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做梦，乱七八糟的梦。
曾经有一个梦里一个没有轮廓的声音问我：生活是什么样子的？
我说，我不知道。
那个声音说：它是这个样子的，它残酷，荒诞然而美丽。来，我带你看。
后来的日日夜夜里，我看到了它。是的，它象一朵食人花，残酷，荒诞然而美丽绝伦。
那是个仲夏的夜晚。我洗好澡，把脑袋靠在窗上晾头发，夏天真是个好季节，一切都膨胀扩大，包括芬芳，包括好心情。如果你有幸得到的话。
那一天，我很快乐。我在二楼看着被路灯映亮的院子。院子里新开着栀子，紫藤，草石竺，还有叶子泛滥成灾的榉树和洋槐。它们被热力蒸腾起辛辣的甜香，弥补暗夜里的晦涩暧昧。
然后我听见姐姐开铁门的声音。有两个人的脚步声。姐姐湖蓝色的纱裙一眼便闪不见了。她身后跟着的白衬衫，那么白，似乎只有春天第一朵打苞的玉兰花比得上那份耀眼。他停下来，悠闲地打量院子里的花草。那样多砌红砌绿，他只对我窗下的树感了兴趣。那是一树开得幼弱而繁密的丁香。花叶间，影影绰绰里，视线来回碰撞，他看见了我。短短对视后，他轻轻地跟我点一下头。
我回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目不转睛地盯视。我很少象那一夜那般好看。我想大约是新裙子的缘故。那是一条苏芳色的棉布长裙，上面洒满星星点点的嫩绿色草芽。我迷恋那份朴直的感觉。我拔下窗帘上缀的别针，把裙子提高一些，让裙摆从脚踝收上来些，用别针在腰间锁一锁。这样，行走间，它便一荡一漾扑打在我的小腿上。我闻见一阵阵棉布的香味，那种踏实的，家居而诱人的香味。
我下楼吃饭，我看见阿姨，爸爸，姐姐和她的男朋友。
他在和爸爸下棋，安静而专注。姐姐忙着摆放餐具。我盯着棋盘，我说：你上马啊，被将军了。
他看我一眼，漫不经心地说：马后炮。他输了。
餐桌上，阿姨直夸他，他只是斯文地礼貌地笑，挟菜，吃饭。倒是一向秀雅的姐姐羞涩得脸红，笑得合不拢嘴。
吃过饭，爸爸把姐姐叫到书房去说了一阵话，她出来后他提议去冰场。阿姨要他们把我带上。我坐在沙发上暗自撇嘴，回头要拒绝，没防着撞上他的视线，把我一嘴的话撞没了。
冰场里人很多，姐姐象入水的鱼一样自在起舞。他只是站在护栏旁，沉默地看，抽烟，看上去有些落寞。
我滑完一圈，凑到他身旁，夹过他指间的香烟，我深深吮吸一口，被结实地呛了一把。他看着我咳出的眼泪，突然笑了，宠溺地揉揉我的头，大人对小孩一样。
我赌气地扔掉还尚自修长的香烟，用冰刀将它碾成两段。
我转身面对他，突然发足逆行。我向他伸出手去，漫不经心的样子，心里却隐隐浮荡希冀。然而终究是越来越远。
就在我的心片片凋落黯然的时候，他猛地向我跑来。他的眼神慌乱，那么急切的专注，生生烙透我十五岁的灵魂。
然而他越过我，和我擦肩而过。我茫然地转身，看见他抱起我的姐姐。她被许多人围拢，她的双眼紧闭，脸色苍白，脚踝上汩汩不绝的鲜血分外惊心。
窗外风呜呜地吹着，一院子花叶狼藉。不久，雨也下来了。已经是黄昏，天暗暗地耷下来。炉上坐着银耳羹，咕嘟咕嘟地。阿姨在炒菜，糖醋鱼的香味不胫而走，灌满整整一个屋子。姐姐抱着石膏腿在沙发上困着了。
而我，正和他你来我往地杀棋。我渐渐变得爱抢手，他的棋子还没有放稳，我就着急举棋。其实我只是想碰碰他的手。冰凉的，清洁的，有些孤寂的指尖。唯一一次，他主动碰了我的手。他已经将军了，我却死死捏着我的帅，不甘心认输。他轻轻笑着，打了一下我的手背。我的心一瞬间跳得如擂如摇。
而他已经放下棋子走去沙发边，我看见他扶起姐姐倾斜的身体，亲吻她的额头。我脸上突然一片清凉，有雨推窗而入。那么轻，那么轻，蝴蝶停靠一样的吻啊，你告诉我，那是，爱情吗？
夏天结束的时候，他离开了。我常常呆呆地凝视姐姐幽郁的眉头，我知道她生命里最重要的一部分随着他的离去而粉碎成齑。我还知道，我的生命也有一角兀自枯萎了，悄无声息，无可挽回。
十八岁，是花期中最辉煌的时节。我灰扑扑地经历着。原来，我只是个恶俗的痴缠的人。我曾一度鄙视姐姐的以泪洗面，后来慢慢发现，这只是为了掩饰我自己内心的惶恐和无助。原来流不出的眼泪，才最要命呵。
高三的晚自修下得很晚，月已中天了。买到收摊前最后两包糖炒栗子，我边剥边吃边回家。转过巷口，我蓦地站住，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青白色的路灯光晕里，姐姐正被一个男人拥吻着。他冰凉的，清洁的指尖轻轻地抚摸她的长发。
我打翻手中的栗子，哗啦啦。滚落一地混沌暧昧的心事。
阿姨坚决地阻止姐姐和他在一起。
他没家世，没人品，不可靠，听说还是个孤儿，如果他象上次一样不告而别，你怎么办？
找个好人家老实人嫁了，这样的人，你跟他耗不起！
冷水泼了一瓢又一瓢，该燃的，还是燃起来。
那是一个星期天，姐姐通常会留在家里备课。可是那天上午我醒来，发现姐姐不在家。她去了哪里，我和阿姨心中雪亮。
傍晚她才回家，阿姨彻底发作，把她反锁在她的房间。
洗完澡，我听见信息提示音，五条一样的短消息：去展销会，告诉他，今天我不能赴约了。乖。听话。
我放下手机，躺在床上看了好一阵的天花板。我已经没有十五岁时的胆量和勇气。我犹豫得让自己心寒，最后，我给了姐姐回复，只有两个字：好的。
展销会场离我家不远，几条街就到。我把手插在裤兜里，溜溜达达地穿过一幢一幢奶油色的小楼。家家户户都有栅栏低低的花圃，花香平易近人地一阵阵袭来。我的头发，渐渐被这样暖而又香的风烘干，我闻到海飞丝以外的味道。蛇胆菊，栀子，蔷薇。我渐渐放松下来，感觉安心而从容。
他在前面走，我跟着，一前一后穿梭在人流中。
我慢慢地跟得疲惫而又委屈，我蹲下来，把头深深埋进膝中。我只是他们爱情的信使，我已经完成任务应该回家，可我忍不住不跟他，我停不下来了。
我再次直起身的时候，看到了他。他手上执着一串糖葫芦，递给我。他的脸上写满关切，彷佛宽慰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
我接过来，一颗一颗地吃它们。抿，再嚼。于是，我尝到津甜的冰糖，揪酸的山楂。甜的糖，酸的果，甜的，酸的，甜甜酸酸。
我拉住他，递给他最后一颗。他吃下去，他说，有些苦。
我突然感觉到眼睛很酸，酸到发痛。灼灼如烧。
我们在一个花摊前停下。他托起一个仙人球。小小的花盆，玲珑的仙人球，虚张声势的毛刺。我很喜欢。
一群混混模样的少年气势汹汹地过来，挤开花摊前的人。我被搡得一个趔趄要扑倒，被他拉住，拉在怀里。仙人球的刺透过我粉色的衬衣轻轻扎我的背。
我闭上眼睛站在风中，暖暖的香游离周围，彷佛新沐过的手，握着满满的泡沫赶来拥吻我。我被抱得一身腻味汗珠。可是又香。我下不定决心，该拒该迎，也许我清楚明白该坚定地推开，可我一时做不到，我下不去手。
他放开我，和我拉开距离。我为刚刚那一刻的错觉感觉羞耻。我转身，我看见不良少年中头头架势的那一个，正企盼地看着他面前白衣雅致的女孩，他的语气软软，眼神有些不安，希望她喜欢他手中那一盆烈烈吐蕊的紫玫瑰。
我眼里突然一紧。原来，在和爱情交手的时候，每一个人，再骄傲的人，都会变得惶恐而卑微。
我们在路边摊吃宵夜。我拿出烟来点燃。那是一盒草莓口味的DJ，香味清冽，淡薄。我抽它，好像烟龄经年的老烟民。可是其实我并不抽烟，我只是喜欢它的味道，好像一种泡泡糖。泡泡糖的香味长在烟身上，就像月亮长在树枝上一样令人觉得奇妙。
他象三年前一样并不阻止我，由得我抽烟喝酒，直到我酩酊大醉。
我醒来，陌生的房间，陌生的味道。我从沙发上起身，安静地坐在床沿，呆呆地凝视床上那一抹紫红。它洇开得美丽而羞涩，象一朵没有开起来的玫瑰。
他恰好进来，我抬头看他，眼底有早已习惯敛藏的锋芒怒意汹涌流泻，还有一些我从不敢正视的酸凉在心头涌动。
夏勋然，而今你若不要我姐，就是毁了她。
他抬起头来，直直地看进我的眼：我爱她。
我信他，他温软的眼神让我不得不信。可是在那润泽的底里有些我所不能懂得的棱角隐隐闪现，我抓不住，可是它们让我很不安。
姐姐取消了订婚。一个月后，她发现自己怀孕了。阿姨从来没有这样失态疯狂过。她打姐姐骂姐姐甚至哭喊着要把姐姐赶出门去。爸爸拦住她，他一向是这么冷静自持，他说：由她去吧。
阿姨狠狠的撞开爸爸，睁大双眼，忍不住悲愤和伤心：不是你的孩子你当然这么说，你让莫小暖试试，如果是她，我不信你还能说这种话，你试试，你试试啊，你不信你试啊！
爸爸把歇斯底里的阿姨拖回房间。
姐姐坐在地板上，脑袋靠着沙发扶手，闭上眼睛一动不动。我坐到她身边，把她的身体抱过来窝在怀里。我给她拂去脸颊上凌乱纷披的头发。她的脸光洁而白皙，焕发着不明所以的光辉。她没有哭。哦，我的勇敢的姐姐。她一直比我勇敢，比我奋不顾身，一直都是。
那一年，她和阿姨刚来我家的夏天，她把我领去海边，教我垒漂亮的城堡。可是，城堡堆得再大再好看，第二天都会被海水夷为平地。我没有坚持。然而姐姐一天一天带着笑容乐此不疲地继续下去。它们没有消失呵，只是它们太漂亮，被海神看上了，于是他命令海浪上来吃掉了它们，让它们沉到海底，变成美人鱼的家啊。
我的姐姐，她天生有梦幻的信仰，她注定活得比我勇敢和耀眼。
姐姐拉着我的手，她说：你帮我去找她好吗？
他又消失了，抛弃了我的姐姐和他们的孩子，甚至不置一词。
你告诉他，他快做爸爸了。如果他不愿意回来，不要勉强，也不要骂他，你只要告诉他，无论如何，我都爱他。
我无法拒绝姐姐的恳求，也无法对自己的心妥协。我带上简单的行李，靠着微弱的线索，辗转几个城市，终于在一个偏远的美丽的小城打听到了他。他斩绝一切尘世的牵绊，来到这里，做一个老师。我很想问问他这么做的理由。
我坐在他家门口的台阶上。中间接到爸爸的电话。然后我开始发抖，我感觉谁粗暴地不由分说地把我投进一个冰窟里，让我霎时从头寒透到脚，连头发丝都是冰凉冰凉的。
天已经微微地灰下来。黄昏的天边有华丽的火烧云。它们一点点地燃烧盛大，然后悄悄地死去，宛若一场超时的烟花。我的眼睛火烧一样地痛，有液体冰凉地爬满整张脸。
脚步声清脆地由远而近，我忽然想起那个仲夏的夜晚，穿着白衣的少年跟着姐姐来到我家。在院子里，他由下往上地注视着我，那么清澈的眼神，远离尘世纷争，彷佛从来不懂阴谋和仇恨。哦，我怀念它们。
他安静地看着我。我跳下台阶，拉起他，我说：你跟我回去。
他不动。
和我回去好吗？姐姐她好想你，她想见你。你跟我走。
他抽回他的手，看着我身后的空寂，他说：我什么也给不起她。你告诉她，我对不起她。
我拽住他的手，我说：你自己去说，你自己去跟她道歉。
他认真地看着我，他的口气里有些抑制不住的悲伤，他说：我真的没有办法面对她。
我感觉身上的气力在涣散，我的手慢慢滑下去，身子也跟着滑下来，我坐在地上，抱着膝头就那么样地开始无声地饮泣：你已经不用面对她了，她也再也看不见你了。看不见了，再也看不见了……他有一霎那的恍惚，然后冲过来蹲下，他抓住我的肩膀：你说什么？
我看着他，一字一字咬牙切齿清清楚楚地说：我姐姐，为了护住你的孩子，为了不去做流产，从楼梯上摔下来，她死了，你听明白了吗？她死了她死了她死了！我失声尖叫。
他松开手，滑倒在地上，猛地又抓住我的手臂：你说，你是骗我的。你说啊！
看到他失控的眼神，我感到一瞬的快意，他是爱她的。姐姐，你看到了吗？他其实是爱你的呀。
他握着一束绯红的玫瑰，蹲在姐姐的墓前，看着她永远不会再熄灭的笑靥。他轻轻地说着什么。郑重地把玫瑰放在她的面前，他把头抵在她的墓碑上，双手环抱，彷佛一个无比深情的情人。
没有悲凄的绵绵的雨来应景，只有太阳艳艳地照耀着。他抬起头来，我看见他满脸潮湿。
哦，姐姐，请你原谅我，原谅我没有告诉他真相。他依然以为你才是爸爸的女儿，以为是爸爸夺取他家的公司，让他家破人亡成为孤儿。他不知道，那只是一场误会，不知道爸爸一眼就认出了他，不知道爸爸警告过你而你依然选择奋不顾身，也不知道你其实一直知道他的目的和用心。
他一无所知呵。
他已经被仇恨打扰了太长的时间，现在我们不应该再让他背负太多的愧疚继续未来的日子。
对吗，姐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