梳一条细细的小辫子
1923年12月，秋风扫地，落叶萧萧，胡适顶着秋风如约去访王国维。在这之前，他通过得意门生顾颉刚与王国维有了联系。王国维回信说：“顷阅胡君适之《水浒》、《红楼》二卷，犁然有当于心，其提介白话诗文，则所未敢赞同也。”对于胡适“抛弃”文言文，王国维坚决反对。胡适读过王国维众多诗文，对他心仪已久。想象中，王国维应该是一个风流才子，待见到他本人，胡适才发现王国维是一个很难看的男人：“他的人很丑，小辫子，样子真难看。”王国维坐在一把太师椅上，脑袋后面拖着一条又细又长的小辫子，典型的一个前朝遗老的形象，这形象是胡适所深恶痛绝的，但因为他是王国维，胡适自然另当别论。
王国维对胡适的文名当然早有耳闻，他不卑不亢地接待了少年得志的胡适，一开口，一股气场便很快震住了见多识广的胡适，想象中的王国维终于在胡适心目中复活。但是王国维一边说话，一边摇晃着脑袋，脑袋后面的那条辫子像蛇一样盘来扭去，胡适看着实在不舒服，恨不得起身拿把剪刀咔嚓一下将辫子剪掉。可是他知道，王国维的辫子是一样宝，就像王国维桌案上那支狼豪笔一样，那是王国维的精神象征，也是任何人不能碰的，包括胡适。溥仪被赶出宫殿后，作为“帝师”的王国维一时失业在家，后来进入清华园，他的辫子就成为清华园师生议论的焦点。有人向胡适反映过，在清华园，有两个人不用看脸，只需看一眼背影，就知道他是谁——这两个人一个是王国维，一个是梁启超：王国维的标志是长长的辫子；梁启超的标志是一肩高一肩低，据说是因为割去一个肾脏的缘故。
很多人劝王国维剪掉那根辫子，可是只要一提起，王国维马上就跳起来，要跟人拼老命，仿佛他的生命全维系在这根细辫子上，所以每日他必定要将它梳得溜光水滑。他是男人，对镜梳妆的事当然做不来，便求助于妻妾。妻妾争宠，倒是抢着要帮他梳辫子，可是王国维嫌她们梳得不好。也许从小到大这根辫子由母亲梳惯了，所以他还是有劳老娘。有一次老娘事多忘了，或者说遇到什么烦心事，就嘀咕着说：“人家的辫子全剪了，你一个人留着个辫子做什么？”王国维的回答值得玩味，他说：“既然留了，又何必剪呢？”当时正值民国年间，民风开化，剪清朝辫子成风，清华、北大学子更是剪辫子高手，许多人怀里揣着一把剪刀在街头窥探，发现哪个男人头上拖一根大辫子，几个青年学生便蜂拥而上，咔嚓咔嚓几下就将辫子剪下来，所谓“留头不留辫，留辫不留头”。可是，王国维就敢梳一根长辫子在清华园招摇，没人敢动他，只是因为他学问太深，让人敬重。据说也有几个学生拿着剪刀趁夜色偷偷摸摸跟在他后面伺机想下手，可是他听到响动一回头，不怒而威的目光便把学生吓得掉头而逃。
不想捧这只“铁饭碗”
胡适与王国维首次见面，两人就生出相见恨晚之感，不知不觉谈了一个多小时。王国维突然问胡适：“小说《薛家将》写薛丁山弑父、樊梨花弑父，有没有特别的意见？”胡适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只是含糊地说：“希腊古代悲剧中常有这一类的事。”王国维说：“西洋人太提倡欲望，过了一定限期，必至破坏毁灭，我对此事却不悲观。即使悲观，我们在今日势不能跟西洋人向这条路上走去。”几天后，王国维回访胡适，两个人有了更深入的交谈。
冯玉祥发动“北京政变”后，将溥仪驱逐出故宫。作为“帝王之师”的王国维，既不是硕士也非博士，虽说去过日本，却是逃往日本“避难”的。现在“皇帝”成了废帝，“帝师”当然也被废弃，这让王国维痛不欲生。据说溥仪出宫那日，王国维捶胸顿足，号啕大哭，认为是大辱，几欲自杀，后经家人多次劝阻和严密监视才罢休。他对任“帝师”一职深感宠幸，对远去的大清王朝深情依依，一代王朝的自然更叠，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但是在大历史面前，个人是十分渺小的，面对历史大变革，这个拖着小辫子的前清遗老的结局可想而知。
但是胡适记住了王国维，在最关键的时刻，他向王国维伸出了援助之手。1924年春天，清华学校要改办大学，并将设立研究院，校长曹云祥写信给胡适，聘他担任研究院院长一职。胡适不可能离开北京大学，他向曹校长推荐了四个人：梁启超、王国维、章太炎、陈寅恪。这四个国学大师让曹云祥眼前一亮。12月8日这天，胡适与曹校长一同来到王国维家。进入视线的王国维一副典型的前清遗老打扮：一袭长袍，黑色马褂，系一条黑色汗巾式腰带，脚上蹬着一双圆口布鞋，脑袋后面当然少不了那条细细的长辫子。
当时王国维没有工作，生计成了问题，还因为溥仪“鸣冤”引来全国一片谴责。在胡适想象中，王国维应该会马上答应这份很体面的职业。可是，出乎他的意料，王国维拒绝了。胡适并不认为王国维是真的拒绝，他以为王国维可能只是做做样子，拿捏一下，这也是知识分子的臭毛病。曹云祥已在清华大学为王国维安排了课程，可是，王国维仍是拒绝。胡适急了，联系溥仪与溥仪的英语老师庄士敦，一同来做王国维的思想工作，王国维仍无情地拒绝了，并且连曹校长的饭局也一概谢绝。胡适仍没有放弃，他无法忘记阅读王国维的书籍时给他带来的心灵上的震撼。某天晚上，胡适“突袭”王国维家，将他骗上了汽车，带着他在清华园里绕了一圈，还来到给王国维安排好的办公室，并提到他的那些如雷贯耳的同事们：章太炎、陈寅恪、梁启超……
胡适的真挚和曹云祥的热情最终打动了王国维，他接受了清华大学的邀请。但是王国维很清楚，他的心灵已不属于这个时代，他要用血肉之躯，祭奠那个业已逝去的时代。最终，他留下了“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的绝笔，当然还有最后的诗作：“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1927年6月2日，王国维处理好公务，向同事借了五元钱，雇了一辆黄包车来到颐和园的昆明湖畔。他怅怅地坐了很久，在抽完半包哈德门牌香烟后，纵身跃入了昆明湖中，两尺深的浅水，很快淹没了他的文弱之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