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飞扬十五岁的时候开始发狠胖。不可理喻地什么都能吃,冷饭,生黄瓜,新发芽的树叶,菜叶子,狼吞虎咽下去,什么滋味也没有,唯一的呼喊是饿,饿,饿。因此她刚进入高中就成了全校最胖的一个,体重秤上一站,能踩得机械变形。周围的人看着体重数字,大声嬉闹,沸腾得一连好几个班的人全知道她惊人的体重。
别人一到周末就欢天喜地收拾东西回家,她呆呆坐在空荡荡的操场,满脑子都是痛苦的回忆。
初三的时候,父母每天都在问她到底什么时候退学。
那时候起,她每天放学很晚了不愿意回家,站在教学楼后面的那块空旷的草地上看天空,一张胖胖的脸,眉毛紧紧锁在一起。
天边的残云被风卷空,薄寒里透出最后一点明,等庄飞扬将沉重的书包绑在脚踏车架后,校园里已经空无几人。
丑陋的她还是会寄情于爱情。那是冬天,很大的雪,白色的悲伤铺天盖地,她很冷,视力不好,坐在前排的第一个,初二的最后一个月已经在全年级分出实验班,她进了实验班,压力很大,每个人都是原来班上的前茅。她除了上厕所出教室从来都没有离开过座位,苦行僧的生活,黑暗里长着棵倔强的树,暗暗发着狠劲燃烧。周围的一切都是虚的,影影绰绰的人形,友谊或者快乐,与她有什么关系。多么陌生的世界,只有自我追寻的世界。从清晨六点甚至更早五点多,一直到后来有了晚自习的十一点,她都钉在那里对抗着。
庄飞扬虽然跑步厉害,像是要将全身的力气全部发泄在那短短几分钟内,可这个即将面临升学考试的冬天,她经常生病,哑着嗓子回答老师的问题,没钱买洁白清香的面巾纸,只有灰扑扑粗糙的卫生纸,鼻子从来都堵塞着,一到冷天源源不断流清水。她咳嗽得痰里出现血丝,父亲也冷冷地只觉得她活该。她可以留在家里不去上学的。
庄飞扬的课桌里书包里备好十几板便宜的消炎药感冒药,那是从爷爷那儿拿来的。每当困了,她就用清凉油抹上额角,支撑着胳膊做片刻的休息,外面的雪深得膝盖发软……
她戴上眼镜透过窗去看那雪,只看见旁边一个黑色的身影一直在看着她。一切都是虚幻的,只有这个黑色的身影清朗分明。她去看他的脸,他的眼睛就一直注视着她。他们默默地注视了几秒钟,这雪天里的秘密。
他有俊朗的面庞,他戴着金色细边框的眼镜。后面的眼睛脉脉地流动着温暖的关怀。深白的背景里静默的黑色夹克,是永远难忘的一景,也是庄飞扬不敢确定不敢直视的一景。她现在丑成这样子,早就对田添断绝了幻想,但是那个戴眼镜的男孩子,那是十五岁芳华里唯一的悸动。沉闷的曲调里挑出青涩的弦,丝丝缕缕不动声色地弹着,细细的欢乐,唯一的欢乐,每次她回头,她就看见他在看她。
她喜欢打开文具盒,盒盖支起正对着她,远处有个模糊的黑色身影,那么温柔地存在,那么轻缓坚定的注视。他引起她的关注,他给了她最好的温暖。他们从来不曾交谈,他们未曾有过来往。初中毕业后她就失去了他的消息,最后他的面庞也越来模糊,最后连名字都变形了,他姓什么呢?她想不起来了。他是喜欢她的吗?她不知道,更不敢知道。他那么帅,她这么奇丑,她怎么敢痴心妄想?
可是,定格在十五岁流光里的,是回头时苍天雪地里坚定不移的重重的一抹黑。那件黑衣服是温暖的坚强,此外整个世界只有覆盖白雪的寒,覆盖亲情的冷。
她不愿意回家,就总是等到太阳落得没了影才去车棚里推自行车。车篷是长长的没有墙壁的屋顶,密密匝匝挤满十几岁的懵懂。这时候只剩下了她一个人的车,孤单地在地上打出长长的日光恋影。书包太沉,不小心就翻到了一边。车是粉红色,还是很早很早以前爷爷买的。那时候是奶奶的车,奶奶学着骑自行车,欢乐地在夕阳里穿来插去,多么恬静的岁月!碎叶子掉在车架上,她拂去,它就在地上变成骨骼分离的灰。过去再也不能回来,那么只能肯定未来。
夕阳拉长脸,放学很久了。教师宿舍前面的院子里坐了大群休息的老师,他们看着她在门外穿过一直望到她消失,眼神里全是怜悯:
“这个孩子太辛苦。”
“她那个父母就是邻居亲戚都没办法。”
“人不可貌相,这学生志气着呢。”
学校正门的走廊里满是月考光荣榜名单和优秀作文展,那里有她的名字,但是她却不敢看。从学校到家有十几里的路,一不小心车子的胎就没了气或者破了洞,她就跟别人一样随便进哪一家借气筒,说谢谢,接着回家。
但那次她的自行车完全爆胎了,一个中年妇女非要借自己的新车子给她骑回去,她的破旧单车由那个陌生妇女修好再换给她。她正红着脸低着头说谢谢,瘦瘦的数学老师端着茶杯从屋里走出来,大吃一惊,摸着她的头,关切地说:“庄飞扬?怎么是你?你怎么还没有回家啊,快点回去,天黑了。”
快点回去,天黑了。
她一直在找自己的家。她看着数学老师竭力控制眼泪流下来,说:“我,我这就回家。老师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