大事充盈着、愉悦着。

雪花缤纷,天冷得要命,我却一点儿也感觉不到,笨拙地奔跑在厚厚的雪地上。扑簌簌雪花曼舞的视野里,一个黑色的身影离我越来越近。渐渐看清前方的那个人,的确就是盛原野。背站着的他没有穿厚外套,白茫茫中显得尤为清瘦。

人近在眼前,我却好像突生胆怯,不相信自己的双眼。我不由得放慢脚步,慢到站定在距他两三米的地方。

“盛原野。”我小心翼翼地喊出他的名字,好像稍不留神,他会像雪花似的,一碰就化。

这一声也许太轻,他应该没听见,因为一点儿反应也没有。我又稍抬音量喊出第二声,几乎同时他转过身,一眼便看见我。他似乎愣了愣,没有过来,也没有露出“久别重逢”的笑容。我才意识到自己还是戏里村姑的扮相,便故意拉扯起两条又粗又长的麻花辫,忸忸怩怩地来到他跟前。

“有没有觉得我迎接你的方式很隆重,很有穿越感啊?”

他的目光落在我艳红醒目的花袄子上,点点头。我问他一个人来的,他点点头。我问外套什么都没带,他点点头。我问交通不便,今天不走吧,他还是点点头。

以前的盛原野虽然沉默寡言,但他是个非常有礼貌的人,听我说话,给我反应的时候,一般都会看着我的眼睛。可今天的他一点儿也不一样,面带倦容,眼神黯淡,好像注意力不集中又心不在焉,又好像被压迫得力不从心,还好像疲惫不堪快要晕倒,总之有问题,他一定有什么事发生。

“盛原野,你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我谨慎地问。

他没有否认,轻嗯了一声。

“能不能告诉我?”

默了会儿,他摇头。

“有什么我能帮到你的吗?”我忙问。几个月来一直是盛原野给予我无私的帮助,现在轮到我为朋友尽一份力。

“岳朝歌,我可以在这里打扰你几天吗?”他终于开口,声音带些喑哑,像很久没说过话。

“好好好!打扰多久都欢迎!”我一个劲点头,大胆地拉起他冰冷的手,“走走走,我先帮你找件保暖的衣服。”

岳朝歌,今天过去以后,是不是不管我变成什么样的人,你都会继续和我做朋友?

——by 盛原野

岳朝歌找来的衣服,是与她身上那件样式类似的藏青色男式棉袄,被她得意地高高举起,献宝般对我说:“你看,这是和我演对手戏演员的服装,戏里他可是我的初恋情人哦!快穿上,穿上给我看看!”

我并不在意衣服的来历,但她的说辞着实令人手足无措,接,或者不接,一样为难。仅仅是为难,我却奇迹般产生将一切抛诸脑后的释然,松弛下来。在客车站里坐了整晚,天亮赶第一班车来这里找她,我知道遵从自己直觉的选择是正确的。

岳朝歌的感染力太强,她总有办法应付一个被她定义为无趣的男生。她的办法通常并不高明,甚至有点儿幼稚,但对我足够有效,如对症开出的一剂良药,非但不苦,还如她的笑容般,掬满似蜜甜意。

我拒绝不了,向来如此。

棉袄上是对襟盘扣,我手指冻得僵硬,系扣动作迟缓。岳朝歌像性急看不下去,迈步走近,从我指间夺下扣子,埋首专心地替我一一系好,嘴里埋怨着,怎么那么笨。

她矮我半个头,发间有我熟悉的香气。见碎雪飘落在她黑发上,我不禁抬手欲将它们拂去。未触及发丝又滞住,踌躇片刻,握拳收回。有些萌动的情绪必须克制,我告诫自己。

刚才转身看见漫天飞雪中一抹艳红时,我就已经失神了。岳朝歌像一朵顶逆严寒、独自傲然怒放的花,热情旺盛,生命力澎湃,闪烁着耀眼光芒。美好神圣,让人不由自主地产生守护这样的她的冲动,做不到永远,做一秒也好。

“岳朝歌,待会儿我们去打雪仗堆雪人吧。”

她愣怔,抬头看我,明明眼眸里充满期待,却摇摇头:“你累了,需要休息。改天吧,我们有的是时间。”

没有。有她的时间是我的奢侈易碎品,可能随时会被打碎,再也拼凑不回原样。

“没事,我不累。答应过你的事,我必须说话算话。”她将最后一粒扣子系好,我退步拉开距离,端正挺直地站在她面前,接受她的洗礼,“谢谢你,岳朝歌。”

“哎呀,该说谢谢的人是我才对,你帮了我那么多。”她眼瞳发亮,灿若星子,快速打量我后反而害羞地低下头,声如蚊吟,“咱们俩别客套来客套去的,好难受啊!”

“嗯,好。”

“快看!”她倏地抬手指向天空,兴奋地放声大叫,“天快晴了,太阳要出来啦!盛原野你肯定是我的福星!你一来,太阳也跟着出来啦,我的愿望也快实现了!走吧!”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仰望天际。鹅毛大雪不知何时已温柔成翩翩细雪,阴沉滚云裂开条缝隙,一道熹光穿透而出,相信阳光很快便会普照大地。

岳朝歌露出她标志性的笑,迎着璀璨雪花,朝我递来她的手,身后是划破灰暗长空的红日初现。我知道,我一辈子也不可能忘记眼前这一幕,一身红袄,长长辫子的岳朝歌已烙印进我心底最深处,不褪色,不磨灭。

这一座山间村落,因为有了岳朝歌,变成我们尽情游戏的乐园。

我陪她堆出难看的雪人,她不满意假装生气,抓起冰冷的雪块塞进我的脖子里。她大大咧咧地平躺在雪地上,命令我用积雪将她掩埋,她说希望将三个字刻在自己的墓碑上——“大自在”。这是她最早认识的三个字,来自于她父亲的教授。还没来得及懂得它的意思,父亲已离她远去。

“盛原野,你读过那么多书,一定知道‘大自在’是什么意思,能解释一下吗?”我们盘腿对坐在结冰的河面上,脸颊鼻尖冻得通红的岳朝歌,不断来回搓着手心哈气,认真又好奇地发问。

大自在,笔画最简单不过的三个字,而往往最简单的最难做到。我想了想,对她说:“是一种理想的生活状态,自给自足,自娱自乐,心离烦恼。”

“果然是理想,好难做到!”她沮丧地撇撇嘴,双手撑在身体两侧滑动到我身旁,径自轻枕我的肩膀,幽幽开口,“盛原野,今天过去以后,是不是不管我变成什么样的人,你都会继续和我做朋友?”

岳朝歌声调忧伤,宛如吟唱一首切切哀歌,和平时的她大相径庭。我不解地低头寻找她那从不隐瞒情绪的眼睛。可她似乎预感到我的意图,将整张脸埋到我的后方,慌张地嚷嚷道:“不要看,不要看,冻得流鼻涕了,你先回答我呀!”

“岳朝歌,今天过去以后,是不是不管我变成什么样的人,你都会继续和我做朋友?”一字不差,我重复了一遍她的问题。

是的,这个问题应该由我来问才对。我有一个不够完整的父亲,一个为爱失去理智的母亲。对于父亲和母亲来讲,我只是他们各自的某种工具而已。我没权利选择,从出生开始身上就流着他们的血液,以后大概也会变成和他们一样的人,阴暗扭曲,永远见不得光。

“当然会啦!”岳朝歌扭过头直视我,斩钉截铁地说。

“我也会!”我说。

我点点头,十指交扣,将他的手拼命握紧。全世界我只剩他一个人了,不能松!盛原野投给我一个坚定的对视,用更大的力道回握我的手,带我跑出酒店。

——by 岳朝歌

一切发生得太快,记忆像脱了节,断了片,我只记得零星片段。

走进薛章的房间,他的样子龌龊下流,像一只饿急了的狼凶猛地扑向我。我用力挣扎呐喊,耳边只有他狂妄的大笑……然后,他一动不动地半悬在床边,睁着眼睛,大张着嘴巴,一片刺目的鲜红开在他侧腰。而我就站在他面前,直勾勾地望着他,控制不住地浑身颤抖……

他为什么不动了,为什么没有像野兽一样冲过来抓我?是,是死了吗?

红色逐渐在薛章腰间晕开,我嗅到空气中弥漫出的淡淡甜腥味,想大叫却害怕吵醒他,下意识地捂嘴。举起手,一把染血的水果刀赫然入目,像是直刺进我的眼睛。我试图扔掉水果刀,反而不听使唤地越握越紧,双手剧烈颤抖,指节泛白。

咚!

突如其来的沉闷响声,吓得我整个人抽动一下,水果刀终于从手里掉了出来。我一抬头,发现薛章掉下了床,他瞪大的眼睛正死死盯着我,凶猛得像要索我的命一样。

忙扭头避开他恫吓人心的眼睛,我害怕,真的很害怕,跌跌撞撞地冲出了房间。

狭长的酒店走廊,摔了无数跤,身子软得爬不起来,好像站起来都变成了最困难的事。我不得不全神贯注才勉强控制自己的身体,攀着墙壁咬牙站起,又接着奔跑,摔倒,再奔跑……

每个房间都长得一样,我想我把大脑摔碎了,神志识涣散地找不到自己的房间。也不知道怎么就在一扇门前站定,而且我没有理由,没有犹疑,很笃定这是盛原野的房间。

听见身后有脚步声,我抱紧双臂回头,幽深阴暗的走廊那一端,似乎真的有个沾满鲜血的人影朝我走来。双腿一软,我跪趴在门边,剧烈抖动的手轻轻敲响房门。不敢用力弄出太大声音,仿佛那人影正四处寻觅我的踪影,一点儿风吹草动都会被他察觉,然后立刻出现在我面前。

不过短暂等待度秒如年,门一打开,我便失去依靠顺着倒了下去,应该会很疼,却没有任何感觉。再下一秒,盛原野已把我拉起抱在怀中,神情焦急,嘴巴一张一合说着什么。紧盯着他的嘴唇,我非常非常用心去听,才终是隐约听清他的话。他问我,岳朝歌,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我怎么了……胸口的鲜血,手里的水果刀,不会动的薛章!

“盛原野,我杀人了!”我哑声喊出这句话,眼泪夺眶而出,一把掐住他的胳膊,“我把导演杀了,我是杀人凶手!我会不会被警察抓走,会不会坐牢?可我是被我妈逼的,我没有办法!我好害怕,我不要坐牢。怎么办?怎么办?盛原野,你带我走,带我走,好不好?”

我完全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有没有语无伦次,有没有颠三倒四,更不知道他有没有听懂。好在,他好像没大吃一惊,也没被我歇斯底里的样子吓坏,只是眉头紧锁,面色凝重,一言不发地脱下自己的黑色套头毛衣,穿在我身上。如一具神散魂离的肉身,我恍恍惚惚地跟他走进卫生间,来到洗面台前。

镜子里的我面如死灰,长发凌乱,惊恐地睁大眼睛,身体不停战栗,狼狈得像刚从冰冷的河里打捞上来一样,惊魂未定。

“岳朝歌,看着我,闭上眼。”盛原野语气如常,淡淡指示道。

大脑早就空白一片,我听话照做。木然望向他无波无澜的黑瞳,接着闭上眼。听见流水声,感觉到他拉起我的手,揉搓着帮我清洗每个指节缝隙。刺骨寒凉的水一激,我瞬间回神,明白自己的双手沾了什么,不自禁地睁开眼去看。

“不准看!”

盛原野低吼喝止,我一个激灵又用力闭上眼。洗完手,他命令我待在房间不准出去,独自出门。我缩在沙发里抱紧双臂,浑浑噩噩等了不知多久,他终于回来,牵着我的手毫不犹豫地对我说:“我带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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