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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春·卷二 不如归去 (8)

骑着一匹白马的庞德始终护卫着自己的少将军。此刻,他已经浑身是伤,坐下的白马业已被染成了红色。然而,宛如一个奇迹,乱军之中,他怀里的征西将军马超居然毫发无损。

随着主帅的觉醒,溃败的一方终于有了明确的突击目标。而这个目标,只能是夺路而逃。征西将军马超再一次如战神附体。这架无往不胜的战车四下奔突,终于碾压出了一条血路。但是,原本数万的军马,随之冲杀出来的,却只有数千骑了。

这支残兵一路狂飙,不断遭遇拦截和袭击,当天色向晚的时刻,方才收住了步子。暮色四合中,一座孤城现于天边。原来,他们盲目突围,居然一路杀到了历城的脚下。历城是抚彝将军姜叙的老巢,而现在姜叙大约正与一干盟友在冀城弹冠相庆。征西将军马超即刻下达了命令,不惜代价,拿下历城。

结果,对于历城的攻击却出奇的顺利。这是一座毫无军事力量的空城,所有的兵卒都随着他们的将军离开了。

残兵直接从历城的南门突入了进去。这支死里逃生的队伍犹如一把烧红了的剑,狠狠地插入了历城的胸口。一俟入城,疯狂的屠杀便自然而然地发生了。绝望之中的羌兵犹如狂兽,尽洗城中百姓。

这一次,连中郎将庞德也不再加以制止了。

血海盈城,火光四起,眼见这座城池就要被从天地之间抹去了。

庞德清点了人马,大约只有三千骑左右了。好在马岱负责掩护的马氏家眷并无大的伤亡。董夫人痴痴呆呆地坐在路边,她的怀里居然还抱着那对死婴。少年马秋同样地呆愣着,周边的火光将他惨白的面容映照出了鬼魅一般的诡谲。

“火——火——火——”

他突然大叫起来,纵身奔入一间正在熊熊燃烧的民舍。这间民舍早已在烈火中坍塌,只留着一根巨大的椽子在兀自燃烧。少年马秋在火中起舞,如痴如醉,如疯如狂。若不是马岱冲进去将他挟了出来,他似乎便要决意与那根椽子一同在火的舞蹈之中化为灰烬了。

世界在这个少年的眼中彻底坍塌了。如果说,他从史书上读到的那种人间伦理曾经一再被自己的父亲所破坏,那么,他今天终于目睹了这种伦理的自我败坏。他不能相信虐杀妇孺是正当的,但今天冀城之上的一干士大夫,却在乾坤之下,万人面前,冷静地虐杀着妇孺。在他的价值标准中,他的父亲往往是错误的那一方,但是今天,他的价值标准崩溃了。这个天地没有对错!这个天地没有华夷!这个天下狼奔豕突,全是野兽!

历城最好的宅邸当然是抚彝将军姜叙家的宅邸了。

征西将军马超携着家眷住进了这座宅邸。

当姜叙的老母出现在眼前时,征西将军马超宛如回到了梦中。

老人显然是有些糊涂了,到院中看了一眼这群乱糟糟的人,便颤颤巍巍地回头向自己的内室走去。一边走,一边还在嘟嘟囔囔:

“背父之逆子,杀君之桀贼,天地岂能容你,不去早死,还敢出来见人!”

这些话不知怎么被她记挂在了嘴边,絮絮叨叨地嘀咕着,不过便是一个老人无意识的絮语。

历城一片火光。老妪向着那一片红光蹒跚而行,离去的背影和征西将军马超的梦境毫无二致。一霎时,征西将军马超不禁泪流满面。他几乎便要动情地呼唤一声了:

“娘!”

“……背父之逆子……杀君之桀贼……”

突然,一个少年冲着这个背影扑了上去。

少年马秋不知从何处弄来了一柄剑。他疯癫一般地追上了那个苍老的背影,手中的利剑乱剁而下,在老妪迸溅的血肉之中,他歇斯底里地呼号着:

“甚么逆子!甚么桀贼!叫你逆子!叫你桀贼!”

没有人试图去阻拦他。所有的人都被这样的一幕惊呆了。

董夫人依旧抱着她的死婴,看着儿子变成了一个疯狂的屠夫,居然痴痴地笑了起来。

征西将军马超呻吟一声,以手掩面,尽情地哭泣起来。

离乡

孟冬的陇上原本一片肃杀。但越往南走,越觉得暖和起来。

这一次,曹军依然没有乘胜追击。护军将军夏侯渊枭首数万,劫掠了氐人以十万斛计的谷物,回长安邀功去了。

诚然,此时的征西将军马超已不复渭水之败后的局面。彼时,他虽被击溃,但仍有陇上广大的区域可供迂回。但是这一次,可以说马家于陇右拥兵割据的势力已被翦除。征西将军马超再也不是一方诸侯了,宛如他现在所走的道路,由西北而东南,走的是下坡的路。

如果说,上一次曹操止兵不前是在运筹心里的那盘棋局,那么,这一次他是何居心呢?莫非,他真的是想放这匹凉州的“马儿”一条活路?抑或,他已不屑于赶尽杀绝?

对此,征西将军马超已经不做推想了。

一次彻底的失败,似乎反而解放了他。一个失败到底的人,却是一个自由的人了。他现在,不过是随着某种惯性在随波逐流。

南下之路上,征西将军马超的心里只有杨夫人的身影。这时候,他被还原成了一个普普通通的男人,一个悲怆地思念着自己亡妻的丈夫。

中郎将庞德将自己少主人的消极看在眼里,不由得忧心如焚。他甚至用当年的董卓来激励征西将军马超了:

“胜败乃兵家常事,少将军断不可消磨了志气,如今天下未定,我们并非再无机会。想当年董卓任并州牧之时,不过也只有三千部曲,如今我们亦存三千铁骑,于汉中张鲁处休养数年,伺机而动,依旧可与群雄逐鹿。”

征西将军马超黯然道:

“令明兄,你知道的,我不是曹操,不是袁绍,亦不是董卓,我只是我自己,是马超马孟起……”

庞德顿觉无语,看着少将军萎靡的形容,他只有暗自在心中祈求,祈求老将军的亡灵能够护佑西凉马家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其实庞德知道,此行前路渺茫,是喜是忧,还难以看清。

汉中张鲁,并不是他们最好的一个选择。

可以说,在当今的势力格局中,汉中张鲁,比凉州马家更算得上是孤家寡人。张鲁的祖父张陵,顺帝年间在四川一带修习天道,自称受道祖老聃宠召,封其为“天师”,假造符书,蛊惑百姓,信众捐五斗米即可入教,世称“五斗米道”。彼时,张角凭借着以“苍天已死,黄天当立”为号的黄天道,掀起了声势浩大的黄巾之乱,其所传的道法,与张陵大同小异。面对那场万千流民蚁聚蜂随的黄巾之乱,汉室王朝原本分崩离析的士大夫们,空前地团结了起来,以一种鲜见的精诚,残酷剿伐。当屠杀者杀掉眼前最后一个黄巾乱贼时,环目四顾,却愕然发现,汉中还有一个“黄巾”的余党——张鲁。

这个张鲁偏安汉中一隅,就像一个神秘的隐者,但蒸腾出的妖气,却和黄巾如出一辙。所以,在天下人的眼中,无论张鲁如何,都已经天然地被划进了异己分子的队列里。这种异己的程度,甚至大于所谓的华夷之分。

征西将军马超的心里,同样排斥着张鲁。这个非士非庶、非华非夷的方士,天然地就令人对之警惕。昔日,当他们放眼寻找身边的盟友时,最先是选择了益州的刘璋。但是刘璋却一口回绝了,派去的使者回来禀告,刘璋的治中从事王商当着使者的面,直言不讳地说:马超勇而不仁,不可以为唇齿,勿养虎自患——这就是西凉马超在外人眼中的形象。无可奈何,异类只有与异类结盟了。这样,汉中的张鲁才成为了凉州马超的盟友。为此,曹操讨伐汉中之际,关陇便有了渭水之战,马超于陇右振臂一呼,汉中便派来了杨昂的援军。

但毕竟是退而求其次的选择,那么,前途的迷惘,就是可以想见的了。

中郎将庞德展望着这团乱麻,心中愈发动荡起来。

更使他忧心难解的是,如今,伴随着他们南下的,竟然有一股洪水一般的流民。

这股流民在数量上,远远多于他们的三千将卒。流民们衣衫褴褛,扶老携幼,首尾望不到头,像一条浑浊的大河,很多时候都会将行军的兵卒逼到了路边。这就使得他们这支残军仿佛一枚掉进了洪水中的落叶。更为可怕的是,这些流民,十有八九竟然都是氐人。要知道,马家在氐人中素有威望,这亦是马家称霸一方的根本保障,但如今,面对这支马家的残军,流移的氐人却表现出了惊人的冷漠——他们连路都不肯让了。

岂止是冷漠,甚至还隐含着一股敌意!

原因其实很简单,当中郎将庞德竭力与这些氐人攀谈的时候,他们给出了自己颠沛流离的原因:

“还用说吗?马将军连年在陇上大兴刀兵,我们不跑怎么办?”

如此朴素的答案,却足以令人振聋发聩了。

不是吗?昔日于陇上一呼百应的马家,如今非但家破军亡,而且已经开始丧失自己最为宝贵的根基。在这个意义上,其实曹操已经将马家斩草除根了。

这一点征西将军马超当然也看出来了。

当身边这股洪水滚滚而过的时候,氐人沉默的表情以一种无视他之存在的方式,已经为他说明了一切。

他对庞德叹息道:

“令明兄,这怕才是真正的大势罢!昔日傅燮守城,羌胡因其善待之恩,犹跪伏请送还乡,如今我马超却落得如此境地,可见——大势去矣!”

这样的结论是庞德无力反驳的。他唯有欷歔着说:

“少将军既然已经看到了大势所趋,自当卧薪尝胆,振奋精神,以图再起。”

征西将军马超却苦笑着摇头,嘴里呢喃着一句庞德难以猜度的话:

“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随着这样的肺腑之言,征西将军马超的心已经飞向了苍茫的旷野。在那里,没有铜镜,没有棋局,没有杀戮,没有殇亡,有的只是青春的男女,万古的天地,林木与青草,牛羊与马匹……

混在流民之中的这支丧乱之师,很快也与身边的流民无异了。饥馑似乎会传染,丧乱的情绪似乎也会传染,从征西将军马超到普通兵卒,这支部队再也没有了往日将强兵勇的气势了。随身的粮食早已经吃完,从历城劫掠来的那些物资也早已分散给了身边的流民。但流民们并不因此改变冷漠的态度。他们总是一副衣食无着的样子,却又总是能够想出办法果腹,在这样的时刻,他们表现出了比一支军队更为顽强的生命力。但是,能够设法果腹的流民们眼看着身边的这支部队开始饿肚子了,却丝毫没有伸出援手。他们冷眼旁观着,甚至,目光之中还有着一丝幸灾乐祸。

这样的局面导致不少兵卒干脆脱掉身上的军装,一转眼,便混迹在了流民的队伍里。谁都没有了约束兵卒的心,署理后勤的马岱开始下令杀马充饥。

于是,一次本来还算得上是战略转移的行动,被残酷地逼回了其本来的面目——不过是一场流亡。

征西将军马超的眼中并没有悲伤,而且,心里面的悲伤也渐趋麻木。现在,他的心里只有一种梦幻般的憧憬。他变得有些像一个孩子般的脆弱,需要关怀,需要温暖。但是,没有人可以安慰他。他是征西将军,是马超马孟起,是勇冠凉州的大英雄,是一世之豪杰。他的夫人董氏如今比他还要恍惚,那双死婴被人偷偷换成了两个枕头,正终日抱在她的怀里。她裹挟在这股洪流当中,时而想起的,却是昔日皇家的荣耀。这时候,她会端起架子来,呵斥随从们没有为她准备好丰盛的珍馐——她说,并不是她要吃,而是她怀中的那双婴儿要吃,她只有吃饱了肚子,才会有丰沛的乳水来哺育孩子。说着,她甚至会动手解怀。四下里是流民们邪僻的笑声……

倒是少年马秋和马承在这样的时刻温暖了自己的父亲。

哥俩在夜宿的时候挤到征西将军马超的身边,马秋默默无语地依偎在父亲的怀里,而马承,往往会变戏法一般地掏出一些食物。有一次,他甚至搞来了一截“瓤肚”。这是羌人的一种美食,将新鲜猪肉放在新宰的猪肚子里,加盐和花椒,扎紧风干后,久存不坏。这一截“瓤肚”令父子三人度过了一个美妙的夜晚。

原来幸福便是如此的寻常。

队伍走到武都郡的时候,张鲁派来迎接的使者到了。来使乃张鲁的谋士杨松。此人见过征西将军马超。上一年,马腾被诛杀于邺城,杨松便是张鲁派往陇上代为吊唁的使者。这个人上一次见到征西将军马超时还是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如今见面,却换了嘴脸。他掩鼻穿过当道的流民,行至征西将军马超的马前,方才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惊呼一声:

“哇呀,这是孟起将军否?怎么憔悴如斯?”

征西将军马超面无表情,现在的他,居然有些像自己那个沉默寡言的儿子马秋了。

是夜的宴席之上,杨松更是肆无忌惮,假借酒意,胡言乱语起来:

“孟起兄大起大落,丧父丧母,丧妻丧子,按我汉中神道来讲,端的是白虎星下凡啊!”

庞德和马岱闻言均怒目而视。但征西将军马超却恍若不闻,他停了筷箸,默默起身离席,来到了外面。

星空之下,少年马秋和马承并肩而立,似乎正在引颈翘望着甚么。征西将军马超顺着他们的目光望出去,便明白了儿子们的心思。他们是在向西北眺望,那里,便是陇右的方向。

“爹,出了武都郡,便算是离了凉州了罢?”

马承开口问道。

征西将军马超揽住两个儿子的肩头,极目远眺,却是一言不发。他隐约感觉到了,这或许是自己最后一次站在凉州的土地上眺望故乡了。

夜空中一簇蓬勃的流星飞驰着往西北方向坠落。

——它们,是跌向了那天高地阔的凉州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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