馨香满谷，百花朝日，天边的旭日挥出灿亮的金粉，给花儿们披上一层霞衣。一树桃红淡然清雅，繁茂的花树后面，缓缓地探出一个小脑袋，一双灵动的大眼惊望四周，周围全是百花朝拜诵经的声音。她屏住呼吸盯着殿前阶石上的王与四大护法，瑾瑜环在阳光下发出耀眼的光芒，王与四大护法脸虔诚仰望天空……
等到朝阳升到半空时，诵经的声音才停止，百花拢起花瓣，沁香谷重又恢复宁静。小花妖长长吁了口气，吐了吐舌头：“呼……总算是结束了。”她扭动已有些僵硬的腰枝，骨骼发出格格的声音，甩动的水袖飘出淡薄的花粉，粉粉的一层将她团团裹住，在半空中飞舞一会儿，飘落到花树底下。
“啊嚏——”树下传来打喷嚏的声音，小花妖俯在树枝上，只见树下是一个身着淡青紫色衣裳的女孩，正不住地揉着鼻子，看着那女孩的狼狈样，她忍俊不禁“扑哧”一声便笑了出来。
“哪个？撒花粉的是哪个桃妖？给我滚出来。”那女孩双手插腰，抬头四处寻觅。小花妖忙隐到花枝后，撇了撇嘴角：“好凶！”
“没胆子出来是吗？我让这些桃花全都弄凋落了，看你出不出来！”女孩音未落，已抬手凝法，青紫色的光晕越聚越浓，映得她脸色亦成了青紫，树上花妖一惊，生恐祸及无辜，忙探出头：“出来就出来，你莫怪旁人。”
“是你？哼。”女孩见花妖探出头来，柳眉一竖，作势想收回法力，哪知她道行浅薄，竟不能收发自如。情急之下，她只得将法力引到碧寒潭上，法力引起一根巨龙般的水柱向花树这边飞来，她大吃一惊，忙往边上闪去。
小花妖见水柱飞来，忙十指合一凝法，将水柱逼回潭内，溅起无数水花，小花妖得意地拍拍手，笑道：“你会引水法？可不对呀，怎么会只有一根水柱？而且也太粗了，我引给你瞧。”说完曲起右手食指，向内打了个勾再转个圈，潭水复又起来，多而细，如数条蜿蜒扭曲的白蛇向花树边冲来，树下女孩暗叫一声：糟糕。正欲躲避，哪知那些小蛇才止跟前，又退了回去，悄然无息缩进潭里，竟不见一点水花。
“你真是桃妖？桃妖是不会施法的，更别说你能收发自如。”女孩望着花树上的桃妖，不可置信。
“对呀，我就是桃妖，不过我是有名字的，我叫桃九，你呢？看你鬓角的花，一定是鸢尾吧？我从小就会施法，我们桃族也怀疑我不是桃妖呢！所以她们都不肯跟我玩，你陪我玩好不好？”桃九满脸期待。
“我没有名字，也不希罕跟谁玩。”鸢尾神色一黯面罩寒霜，独自走到潭边，盘腿而坐。桃九见了，本想安慰她几句，但见她冷若冰霜，到嘴边的话硬生生收了肚里。她吐了吐舌头，重缩回树丛里与蜜蜂嬉戏。
“滟李，那孩子法力竟然如此好。这可是开了先例，桃族可没有人能施法。”青梅皱起眉冥思。
“沁香谷的花妖又能活几千年？那七世登天的说法可是当真？我可没见过沁香谷有登天界列为仙班的花妖，每每止六世，总有一个躲不过的劫。这掌心的纹路又有何用？也许七世只是一个花妖永远的终结。”滟李翻过手心，只见纠结的纹路盘桓一气，已紊乱不堪，她叹了一口气：“只是沁香谷，我们离去轮回时，总得有人传承护佑。”
“哦？你竟是如此想的？难不成，那孩子是你给她开了天眼？你的指环呢？”望着滟李光秃秃的右手食指，青梅恍然大悟。
“是啊！”滟李抬眼扫过苍翠的树木，那些傲然挺立的青松，胡杨……一棵连一棵，手搀着手环护着整个沁香谷。这是沁香谷，她活了千年的地方，如今已是万木葱翠，百花繁茂，五百年前的叛变浩劫已让风雨岁月洗涤得不着一丝痕迹。若梨，若梨……滟李轻轻靠在树身，右手小指兀自轻轻颤着，若梨若梨，历时五百年，可曾净化了你心中的仇恨？近日来，自己渐感体虚，瑾瑜环在手中也日益沉重，沁香谷，该有个人接管了。
青梅望着滟李的侧脸，隐约已猜到滟李心底的想法。沁香谷，将易主了。
太阳泼在山脉上，苍翠的树林明明暗暗，山脉中间的沁香谷如伏蛰在一个墨色蛟龙，蜿蜿的碧寒潭像是龙身上的鳞片，波光粼粼。滟李鬓边的李花花瓣依旧莹白如玉，只是花蕊隐隐蒙了层浅淡的灰，滟李也老了，花妖，不过是比人多了千年的寿命，还不是一样轮回？只是，那七世成仙的说法可真？上一任的王转世成了谁？这些，谁也不清楚，包括身为最高主宰的王，她没有通天彻地的本领。可是，就算要易主，怎么会是桃妖？要知道，沁香谷的桃妖根本就不会凝法，难道她忘了，桃族的数量在沁香谷为最，若为王者有心垄断永世撑控沁香谷，那沁香谷将陷入怎样的境地？
“青梅，一会儿你去把那桃九领到百花殿来。”滟李用瑾瑜环撑住身体，转身蹒跚向殿内走去。她疲惫地阖上眼缓步前行，瑾瑜环上的玉环相叩，一路撒落细碎的脆响，悠扬绵长，在沁香谷内浅浅地回荡。
青梅伫立在阶前望着滟李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殿口，才扭头向桃树走去。
桃妖隐在树后，因为开了天眼，耳目已比别的桃妖灵敏数倍，早将滟李与青梅的话听得只字不漏。转动颈间挂的那枚翠色指环，这下才明白，这枚指环是王给她的。把指环摘下来，套在左手食指上，她人小指细，指环本来大着一圈，奇怪的是，套进去后指环竟收缩起来，紧紧地箍在手指上。食指倏地被翠玉的冰冷包围，桃九心慌不已，急急地想要把指环褪下来，可手指被拉得生疼，那指环依然生根一般，纹丝不动。
“这指环，是沁香谷的王世代相传，只有沁香谷真正的王才能戴得上这枚指环，它找到主人，就再褪不下来。等你法力够了，要施法才能褪下来。”青梅跃上桃树，蹬在枝头上笑盈盈地望着桃九。
“青梅护法，可是，可是我是桃妖。桃妖身份卑贱，是没有资格做王的。再说，我也不要做王。”桃九涨红着一张小脸辩解。不要做王，王每天都要皱着眉头，王要管那么多的事，她一心只想做个好桃妖，普普通通无忧无虑的桃妖。
“我现在明白，滟李为什么要找你了，你淡泊无野心，而且，你很聪明。走吧，孩子，王要见你。”青梅勾住桃九的腰托起她，向百花殿飞去。
“滟李，你疯了？桃妖来继承？”灿星在殿内焦燥万分转着圈子：“桃妖根本不会凝法，怎么维持沁香谷的和平？”不行，她得制止滟李这么做，一个小小的桃妖，凭什么做沁香谷的王？一直以她都以为有天会是她接承王位，毕竟四大护法里就她最为年少。而且，五百年来，她遏制了所有花妖法力的进度，揽下传授法力一职还不都是为了有朝一日一统沁香谷？今日，滟李断了她所有的希望，叫她怎能不急？不行，她要力挽狂澜。
“再说，再说，沁香谷可没有桃妖做王的先例。”灿星揪住这把柄：“一个桃妖连自保都困难，怎能平息沁香谷的动荡和维系和平？”
“我竭尽毕生法力为她开了天眼。”滟李抚着光秃秃的左手食指淡然道。灿星的野心她怎会不知？五百年前，她曾有过传位于她的念头，但她是日渐增增长的贪婪，那些被她遏制的花妖，这一切，她早早就看在眼里。滟李想到了若梨，为何区区一个王位让五个曾情同手足的姐妹反目成仇？她们可知，做沁香谷的王的先决条件就是淡漠，必具有一颗容人之心。浅绿与青梅的脾气虽好，却太过柔弱缺乏魄力难成大事。
“滟李，你，你的指环呢？你把法力都传给那个桃妖了？我们得重新选四大护法了？”凭什么她可以不动声息取缔自己的地位？灿星双目如炬瞪着滟李，双目闪烁着绿光，脸开始扭曲。浅绿知道灿星开始运功了，握了右手护卫着滟李。
“灿星护法，难道你要步若梨后尘？”灿星闻言，眼前闪过五百年前那漫天飞舞的残败梨花，那一场灭族的浩劫。打了个冷颤，那凝聚待发的法力已悄然抽离，她半跪在地，颤声道：“灿星不敢，只是猛闻王要将帝位传承只是微感惊讶，以致于失态，还望王念在灿星一心为沁香谷的份上，不予追究。”
“你起来吧，你的心思我明白。灿星，我们花妖的年岁也不过千余年。世世轮回，每一世都只求能淡漠平安度过，就算争来了王位又如何？还不都是过眼烟云。你要知道，如我们之间出现混乱，沁香谷被毁，哪里还有花妖容身之所？那时，你我都不过是荡于天际的游魂。还谈什么成仙得道？”
“王这一番话终于让灿星明白，什么才是份内之事。”灿星暗叹惊险：要是适才自己出手，那么，局面就不可挽回。满族的命脉……
青梅领了桃九来到殿内，桃九笑盈盈望着滟李一行，福了福身，脆声道：“桃九参见王及二位护法。”
“乖孩子，你过来。”滟李牵过桃九，浅绿立在滟李身边仔细打量着桃九，桃九年纪虽小，却毫不怯场，一直笑盈盈回望着她们。
“王，桃九有九岁了，不再是小孩子，桃九也可以保护沁香谷。”桃九挺了挺胸，一双小手握成拳挥了挥以显视她的强壮。
“桃九，你可天天练习灿星护法传授的法术？”滟李问，灿星闻言额际已布满细汗，生恐桃九说出她不曾传授过法术的事实。
“桃九是桃妖，是习不来法术的。不过桃九所有的法术都会，王，我试给你看好不？”见滟李点头，桃九曲起左手指，食指上的翠玉指环闪出绿光，她手一挥，右边桌上的玉壶已倏地移到她手上，姿势完美收发恰到好处，只是年幼，手法略显生涩，她得意地笑道：“王，你看，这是迁移法。”
“你说灿星护法没有教过你，可是，你怎么会这些法术？”见她会施法，浅绿颇为惊讶。再看她眉心间的嫣红闪着淡淡的金色，果然已开了天眼。
“回王，都是桃九自己学的。灿星护法在碧寒潭边教别的花妖时，桃九看着就会了。”看到滟李一脸的惊诧，还道滟李生气了，忙不迭道：“王，如果你不喜欢，桃九以后再也不偷学了，桃九犯了错，明知道桃族没有学法的先例，桃九……”
“傻孩子，谁怪你了？桃族只是不益学法，可不是不能学法。我只是惊讶你这么小就可以做得这么好，想当年，我也没有你这个姿质。”
“回王，比起桃九来，那个鸢尾更厉害呢！她没有桃九的翠玉指环，法力却比桃九差不到哪去。”
“鸢尾？就是刚才在树下使引水法的那个？”那个花妖也不错，冷淡，只是脾气火暴了点。
“嗯，嗯，就是她。”
“桃九，以后你就叫我母后了，我会好好传授所有的法术，再等一百年，沁香谷就要由你来执掌了。”
“回王，桃九不想做王。桃九只想做平凡的桃妖。”桃九单膝跪下，乞求。
“为什么？”
“回王，桃九刚才在殿外听到王对灿星护法说的话，你说花妖年岁不过千年，桃九看到王好累好累，四大护法也好累好累，同样只可以活这么多年岁，为什么不开开心心呢？王，我们真的经历七世都能成仙到王母娘娘身边去吗？你看我的手，只有三道掌纹。”桃九翻开手心，浅浅淡淡的，果然只有三道纹理。
“她这么小就能参悟，为何若梨看不透？”滟李站起来，目光穿过百花殿，遥望碧寒潭，她叹了口气，扭过头对桃九浅笑：“桃九，你指上有了我给的翠玉指环，你必是沁香谷的王了。你要知道，沁香谷的生死存亡都握在你手里，也许，只要你一个念头，沁香谷就不复存在了。你忍心看到沁香谷这么多的树灵，花妖，一一死去吗？”
“不，桃九要沁香谷永远都像现在这样。”
“那么，你答应母后，以后做沁香谷的王。”
“好，桃九答应王，不，是母后。”
百年弹指即过。
朝日刚刚跳出地平线，百花已娇妖齐放，滟李将手中的瑾瑜环交到已成年的桃九手中，百余年间，她剩下的法力已枯竭，银丝如霜满脸沧桑。每挪一步她便气喘吁吁：“九，你是王了，沁香谷的王了。鸢蓝，蔷薇，丁香，兰草，你们，你们四个也过来。”
潭边四人快步走到滟李身边，除了鸢蓝，每个人脸上都挂着泪痕，
“傻孩子，你们哭什么？我又没死，我只是要轮回了。他们三位护法都先去了，我也总是要去的。”滟李抬起一双枯槁一样的手，摸摸这个的脸蛋，拉拉那个的小手，满是不舍。最后，她到了鸢蓝一脸淡然，轻轻一笑道：“鸢蓝，知道王为什么要给你取这个名字吗？”
鸢蓝抬了抬眼皮，漠然摇了摇头。
“你看你鬓边的鸢尾，那是你的护命花，花随人意，人哀花凋零，四大护法里，你最为淡漠，却是最易被心绪所扰之人。你要记得，万不可让你鬓边的鸢尾凝成冰蓝色，浅淡的冰蓝色，是你法力衰竭的象征，只要你稳住心绪，它自然会变回青紫。那是个劫，只要你躲得过，就太平了。”
“母后，你先歇息，别说那么多了。”桃九扶了滟李想让她回殿，滟李摆了摆手，吁了口气接着说：“九，扶母后下潭，受礼。”
桃九不敢违她意，只得搀了她走到潭边，挥手，用瑾瑜环劈开潭水，六人跳下碧寒潭。
潭底还是六百年前的模样，地上还躺着一堆碎玉。滟李示意桃九与四护法跪到玄铁门边。望着那滩碎玉，她心下颤然，那娇颜在眼前挥之不去，梨花漫时，花树下相逢，所谓知己，竟为一个称谓而碎裂。
她凝神，嘴里念着咒语，等到玄铁门内发出巨光与瑾瑜环相接时，她终于油尽灯枯，颓然倒地……
“母后……”桃九听到声响，却被光牵引着，挪不动一步，眼睁睁看着滟李的身体越来越透明，最后，化成一缕轻烟，从石门的细缝里钻了进去。
桃花谷的花妖，除了受罚，到千年后轮回时，都会沉入潭底，化成轻烟钻进玄铁门内，没有人知道石门内是怎么样的一番情景，那里，一直是个神秘的禁地。
等白光消失，潭底回荡起滟李的声音：“九，好自为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