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从前多兰帮着东馥从罗刹族出来，重返九州敖岸山后，还特地挑了个日子备上了份礼物，去九州看她，顺道拜见了熏池。
熏池这人，是个活了好些年的天神了。
这人活得久了，便有些改不掉的爱好，熏池生性喜爱华丽繁琐的东西，譬如绫罗珠宝，珍奇首饰，还有那些像花一般身上挂满了坠饰的舞娘。
尤其是会舞剑的舞娘。
是以，在熏池的神宫中，这望不见边的地段上，便好生地养着许多许多会舞剑的舞娘，不论是剑法或是舞姿都得是上上等，皆是熏池从九州与仙界搜罗而来的曼妙舞者，而这其中除了柔美的女子，还有些男子混杂着。
苏邪便是这样的一个男子。
说起来也的确是巧，苏邪在熏池的神宫中本是担当着两个职务，表面是神宫里这一大片舞者中的一个，没事儿便混在舞娘堆里翩翩起舞，另外一个身份便是熏池养在身侧的刺客之一，那天恰好从外头完成任务归来，换了舞者的衣裳在神宫中闲逛。
恰好，一身男装的多兰也在东馥的陪伴下散步。
苏邪身材纤瘦，面貌又带了几分男子少有的邪魅，一身舞娘装扮一眼望去倒是真的瞧不出是个男儿，却像个妖娆万分的女子。
只是也不晓得是什么原因，外貌与性别皆反了的两人一碰上彼此目光，便齐齐愣在原地不动了。
东馥只道前面是个舞娘，不晓得她哥为何不走了，但想起她哥有收集美人常伴身侧的爱好，便觉得这会儿应当是看上了这个舞娘，踮起脚在多兰耳边道：“回头我劝劝上神，将这个妹子赠你就是了，这般直愣愣地看着怕是有损哥哥你形象……”
话未说完，只见多兰斜勾唇角伸手示意她噤声，上前几步冲苏邪道：“当真女子？”
苏邪看他气宇轩昂，不知是何来头，却也没惧怕，笑得妖魅：“当真男子？”
这边多兰见“她”如此大胆，便笑得愈发欢喜，指尖光芒闪过，平地里卷起一阵白花花的旋风，倏然吹过来不及施法挡住的苏邪，将她一身叮当作响的华裳给吹走了，只留一件肚兜这么可怜兮兮地挂着，似废墟中一枚红灯笼。
苏邪呆了，东馥亦呆了。
只有一脸胜者风范的多兰将她浑身上下打量个遍，点头道：“果真是个男子，长得深得我心。”
那夜，东馥长久地蹲在她哥歇息的宫殿外头，淡然着表情，望着窗户从开着变成关上，听见途中苏邪一闪而逝的惊叫，面上就变成难以言喻的神情。
直到不知何时睡着了，第二日早晨，才看见她哥那张英俊的面上皆是满足笑意，将她从躺了一夜的草丛里扶起，小声道：“我要将这个人带回我们族中，你千万别叫熏池晓得了，苏邪是个刺客，怕是熏池不会光明正大让她跟我走。”
便在东馥一脸瞠目结舌里，走了。
后来，苏邪就成了多兰的王妃。
多兰以男子面貌示人，苏邪便以女子面貌待人，两人成亲那日，苏邪还拿了巨大的笔在纸上写了“甘心长留为良人，从此红妆待众生”几字，将从前伴在多兰身边的那些美人看得泪眼朦胧，个个说着就这么将王子拱手相让了，不高兴。
东馥觉着非常无言之际，却也替多兰高兴，总算是找到个真心喜欢的人，且还是个这么好看的人。
眼下，想起这些事也还是会不自觉勾起唇角。
“嗯，我记得他们成亲没多久，敖岸山便出事了。”琅玄在屋顶躺下来，身上铠甲与瓦片摩擦咯咯作响，“那时候事儿多，你险些忘记了苏邪也不是什么奇事。”
那时候……
东馥愣了片刻，而后抬头望向天上一轮明月。
半晌，轻声道：“听父王说，神魔大战的结果是咱们没有夺到神界的边缘天，但却是伤了他们好些精兵能将，依你看，还会打起来么？”
“能，神界派了不少探子细作来，魔界也派了好些过去，两边迟早要爆发一轮新的战争，那时候……只怕你也是要上战场的，毕竟眼下众人都看得见，你身上的力量比从前提升了太多太多，若是不为罗刹族出战也说不过去。”
她听罢没做声，只是坐着将双脚弓起，望着漫天星辰发愣。
这个时辰，大多人皆是睡了的。
夜深之时总会想起从前种种，每每四周静谧无声，便觉得天地间好像就剩下了自己……不，或许还有一个人，一个与她隔了一整个世界的人，也在夜空下醒着罢？他的轮廓她还能想起，伸手还能缓缓描画，但那个人……那个人又在做什么呢，有没有在哪个瞬间想起她来呢？
想到此处，心又缓缓冰凉了，那个人怕是不会想她的。
他亲口说过了，所有的接近与友好都是试探，她在他眼中不过是个可疑人物，一个背着魔界细作之名的可疑人物。
但她哪怕是怀恨在承越山待了三百年，想起那时他待她的好，那些真真切切的温柔，还是会欢喜，欢喜过后便是痛楚。
“出战亦是自然，我身为公主，自是要替族中立功的。”一阵夜风将东馥思绪吹得动荡，缓过神，理了理脑中所想的事：“若是在战场上碰见熏池，定不留情。”
琅玄苦笑：“可是你……”
“我知道自己是打不过他的，但能出一口恶气也足够。”
“你还是恨他？”
东馥摇头：“不清楚，是一种很奇异的感觉，堵在心口，堵得我彻夜难眠，大约也只有甩他一鞭子才能解恨。”低下头，声音降了几分，缓缓道：“他不是无辜的。”
身侧的人似乎犹豫了片刻，轻声道：“有时候，让人恨了才是唯一的出路。”
她抬头：“什么？”
“或许……”琅玄将她眼睛盯着，望着那里头深不可测的黑暗：“也罢，你恨就恨吧，总好过别的。”
“你说得这样不清不楚，我却是对悬念没什么感觉了，也不想问，只是有件事想与你提一提。”东馥微勾唇角，眼神含笑地将他回望：“你背叛熏池时，心里是个什么感觉？”
话落，琅玄愣在她面前。
当初他姐姐，神界的“掌灵神将”天地无用，带领神界一批神将背叛众神，归顺魔界，连带着她的亲弟弟天地琅玄一同。而琅玄身为熏池最信任的得力助手，在天地无用逃离神界的同一日，也向熏池亮出了自己的双剑。
那天，神界气息动荡，连带着九州也一同天象混乱，东馥不晓得发生了什么，慌慌张张跑去找熏池，却见立在大殿中的熏池通身笼罩着淡淡紫光，眉眼间是她从未见过的冷冽神色。而琅玄站在他不远处，执着双剑，黑发被盘旋在二人身周的气浪吹得飘起。
那一天的感觉怎会忘记呢，心都快从嗓子眼跳出来了。
“为何问这个？”他轻叹一声，有些哭笑不得：“你是看我眼下太悠闲太舒适，想叫我难过一会儿么。”
“不过是想起来了这个问题，有时脑子里闪过好多念头，有些乱。”将黑红相间的发撩了撩，小声道：“不早了，万物皆眠，我也去歇息。”
没等琅玄答话便径自站了起来，飞身下屋顶，身形一闪，消失在这月光之下。
不是真的困倦，而是想起那人对她说出那些无情话语时的模样了，心中绞痛不断。
眼下，东馥走入寝宫最深处一面巨大铜镜之前，瞧着里头自己的倒影，双眉一蹙，露出几分哀伤神色来。
镜子里的人，真的不像她了。
只是她明白如今自己就是这个样子，这个带着邪恶色泽的鲜红色模样。
在熏池面前第一次露出罗刹原型的时候，他狭长的眸子里闪过几分讶异，望着妖娆的她沉默许久，最后苦笑着吐出几个字：“还是不露原型好看，这样子不适合你的性格。”
那会儿，她的变化之术尚未成熟，隐藏了原型也只是将发色变成纯黑，眸子里的红色却藏不起来，通身的妖媚之气也没了，脸还是那张脸。
可与原型比，就是多了几分天真，少了媚气。
熏池不喜欢她的原型。
镜前烛火轻曳，她一头长发垂及地面，望着镜中人久久不语，终是侧身坐在了地上，伸手打开了梳妆台下的雕花木柜，里头一片柔和沉默的光。
微光里躺着的，是一枚红玉镯子。
当年她在熏池身边当一个小小药官的时候，有神界的故友送了他一批上好的红玉，他便拿了些给她雕了个镯子，并未测量尺寸，但大小完全合适。
那时候她还并未牵心于他，只是觉得很惊喜，很开心，并不是没有收到过礼物，只是头一次收到来自神族的礼物。
这红玉镯子上，有熏池的祝福。
神族的祝福法术总是美好而纯净的，那会儿他笑着将东西递过来，声音一如既往地温柔：“本上神在这上面施了祝福法术，望你往后遇见性命之忧时，会有神力救你一命。”
东馥的笑容当即就变成疑惑，好奇地将他看着：“眼下六界太平，我又待在这安安全全的地方，何来性命之忧？”
那会儿，熏池俊美的面上升起一抹类似苦笑的神色，伸手将她腕子轻柔抓住了，将镯子戴上去：“未雨绸缪你可明白？四周再太平，也会有遇见意外的时刻。”
眼下想起来，他这话，分明说的就是后头的神魔大战。
其实，其实熏池也不是那么残忍的人吧，大约是猜到在战场上会遇见她，不想她真的遇险，才会做出这样一件事————又或者，她实在是卑微，连死都不值得，还不如当一个弱者好好活在这世上。
只是最后熏池没料到，她回到魔界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取下了这红玉镯往地上砸，在脱手的一瞬又抢先一步抓住，望着这镯子发愣，最终还是舍不得。
深红的色泽，似心的颜色。
就像她的心，已被那人伤得透彻，伤得鲜血淋漓，再往地上砸便是回天无力，她怎能舍得。
她将那镯子捧在心口哭了许久，从天黑哭到正午，似要将体内的水都哭干了，才动作缓慢地将镯子放进了木柜中，起身离了这房间。
如今过了三百年，红玉镯仍是当年模样，仍是不动声色地沉默着，红如一颗被伤透了的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