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飞扬坐在春天的小板凳上。
她的家乡既不美丽也不富饶,可是烟火充实,鸡犬相闻,稻穗累累。
早晨,还在睡梦中,某一家孩子生了,或是某位老人亡故了,鞭炮噼里啪啦惊醒暗沉沉的混沌,她就爬起来,跟着大人一起奔跑,墨蓝色的凌晨蓦地弥漫开来,染透了朦胧的荒凉。她看见往日熟知的老人的面孔收缩灰白,僵直如木头。很多人围着哭喊,观者言语纷纷,多说的是不久前看见他还好好的,怎么就突然想不开了呢。记忆里关于逝者的喜怒哀乐还温热着。有的在某日清晨喝了农药,有的一根绳子挂在悬梁上。有人说,他们死了。
哦,原来那就是死,庄飞扬想。
“他们为什么要自己死呢?”她问奶奶。
“老了啊,中风了怕儿子媳妇嫌弃。”奶奶抹着同情的眼泪说。
天空里时常饱含雨滴,植物冷僻地生长着,人来人往,谁都熟悉谁的家长里短,残缺不全的只是爱情。是的,这里没有人谈论爱情。温柔的夜色下,她看深深浅浅的字迹。故事里有大丽花盛开,有含羞草敏感不经触摸。王子披着黎明的薄纱骑马跨剑而来。
这里是乡村。
这里即使出过几个有名的历史人物,但是天然的地理环境注定它是一个难成大业的小地方。唯一的风景是低矮的青山,形状像鹰,故名雄鹰岭。事实上它是一只飞不起来也长不大的小病鹰。
张开眼睛是大片大片的田野,田野四周是道路与房子。房子与道路组成一线,又在弯角的地方四四方方地围绕着一大片田野。河流从中间蜿蜒曲折地流通过去。人们春种秋收,日复一日。天是圆的,地是方的。
四岁的时候,有个年轻女郎骑着摩托车从家门口经过,脸上化了鲜明好看的妆,裤子像是彩色的大灯笼,脚穿亮皮高跟鞋。她指着那个女孩子对奶奶说:“奶奶,我长大了也要像那样。”
奶奶沉下脸说:“妖里妖气,那我就再不认你,你也不要再进我的家门。”
她便吞声了。老人的眼睛里那是伤风败俗的。
这实在是一件为难的事情,她舍不得奶奶又舍不得这身打扮,思想斗争了很久,最后终于放弃了后者。可是那一缕鲜明异样的色彩却永远地烙进了记忆。
她从小就认定,眼前是灰的,远一点一定是亮的。她要到外面的世界去看一看。
长大后干什么这实在是一件令人苦恼的事。当老师吧,小学生们最怕老师,老师最威风了。可是老师也没什么好的,每天要管那么多的学生还天天要和那么多老师在一起……庄飞扬放弃了当老师的梦想。因为奶奶经常和亲朋好友们说以后把她关进了学校就不用费很多神了。
“关”?
“那学校也不是什么好地方,老师也不是什么好人——肯定像电视里的牢房一样不好玩!”幼小的她这样想。
可是长大了后干什么呢?庄飞扬一直在思索这个问题,有时候边想着还边用树枝在地上画画,因为她虚胖虚胖的,老是生病,失去了跟孩子们疯的机会,最不耗费体力又好玩的事情就是在地上画画了。她一边画一边想:“将来我一定要和大家做不同的事,做一件叫他们都吃惊又佩服我的事!”
苦恼着长大后到底做什么,小小的庄飞扬晚上常常会做梦。
看见太阳是鲜绿色的,花朵里面冒出来一个女仙子。小鸟唱好听的歌曲,花仙子穿着彩色的大灯笼裤跳舞,手镯闪闪发亮。她们的睫毛又长又翘,说声“变”就什么都出现了。想要什么便可以得到什么。
有时候天空出现五颜六色的字幕,白日里许多星星爆炸,云朵飘散合成复杂的图案,像大船,像动物,像妖怪,像城堡。她走进了一个陌生的村落,空无一人,哭喊无声。于是她拼命地跑起来,后面无端多出了诸多凶猛动物追赶,拿大棒的壮汉,张血盆大口的兽。她只有一个人。有时候又突然发现手上还紧紧牵着另一个人的手一起跑,可是来不及细看是谁,只感觉贴心的近,于是两人拼了命一起跑。他们终于跑到路口交叉的地方,发现某一处似曾相识,就走下去,不一会儿就到了家,梦就醒过来了。
梦里还会飞起来,从这棵树上飞到那棵树上。但是每次飞的距离都不远,必须飞一段脚落一下地,而且一到高空就极度恐慌。青天白日里她浮着,没有依附,没有亲人,这是最焦虑的事。
也会沉下去——从高处落下,又跌进水里。一波推来一波撞去,软深深地沉着,总也不见底,总也是悬,悬得窒息,纵身一跃,起来了,眼前亮了。梦也快醒了。
秋冬之交,树叶汹涌地坠落,河水干得可以见底岸。风总是不知疲倦地刮着,天空灰雾蒙蒙,万物都是无精打采的垂败气息。水凉得透心寒,月明得冰人脸。奶奶总是带她去“上头奶奶”家串门。
“上头奶奶”家因为地势较高,需要经过一个坡。她的童年有一部分便在奶奶的背上懵懵懂懂地上去又下来。“上头奶奶”体态丰满,说话和气,像《新白娘子传奇》里许仙的姐姐。她们两个老人往往一坐下来能聊一整天。煤火上炖着喂猪的粥,滋滋地冒着热蒸汽。小鸡在旁边叽叽喳喳地叫,猫眯着眼睛蜷缩在阳光下或者火炉边。细细的灰尘在透光的玻璃窗上扫射进来。她们交谈的时候,飞扬就一个人看着那些快乐地跳舞的灰尘。门口敞着,偶尔有人经过,皆热情招呼。“上头奶奶”对她很好,家里有什么零食必然拿来给她吃,总是笑着说:“你以后要记得你奶奶呢!你不知道带你这样一个孩子要费多大的力气。”
“她那病还发作啵?不发作了吧?”
“怎么不发啰!一感冒的时候就整个脸、手脚都肿得很大,鼻孔也堵塞,喉咙也堵塞,吓得个人死!”
“那开刀也没有开好啊?”
“人小,医生动手术也不敢动作大了呀!说要等她十八岁以后看要不要再去开第二次刀。现在一发作一着凉脖子上就到处肿,摸都摸不得,疼,吃东西也吃不下。可怜呢。”
“她妈妈回来过吗?不会不认得吧以后。”
“这阵子怎么回得来啰。你还怕她不认得娘啊。自己的娘生的,无论如何,女儿心中娘永远是娘。倒是我这个老婆子,只怕一老就遭千人嫌,跟谭爷爷一样刚发现自己中风就要搞口农药吃了完事啊!”
“那不会呢,奶奶一手带大的,以后不会把奶奶丢弃了的呢!是吧?”
“嗯!”庄飞扬抬起头大声坚毅地回答。
屋子里冒起甜甜的糯米香,煮的粥开了。“上头奶奶”家喂了好些猪,新近又下了猪崽,所以她家的厨房永远飘散着新鲜糯米的清香。这是个手脚轻快的妇人,锅盆碗筷刷洗得透透亮亮,对待乳猪如同对待幼儿一样悉心。打开锅盖,一股强劲的热气扑鼻而来。盛了一碗,先给她。奶奶和“上头奶奶”就在那里笑她是小猪,和猪抢着吃。猪可是脏的,庄飞扬不肯吃。“上头奶奶”笑着说:
“没事的,你放心吃啰,奶奶把锅和米都洗得干干净净。自己炖粥吃都是这个锅,是新下了猪崽母猪奶水不够就熬了新鲜糯米的。”说着又舀来一勺白糖。
“上头奶奶”总是微微笑着,微胖的身材透露着说不出的和蔼,所以,当“上头奶奶”摔了腿,被媳妇赶到下头住,半夜投河自杀了的消息传来时,庄飞扬哭得最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