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517年,南梁天监十六年杏月,建康城迎来了一场难得的大热闹;萧梁皇室亲自出面主持,举办并参加踏青会了。在北朝,踏青早已蔚然成风,只是南朝皇室与世家都以华夏正统自居,很是看不起北朝那些北方蛮子,所以踏青会虽然在南朝世家也有私下流行,但也终究被大家认为是上不了台面的事。可这次踏青会,乃是萧梁皇室举办,并且打的旗号是承袭周朝郑国旧俗,广邀世家子弟与会;而这承袭旧俗的旗号,不仅将此次踏青会与北朝蛮子踏青会的界限画的泾渭分明,还传递给各世家子弟一个讯号——周朝郑国时的踏青会,那可就是青年男女们互相交流感情自定终身的聚会;而今就算不能自定终身,南梁皇室这可是放出了要为诸位适龄皇子皇女配婚的讯号了。且不说当今太子及其同母胞弟晋安王素有才名,年轻尚轻却都已被看做日后必将引领文坛之人,就连不满旬岁且生就眇一目的湘东王都被谓为博综群书,才辩敏速,其他皇子皇女也各个都乃人中龙凤,常人难比。这样的联姻,还能有皇室权柄做依仗,自是叫许多人趋之若鹜。虽然也有个别自恃衣冠正统、历史久长的“高门大户”懒怠与皇家“南兰陵萧氏”这样非正统的世家联姻,但是几乎整个萧梁有头有脸的世家适龄子弟都参与了此次踏青会;所以那些傲气的世家虽不为与皇室联姻,却也想借此机会好好审视诸世家子弟,好为他日联姻打算,于是整个萧梁所有的世家大族,一个不落的,全都参与了此次踏青会。最终,在短短数日之内,各世家大族携家带眷挤满了人口早已过百万的建康城。而建康禁军,为了保护所有世家大族的安全,也进入了从来未有过的紧张状态。建康九大城门每日申时三刻左右便落锁,可直到将近辰时才会开门;禁军们也好像不休息,宵禁之后的巡逻人数也足足多了一倍之数,个个带着肃杀之气,吓得寻常百姓在家里连呼吸不敢大声,生怕一个不小心,就会引来禁军,更带来一场横祸。与之相对的,世家子弟们的脂香粉气、环佩叮当也充斥了整个建康城,建康城日日都可闻丝竹管弦之乐、走鸡斗狗之声。这样的状况,让整个建康城陷入了一个既旖旎缱绻又剑拔弩张的氛围,令人啼笑皆非。
先崇德皇后在圣上已经薨了多年,现在后宫是以太子生母丁贵嫔为尊,此次踏青会自然也是丁贵嫔操持。只是开办之初,丁贵嫔却没有想到这所有的世家大族竟都会来参加踏青会,人数一多,便打乱了丁贵嫔最初的全盘计划。最终,出于对人数以及建康城内气氛的考量,丁贵嫔将踏青会正日的集会地点改在了石头城与建康城之间的避暑行宫。一来避暑行宫紧靠玄武湖,景色秀丽,作为踏青之地,自是不在话下;二来避暑行宫殿宇众多,且华丽非凡,只要皇室不在其中歇息,也算不得大内禁宫,安排这些世家大族,尽可够了。如此一来,也终于了确了丁贵嫔的一桩心事。如此一来,丁贵嫔只将分配殿宇、安排人手、择定正日……一系列的的琐碎小事吩咐下去,便只在宫中继续养尊处优,等待踏青正日了。
踏青正日这天,是整个钦天监足足闹了五日方才定下的日子;一来既要照顾各方势力,二来整个萧梁皇室又都是玄学大家,三来据说陶弘景陶天师奉皇命也会参加此次踏青会,所以择定这个日子几乎要了整个钦天监的半条命。以致于呈上这个日子的同时,钦天监监正还上了一道折子,为整个钦天监告假三日。
而踏青会正日这天的天气,也没有枉费整个钦天监告假三日,真真当得起“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八个字,从玄学与阴阳学的角度来看,也都是个百里挑一的好日子。由此,也让钦天监彻底松了一口气,安心的退居幕后做观众,看着皇室与各世家大族唱这场好戏。
这日,各世家子弟、皇亲贵族,无论男女,个个都浓妆艳抹,锦衣华服;男子们,拼命在自身服装与配饰上功夫,全都是纤腰阔肩,环佩叮当;女子们,则不断在自己的发髻与发饰上各求新意、别出心裁,各种刀髻、螺髻、飞仙髻、双鬟髻……珍珠、玛瑙、琥珀、黄金……一股脑的全都往头上堆。无论是谁,不管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自家面子,都争着一口气,不愿被人比下去,更都存了要一鸣惊人的心思。男子们如是,女子之间的争斗更不必说,从避暑行宫到玄武湖边会场这么短短一段距离,她们也都有攀比互斗的手段。有人一路走便一路洒下不知从何处寻来的芙蓉花瓣,谓之步步生莲;有人绸缎铺地,从避暑行宫直至会场,谓为脚不沾尘;还有人拉起数里长的刺绣步障,灼人眼球,其奢华与意气之争,唯有先晋石崇可与之相比。就算当今圣上再怎么身为天下先,克勤克俭,也还是拦不住这些掌握天下财富的正统世家大族的挥霍。不过在世家大族里,倒也还是有例外,比如郯城徐氏。此次郯城徐氏本该由其大公子参与此次踏青会,奈何徐家大公子自幼体弱多病,在成行之前又病倒床上,只好由其亲妹,刚刚行了月事的徐家大小姐徐昭佩代表徐家出席,也算没有拂了圣上的意思。
郯城徐氏之所以如此特别,其实也是因为郯城徐氏并不被正统的高门大族认可为高门,在他们眼中郯城徐氏只算一时的爆发;但在而今的萧梁朝廷,郯城徐氏是一支不可小觑的力量。徐氏多年来一直站在南朝政权的最中央,但其家族以武立身,在这重文轻武的南朝,一向行事低调,徐家又不像那些正统又历史久长的世家大族有广阔的庄园作为经济后盾,行事也从来不与人争一时之长短。所以在那一段短短的距离里,徐昭佩也没有多花太多心思,只是乘了一辆中规中矩的华盖马车到达了会场。可是徐昭佩一下马车,出现在人前,众人却又炸了锅。
徐昭佩不过十二岁年纪,也才刚刚行了月事,或许是长在军中又自幼习武的原因,竟然已经出落的亭亭玉立、窈窕有致,丝毫不输豆蔻少女。面相虽然也仍旧稚嫩,没有完全长开,但是脸不施粉而白,唇不点而朱,一头乌黑发亮的长发看似随便的绾成一个流云髻,以一组和田白玉簪簪住,再与那双如鹿一般的墨玉双眼相衬,这样的一张脸就足以叫人过目不忘。而她所穿的雨过天青色齐胸襦裙虽然也不及许多人华丽,但是那含羞半露的剪裁与一气呵成的流云水波纹将她介于少女与稚女之间的气质也处理得恰到好处,再加上她本身洒脱不羁的性格,简直就如一阵清风流云拂过所有的人的心。最特别的是,她虽然没有浓妆艳抹,却别出心裁的画了一个梅花妆,额间点了一朵开的正好的梅花,侧脸又饰上点点残红,不仅有柔美飘飞之意,更应了今日踏青会“梅花谢去自迎春”的主题。如此一来,便将其他所有桃红柳绿、莺声燕语的世家贵女都生生比了下去。于是瞬间,在场所有的皇亲贵族、世家子女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徐昭佩身上,男人们的眼里都是欣赏,女子们的眼中则是满满的嫉妒;可更让世家贵女们咬牙切齿的事,还在后头。
踏青会会场的座次分布自是以皇家为尊,然后是以王谢袁萧四大世家为首的世家依世家地位按次排布。照理说她郯城徐氏自是要被远远的排在后头,可偏偏她徐昭佩的祖母与先崇德皇后之母均为刘宋皇室,徐昭佩的伯母、叔母还有外祖母均出自“南兰陵萧氏”,所以徐昭佩还是这南梁皇室为数不多却又正经八百的外戚。又因这个原因,徐昭佩自幼与先崇德皇后幼女永康公主交好,所以徐昭佩生生被永康公主被请到了主席之间,与永康公主共用一席。为此,又让许多世家贵女恨得咬牙切齿,却又只能生生忍受。
在这些世家贵女中,心中最不是滋味最又掩藏得最好的,便是琅琊王氏这一辈的大小姐,王灵宾。琅琊王氏自晋代起,就几乎是世家大族的领军人,而在如今的南梁朝廷,更是名副其实的第一世家。作为第一世家,光有雄厚的财力能够掌握天下命脉也不能就此满足,将整个天下的权利牢牢握在手中才是最要紧最重要的。所以她王灵宾,肩负着琅琊王氏的责任,今日也就是奔着太子妃之位来的。王灵宾自小便名满建康,素有才名;她的姿色放眼这些高门大户,也是无人可出其右;再加上她高贵的门第血统,未来的国母之位简直就是她的囊中之物,也必须是她的囊中之物。只可惜她的生身父亲王骞并不争气,没有出众的才名与煊赫的功绩能给自己锦上添花,所以她下定决心要靠自己的力量得到一切。她信心满满的来,完全就把自己往未来太子妃的路数上打扮,决意一定要压所有世家贵女一头,让她们提前知道自己的厉害。可是却不想,竟半路杀出了个徐昭佩!而令人生气的则是徐昭佩似乎根本就不在乎踏青会这件事的目的与本质,她根本就是以自己最自在洒脱的样子就将包括王灵宾在内的一众世家贵女的雍容华贵打为了矫揉造作。而且最后她还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对所有世家贵女仇视的眼神视而不见,旁若无人的与永康公主在席间相互调笑。最让王灵宾不能接受的是,她郯城徐氏根本就不是什么正统的世家大族,不过是在衣冠南渡之后才崛起的武家蛮人。可她第一世家的大小姐王灵宾竟然就让这么一个出身不如自己、才名不如自己、姿色不如自己,甚至连年纪都比自己小了几岁的小女孩给压了一头!这简直就是把她王灵宾,把她琅琊王氏的脸摘下来扔在地上踩,怎么能够叫人不气愤?不过幸好,徐昭佩年岁还太小,在太子妃的拣择上构不成威胁。但是一想到自己竟然会输给了这样一个小女孩,王灵宾心中还是堵着一口气咽不下去,她只好一面同自己身边的谢家小姐谢茹仪调笑,一面在心中暗暗盘算着如何寻找机会扳回一城。
直到所有的世家子弟、皇亲贵族都落了座,这场半正式、半官方的踏青会的女主人丁贵嫔下了一声“奏乐”的命令,踏青会也正式开始了。首先便是歌舞百戏表演,跳丸弄剑、走索踏杯……各式表演轮番来了一场,时辰便从辰时到了巳时,也终于算是进入了主题。歌舞百戏之后,便是各世家公子行射礼。世家大族们总把打仗习武看做无知莽夫才会做的事,可射礼毕竟是至圣先师留下的六礼之一,所以虽然世家公子们在养尊处优之下都已经懒怠搭弓射箭,但是却又不能废了这一礼数;所以他们想出了替代的办法,便是投壶,如此一来既不用费力去搭弓射箭,也不算完全废了射礼。王灵宾一面看着世家公子们站在会场中央兴致勃勃的投壶,一面屈起手指缓缓敲打席面,心中便有了算计。她看似调笑地与谢茹仪说话,却又把音调控制得恰到好处,让处于正席的丁贵嫔、永康公主,当然还有最重要的徐昭佩能够听见。
“茹妹妹,你说这孔圣人要是知道如今我们将这射礼都简化了投壶,不知心中会怎么想呢?”
陈郡谢氏自从先代“小谢”殁了之后,也不知是怎么了,再没出过一个像样的人物,也就渐渐衰落了,而今屈居在琅琊王氏之下。这谢茹仪,不管是在世家贵女还是谢氏之中,也都算不得机灵的,不明就里的就接下话头。“对啊!你说这男子若是连射礼都废了,终日只知涂脂抹粉,坐而论道,与我们女子又有什么区别呢?”
“茹妹妹,你真是说笑了。”王灵宾甜甜的一笑,尽显端庄雍容。“这男子论得的‘道’,与我们终日调笑的又岂能一样?不过这射礼如此荒废了,倒也真是可惜。可我听说,信武将军徐大人一向治军有方,其家传武功更是独步大梁。若是徐家大公子在,或许还能百步穿杨,让我等真正见识一番男子的力量之美与射礼的高雅之处,怎么今日竟不见徐家大公子呢?”
谢茹仪听了王灵宾的话,张大了嘴巴,很是吃惊的样子。“怎么你竟不知道?徐家大公子自幼体弱多病,此次正是因为卧病在床才不能与会,就算来了,又怎能真正行射礼呢?”
“怎么会这样,那这徐家岂不太可惜了!”王灵宾说着,脸上显出担忧神色,很是大方得体的样子。
主席之上的永康公主听了她们的话,早有些坐不住,但被徐昭佩一把按住,等到王灵宾的话全都说完,徐昭佩才接过话头。“王家姐姐,谢家姐姐,你们二位有所不知!射礼之诀窍不在力量,而在技巧,可不是空有一身力气就能做得好的,也不是体弱就做不好的。若是摸到了其中的诀窍,莫说是体弱的男子,即便是女子,一样可以百发百中。”
“照妹妹这么说,妹妹可是精通于射礼一道?”谢茹仪接过话头就继续问,完全不知道自己被人当成了枪使。
“精通谈不上,但是妹妹幼承家训,射礼一道上也是得家兄之教导。”
谢茹仪对自己被徐昭佩盖过一头也是耿耿于怀,继续傻乎乎地逼问。“既然如此,妹妹可否演示一番,也让我等见识见识射礼之精妙。”
“那妹妹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没有想到徐昭佩如此大方就应下了演示,谢茹仪与王灵宾都暗暗吃了一惊。只见徐昭佩轻巧离席,向丁贵嫔盈盈一拜,说明了缘由;丁贵嫔也早已注意到她们三人的对话,了悉王、谢二人的意图,便也不愿拂了她们的面子,当即点头应允。内侍们立刻机灵的到会场去向各世家公子传达丁贵嫔的命令,世家公子们听说美人要行射礼,都生了好奇之心,十分配合的回了自己的坐席。
徐昭佩缓步踱到会场中间,内侍们也迅速的摆上了本是为世家公子们准备的箭靶、弓架与箭筒,并向徐昭佩呈上一把轻巧的小羽弓;可徐昭佩并不领情,自己伸手取了一把钝弓。她将钝弓不断握在手中掂量、把玩,似乎是在找感觉,过了许久她却摆摆手,众人都以为她生了怯意准备放弃;可眼看着内侍听了她的吩咐,却将箭靶从十步之地移向了五十步之地,又一次惊掉了众人的眼珠子。待内侍刚将箭靶摆好,徐昭佩便看似漫不经心的射出一箭,直直的插在红心,带起的劲风将刚刚转身还来不及迈步的内侍吓得一个趔趄,几乎摔倒在地。紧接着,她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同时射出三箭,一共射了三次,十只箭全都正中红心,后面的九只箭也正好围成一个圆,圈住第一只射出的箭。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快得简直就是一错眼,徐昭佩已经放下钝弓,仪态万千的站在会场中间向丁贵嫔行礼。
“臣女雕虫小技,真是献丑了,还请娘娘不要见怪!若是臣女的兄长为娘娘演示,必能叫娘娘得见真正的百步穿杨。”
“哪里哪里,佩儿你实在谦虚,如此神乎其技的射技,可真当得起‘巾帼英雄’四个字,不亏是徐大人的女儿……”丁贵嫔继续保持端庄,赞赏着徐昭佩,又赏下许多东西,显示皇家的威仪与大方,心中却也暗暗的想:之前只知先皇后有徐家这门子亲戚,却不想竟是如此不显山不露水的一家高人,幸好先皇后没有留下儿子,不然这皇位属谁也难说了。
王灵宾与谢茹仪未曾想自己弄巧成拙,又让徐昭佩大出风头,懊恼气愤夹击之下几乎都快将牙咬碎了。可是多年的教育却又让她们不能喜怒流于表面,只能继续展露出口不对心的赞赏微笑,看着徐昭佩风光。而一众世家公子却也未曾想到,如此一个娇弱美人,射技竟令他们难望项背,于是对于徐昭佩的欣赏之中也夹杂进了三分羞愧三分害怕和一分嫉妒。而主席之上看的最清楚晋安王萧纲也忍不住对其同母胞兄太子萧统赞叹:“真想不到,我大梁竟也有如此勇武又如此貌美的女子。真不知来日何人何其有幸,又何其不幸能娶到这样的女子!您说是不是,皇兄?”
“三弟,徐家小姐乃是世家贵女,又是皇亲国戚,就算我们是皇子,也不能妄加议论,坏人名声。”太子萧统无论何时何地,都保持一******不变的冰块脸,对自己的亲生弟弟一样不例外。他丢下这么不冷不热的一句话,让晋安王碰了一个不软不硬的钉子,神色却也还是没有什么波动。而一向随和亲切的晋安王对自己兄长的反应也并不介意,付之一笑便将此事略了过去。倒是那生就眇一目的湘东王萧绎,睁大了自己仅余的一只的视力也不甚好的眼睛,怔怔的望着会场中央,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而还跪坐在会场中聆听丁贵嫔“赞赏”等待谢恩的徐昭佩,余光之中瞥到自己的好友永康公主萧玉嬛在主席之上一面比着好厉害的手势,一面却又向自己做着鬼脸,也差点掌不住要笑了,但最后还是忍住了;只是飞快的眨了眨眼,又向永康公主递去一个眼风,就这么几个小小的动作,又将刚刚的潇洒端庄之气尽敛,显出少女的天真与俏皮来。徐昭佩的动作很小,却也避不了会落到几个有心人的眼中。
丁贵嫔的赞赏还没有听完,远处的内侍高高的唱了一声喏,接着高声喊“皇上驾到!”,人群瞬间便乌泱泱跪了下来山呼万岁。原本就跪坐在会场中央聆听“赞赏”的徐昭佩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只好继续保持着跪坐的姿势待在会场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