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我毕竟是年纪小些,竟然不知打哪生起了一股业火来,恶狠狠地冲着沈籍嚷道:“我心里从来就没有你,你又胖又迂,整天管着我,动不动就跟着我,我讨厌你还来不及,怎么会去喜欢你?你这真是带着面具进棺材——死不要脸!我忍你这么久,你还把自己当回事了……”话还没说完,只听“啪”地一生脆响,却是不知什么东西打到了我的头上,生生地疼起来。
我一抬眼,跌进洛九城蕴着怒气的眼睛里,登时也不敢再继续讲下去。这也真真儿是奇了怪了,向来我是无法无天惯了的,从来没有人胆敢打我,我更不可能向什么人低头。唯独这美貌公子的一举一动都不会招我厌烦。
“你这小丫头讲话怎生如此不知好歹?沈公子既然这样与你说话,那必然是把你看成心尖尖上的人儿。你怎么能这般出口伤人?”
我低下头去不再讲话,心里却也是愈发委屈。我原不想这样的,我也不知道沈家竟会因我之事便被夺了官位,还要满门抄斩。我爱极了沈大胖,我也愿意为了沈大胖付出我的一切。可是这些话堵在胸口怎么也说不出来。
平日里若是有人这样训斥我,沈籍必然是会出来护着我的,可今日里他只是拿胖乎乎的腮帮子对着我,拳头攥得紧紧的,浑身都带着不想让我靠近的意思。想必我是伤他太深,白白毁了这两年来的情谊。
这一路行来,倒是感觉更慢了许多,无论我怎生啰唣沈籍都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教我好生无趣。
洛九城则像是心里有什么事一样闭着眼睛靠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上,下巴上隐约似乎可以看到青色的胡渣。我却是不敢细看的,母妃在的时候时常告诉我,要严男女之大防,切不可肆无忌惮地盯着男子瞧。可心里这般想,眼睛却总止不住地往那边瞄,瞄一次感叹一次,真真是不知道自己前世究竟做了什么好事才摊上一个如此相貌的美人,越瞧越觉得欢喜,沈籍不理我这样的事情早就抛到了脑后。
行至临淄城门之时,洛九城又以未婚为由借了一匹烈马绝尘而去,我披着胄哥哥与我的名贵紫貂站在城门外,忽而一股慢悠悠的苍凉之情涌上我的鼻头,酸酸涩涩叫人难过。
后来我经常见到这样的背影,或伏在马上,或挺直了背一步一步,看似缓慢,实则有缩地成寸的能力,如一个武林高手一般将我狠狠甩在后面,求不得,怨不得。
沈籍恨铁不成钢地扭过我的头,眼里满是骇人的颜色:“阿言,上车。”说着一把拽住我的袖子,推到马车里,倒是有几分凶相令人害怕。
本以为行至临淄会有车马相迎,谁知平日里繁华的大道竟空荡荡的,偶有行人也是匆匆忙忙,瞧见了我们的轿子也不停步。不知谁家的酒衿在朔风里哀哀地嘶鸣着,我忽而记起了沈籍教过的两句诗:“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转念又啐了自己一口,我大齐荣昌万世,怎能用这样的句子来辱了龙脉?
这样想着,心情无由也好了起来,哼着母妃常常哼起的小调,转眼已是恢弘的齐王宫,熟悉的大道真真儿令我觉得欢喜。
岂料王宫诸臣竟无一人迎接,平日里将我宠上天的父王也没有等在能看到的什么地方。我有些失落地靠在马车里,全然不想下轿。
沈籍大概是老早就瞧我不顺眼了,钻进轿子一把就将我拽下来,推推搡搡中已将我弄到父王平日里批阅文书的宫殿,金灿灿的“流芳”二字突然有些刺眼。我忽而记起胄哥哥盯着“流芳”二字眼睛里突然迸出来的凶狠与哀愁,他握着剑,低低地对我说:“阿言,你可知所谓‘流芳’,取的是‘福泽大齐,万世流芳’之意?”
沈籍恶狠狠地将我按在地上,“噗通”一声,我就结结实实跪下了,我还要挣扎,却在触到沈籍阴鹜的目光之后,不敢再造次。
早有宦官进去禀报,却迟迟不见父王的身影。我有些不满,跪在地上的双膝有些发麻,不凑巧的是,竟然又有雪簌簌落下来,天气愈发冷了。此时应该是刚过了午时,兴许父王趁着中午小憩的习惯还没改过来,一时不醒也是可能的。我挺直了身子,偷眼瞧着身边怒气冲冲的小胖子,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
沈籍恶狠狠地向我这边瞪来,却在触到我笑盈盈的双眼之后软了下来。自小父王就夸我这双眼睛,笑起来那样喜人,弯弯的样子总让人生不起气来。
沈籍侧过脸去,眉宇间又带上了说不清的忧愁:“阿言,我原以为这些不过是我一个人的事,”我似懂非懂地看向他,“却原来那么多人命向你压来的时候,护一个人周全简直是痴人说梦。”
他突然痛苦地俯下身去,双手死命揪着自己本就不甚强健的头发,一字一句咬牙切齿道:“阿言,总有一日,总有一日,我会站在所有人都攀不上的山巅,为你筑一座城。”
我担忧地看着他攥在手里的头发,全然不能理解这个只比我大两岁的少年满脑子都在想些什么:“那样的山上,一定很冷吧?”
沈籍疯狂地揪着自己头发的手突然就停了下来,满脸不可思议冲着我看来,转瞬又像斗败的公鸡一样转过头去,嗯,还是个斗败了却死要面子不肯低头的公鸡。
我不去理会他,支起脖子向门里望去。紧闭的大门竟然没有一点动静,莫不是这几日小憩变作了午觉?这样想着,倒先觉着自己累了起来,那簌簌落下的雪花也不觉得漂亮了,原本凉飕飕的地上也愈加凉凉的,平白惹人厌烦。所幸我二人都着了厚重的棉衣,倒也没觉得有多冷。
我心里计算着时间,果不其然,不到一刻钟就听到:“哎呦,我那苦命的小阿言,这是做什么啊?这么冷的天怎么就跪在地上了?快来让梁姨看看……”
我不用回头也知道必然是胄哥哥搀着刚从小轿上下来的梁氏踏着小碎步往这边走来,而梁氏必然是一脸关怀与焦急,胄哥哥紧锁的眉头里必然是有心无力的悲哀。
我挺直了脊背,脑中挥之不去的竟是胄哥哥许多年前那句“福泽大齐,万世流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