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姐，别来无恙。”萧秋寒曲起手指轻轻地叩着桌面，一副悠闲自得的模样，妙目顾盼生辉，不住打量着屋子里的一切，待看到那幅悬着的梅花图后，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呵呵……师姐听画的功力越发深厚了，只可惜你收了个笨徒弟，你瞧瞧，这画画得可真不好，唉，妄你教她十余年。”
“谁希罕你看了？你……”梅儿柳眉一竖，心里颇为懊恼，一张俏脸涨得通红。她虽然姿质一般，却从未有人如此奚落过她，一时间又羞又怒，早已忘了对方的身份。
萧秋寒嘴角的笑意更深了，手指重重地敲着桌面，似乎在提醒着兰草什么。
兰草微微一愕，习惯地侧过头，轻声斥责：“梅儿，怎么对师叔说话的？快给师叔赔不是。”
“师父——”梅儿跺了跺脚，心里更加委屈。
“门规你都忘了不是？”她声音虽柔，却有一种让人不能抗拒的威严。梅儿瘪瘪嘴，对着萧秋寒欠了欠身：“梅儿适才不知礼数，冲撞了师叔，望师叔大人大量，饶过梅儿这一次。”
萧秋寒咭咭笑了几声，神情甚是得意：“这才乖嘛，师姐这徒儿虽笨了点儿，却乖巧听话得很，难怪师姐这么喜欢。哈哈哈……”
丁香看着她那副目中无人的模样，再想到她与西河岩那一节，心里说不出的厌恶。悄悄拽了拽金顺的衣角，想要退出木屋——
“呀，丁香姑娘，你怎么走了？莫不是怪我们师姐妹叙旧冷落了你？”萧秋寒笑盈盈地望着丁香，一脸的居心叵测。
她此时的强硬与凉亭边的柔弱大相庭径，丁香心知这个多变的女子绝不是省油的灯，本就无意插足于她们师姐妹之间的恩怨，此时更想快快离开。她适才施法救人只因心里的愧疚，现下见兰草无恙，压心里的那块大石才安然落下。理顺鬓角几缕凌乱的青丝，漫不经心笑了笑：“呵呵，你们师姐妹叙旧，何来冷落我这个外人之说？姐妹许久不见，总有些体己话要说，我自然该回避才是。”
兰草本侧身坐着，听了丁香的话，猛地转过身来，唇蠕动了几下，伸手在半空中急切地摸索着……梅儿知她是想挽留丁香，忙扶住她：“师父……”
“啊……师姐，你，你的脸……”看到兰草侧过来的另外半张脸，萧秋寒惊得愣在那里，那张早已被自己毁去的容貌是怎么恢复如初的？她唯恐是自己看花了眼，使劲揉了揉，直到把双眼揉得生疼，才不得不相信眼前的事实：那原与右脸同样狰狞的右脸，现在光滑粉嫩，泛着健康的红润，就连干瘪的唇也变得丰盈。空洞的眼眶也长出眼睑，扇子般浓密的睫毛轻轻地颤着……怎么可能将寒毒驱尽？就算可以，又怎么可能恢复容颜？难不成她已不是凡人？思及此，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往后退了两步，全身戒备地望着兰草。
“啊？脸，我的脸怎么了？我……”兰草听出她声音有异，忙不迭地摸着自己的脸，刚触到左脸就缩了回去，一脸错愕愣在那里。过了许久，又小心翼翼地探出手，轻轻地抚在脸上，神情由惊转喜，迭声唤着爱徒：“梅儿，梅儿，我，我，我的脸……”
“师父，你睁开眼呀，你的眼睛也，也好了，都好了……”见师父始终闭着眼，知道她一定还不知道自己的左眼重新长出眼瞳，忍不住出声提醒她。话刚一出口便懊悔不已：自毁容之日起，师父虽然知道自己丑陋无比，却从未亲眼见过。如今，要是看到自己恢复只是半张脸……？
“啊？”兰草闻言又是一惊，双手按在眼眶上，左手触到的充实让她暂时忽略了右边的空洞。小心翼翼将眼睑撑开一线，待独眼适应了光亮后，才缓缓睁开……
丁香忘记了要走，萧秋寒忘记了要防备，梅儿忘记了要说话……几个人都屏住呼吸，紧张地望着兰草，见她睁开独眼，皆松了一口气。
由于经年不见光明，此时还有些不习惯，微弱的光线也让她的眼睛有些疼痛。半眯着独眼怯怯地环视众人，待对上萧秋寒的眼睛时，彼此都瑟缩了一下。萧秋寒这才回过神来，脱口问道：“师姐，你的眼睛……”
八年的黑暗让她已经习惯了用耳朵来听，鼻子来闻这尘世的一世，入眼的几张脸都很陌生。待听到萧秋寒开口，心底竟莫名害怕起来，伸手想要求助，可环视余下的几人，觉得均不可信，慌忙合上眼，枯木般的双手在空中摸索着唤道：“梅儿，梅儿……”
“师父，我在。”捉住她的双手，感觉到她的不安，知道经过八年漫长的黑暗，自己的容貌对她已很陌生。看她死死闭着独眼不肯再睁开，心酸无比，轻轻拍着她的手安抚她：“师父，你不认识梅儿了？”将她的手贴在自己的额上：“你摸摸看呀，这个疤是梅儿五岁那年调皮从梨树上摔下来磕的，师父你还记得不？那时梅儿留了好多好多的血。”
听到爱徒的声音才慢慢安静下来，手任由她握着。许久，她又怯怯地睁开眼，对着梅儿笑了笑：“你是我的梅儿。”
“师姐，你现在的样子可有趣得很。呵呵……”萧秋寒深深望了梅儿一眼，邪邪地笑了笑，绕过桌面拿起梅花图下的铜镜，揽镜自顾。
“啊？……”眼前的这个女子，就是自己的师妹？八年前那个灿漫的小丫头？葱白的纤指，凝脂雪肤……就连一个眨眼的动作，都与记忆深处的某人那么相似。如不是当日亲眼看她死于乱枪之下，还会误以为是她。因为相貌的亲切，忽略了她嘴角邪气的笑意，幽幽道：“师妹，你，你跟师父长得可真像，就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般。这么多年，你都这般大了。”
“呵呵……真的吗？”萧秋寒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挤了挤眼睛，抬眼促狭地望着兰草，将手中的铜镜举到她面前：“师姐，你要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吗？”
“不——”梅儿推开她的手，挡在兰草的身前，如一头被激怒的小兽，凶狠地望着萧秋寒。
萧秋寒笑了笑，将手中的铜镜举得更高，朗声道：“怎么？你师父现在的模样可是有趣得紧，不让她自个儿瞧瞧？”
兰草听出她话中有话，也觉得有些蹊跷，举手缓缓抚上右脸，刚刚触及脸上的肌肤，身子一震忙缩了回来，似乎还不敢相信似的，又怯怯探出手，一寸一寸反复摸着自己的右脸。良久，顿住手颤声道：“梅儿，你把镜子给我拿过来。”
梅儿知道再也瞒不过她，呆呆地站在那里，心里想着师父八年来受的苦，眼圈儿一红险些落下泪来。萧秋寒等的就是她这句话，忙不迭将手中的铜镜递到她面前：“呶，师姐，八年了，好容易重见光明，你可睁大眼睛，好好瞧仔细咯。哈哈哈……”
她睁大独眼，望着铜镜里那张陌生的脸，讶然失色，那还是人的脸吗？
狰狞的右脸布满了大小不一的黑点——那是长年郁结体内的寒毒，遗留下的。黑洞洞的眼眶，如骷髅洞般豁在那里。枯竭的脸颊似已被风干了，只剩一张皮贴在脸上以掩血骨。如果没有左脸的丰腴，还不觉得可怕，此时因有了对比，才让人更加的心怵无法接受。颤着手按在镜面上，顺着镜中人的额际一寸一寸往下滑，每移一寸都要滞留许久，身子越发抖得厉害。原本红润的左脸也血色褪尽，唇色青白，独眼呆滞茫然。
众人见此情形，知她是因伤心过度而失了心智。丁香心里暗叹：这萧秋寒实在也太过狠毒。毁其容不说，还要摧其心智，想方设法的羞辱她。兰草此时的模样，任谁见了都于心不忍，只有她……这个女孩，也只有在见到西河岩时才有女儿家的柔弱，如此看来，这世间，只有这情关难越。饶是她心坚如铁，遇到情字，也化作了丝丝绕指柔。如鸢蓝，几百年来对手足淡漠寡言，与冽相识不过短短数日，为他舍了性命也至死不渝。幸而，我心如止水……思及此，心猛地一颤，不自禁望向金顺，一时心如鼓捣，激荡澎湃，竟有些难以自抑。
她大惊，慌忙转过头去稳住心绪，暗自纳闷：我这是怎么了？
她正想得出神，耳边忽然传来兰草凄冽的尖叫声。忙回头，只见兰草曲指成爪，狠狠地朝着自己那半张丑脸抓下去，瞬时，那张本来伤痕交错的脸颊上又添了五道血痕，她用力甚猛，加之她右脸本就枯竭得只剩下骨头，所以豁着的几道伤口，竟隐隐可见森森白骨。她发疯般尖声叫着，手下犹自未停，又向安好的左脸抓去，“哧——”刚刚恢复的姣美左脸也添上了五道伤痕……
“师父，不要——”梅儿见状大急，扑过去搂住她，竭力想要捉住她的双手。可她此时寒毒已去，功夫早已恢复如昔，梅儿哪里还制得住她？她此时心智蒙障，神情恍然已不认得梅儿，见她紧紧箍着自己，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活着这一辈子，诸事皆不随己愿。从小，爹娘负我，将我弃之如屐；遇得良师，哪知快乐竟短暂如斯，最后被同门的小师妹算计，八年不复光明。如这一生都让我在黑暗病痛中渡过便也算了，可命里为何偏偏要安插这么一个高人，教我看到自己的不堪，老天，你怎生这般待我？怎生这般待我？……她越想越是悲愤，觉得这天底下的诸物皆可恨可憎，奋力一挣，反掌击在在梅儿的肩上，将爱徒硬生生推了出去——
“砰——”梅儿如断线的纸鸢般撞在墙上，尔后重重跌在地上。兰草浑然不觉，只要是触手可及的东西，抓起来便向众人丢去，那神情，似恨不得将整个天地都一同毁灭。梅儿见她的疯颠状，顾不得身上的疼痛，挣扎着坐起来，拭去嘴角的血丝，双眸含泪望着兰草，脸上无一丝怨怼，跪着挪到床边，凄声唤道：“师父，梅儿知道你心里难受。如果你打梅儿心里会好受些，那你就打梅儿吧。”兰草正抓起枕下的一个小巧的木匣子，听了她的话，停顿了一下，独眼清亮，但只一瞬又恢复之前的颠狂，举起手中的木匣子，照着梅儿的额头砸了过去。梅儿见她砸来，也不避让，缓缓阖上眼，心想：让师父砸死算了……
“你师父疯了，你也疯了不成？”睁开眼，只见丁香正捏住兰草的手，怒气冲冲地望着自己。眼圈儿一红，放声哭了出来。
“放开我，放开我。”兰草努力挣扎着想要挣脱丁香的钳制，却发现她挣扎得越厉害，对方便钳得越紧，腕上的力道似永不会枯竭一般。不一会儿，已挣出一身汗来。知道无望挣脱，索性不再挣扎，举起空闲的左手，口中喃喃自语：“我还是不要瞧见的好，我还是不要瞧见的好……”边说边竖起两指向左眼插去……
“师父不要——”梅儿见状大急，飞身想要拦阻，只觉得眼前白影一晃，从旁边窜出一人，快她一步劫下兰草的手，只听她脆声道：“师姐，能瞧见可不容易，不能这般糟蹋了。”定睛一看，竟是萧秋寒。原来她一直站在边上默然不语，待看到兰草的颠狂，先惊后喜。她初来时心中失意绝望。但见兰草的痛苦后，居然觉得无比畅快，心中的阴翳竟一扫而空。从小，这个师姐便温婉可人，就算在自己挖她双眼，给她种蛊，百般羞辱时她也都淡然处之，她甚至以为这世间上再没有事可以让她动容，却没想到……她瞧着，觉得有趣得很，心想：我先用迷魂香控制住她，哪日闷得慌了，便给她解开毒又惹她这般自残发颠，我也不会那么闷了。想到这儿，见兰草欲自毁独目，心中大急，忙出手相阻。
“多谢师叔出手相援。”梅儿感激地望着萧秋寒。
“你先别谢我，我救她可没安什么好心。”萧秋寒冷冷笑着，瞥了丁香一眼，示意她放手。
“你这女人，自然不会安什么好心。”丁香冷笑道。她虽然不会读心术，但跟凡人比起来，眼光已犀利不知多少倍。她见萧秋寒目光闪烁，联想到她平素的心狠心毒，自然猜到她救兰草绝非善举。心里对其无比厌恶，有心挫她威风，当下将真气输进兰草体内，运气向她抓在兰草腕上的五指打去。
萧秋寒只觉得手上一热，只觉得兰草腕上涌出一股内力，硬生生将她的手从兰草腕上弹开……她又惊又骇：师姐的功夫虽然不弱，但这八年来她无法行功，怎么可能这么轻描淡写就将自己的手弹开？难道是这个女子所为？她生性好强，自接撑修罗门后更未遇到过劲敌，此时受挫，心里犹自不服，飞快捉回兰草的手，正欲运气——
门外忽然响起清冽的羌笛声，萧秋寒身子一震，不由得松开兰草的手，兀自愣在那里。那笛声时而绵长低啭，似在吐露衷肠；时而激昂澎湃，又似在轻声责备……婉婉转转，好似在倾诉着什么一般。再看萧秋寒，只见她已敛起适才的凶残，颊上挂着两行清泪，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丁香不懂乐曲之道，见萧秋寒忽然性情大变，心中暗自纳罕，招手唤金顺过去，悄声问：“这曲子吹的是什么意思？”
“好像是羌族儿女间互诉衷情时才吹奏的曲子，我不是羌族人，也不太懂的。”
“那，应该是他来了吧。”丁香长长叹了一口气，也松开兰草的手，有些惆怅地站在床边。那笛声轻柔，入耳让人说不出的舒畅，就连兰草听了，也忘记了挣扎，静静地侧头倾听。
一曲终了，萧秋寒方回过神来，身子如风中杨柳兀自抖个不停，嗫嚅了许久，终于轻声唤道：“岩哥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