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国安说：“我身在上海竟然不知道这些事情。这种美国货哪里有卖的？”鲍国良说：“上海各处都有卖的。南京东路的中央商场最多最集中些。”鲍国安道了声知道了，重新坐回新药业公会那边的主席。华美药行的经理说：“我看你和鲍大先生嘀咕了许久，都说了些什么？”鲍国安把鲍国良说的转述了一遍。华美药行的经理听了发一会呆，说：“我们做生意的日日埋头在事务堆里，竟不知世道在悄悄变化，真是白白生活在上海滩上了。”鲍国安说：“没错，就此而言，我们做生意的也不能只管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满桌听了感叹，都说回去要想些对策，必要时新药业公会要召开一次临时会议，以商讨如何度过难关。看豆腐羹饭已吃成残席，并没有潘家子侄闹事，鲍国安放心下来。
待客人们散尽，鲍国安随潘管家上楼与潘太太通了气，拿到了明日要念的悼词才告辞。他坐进车内后靠在座椅上叹气，也不说别的。徐阿贵问：“鲍先生今天喝多了？”鲍国安说：“没喝多少酒。”徐阿贵说：“你也忙了一天，回家休息吧。”鲍国安想了想问：“你知道中央商场有夜市吗？”徐阿贵抬腕看表，说：“现在并不太晚，又是大热天，应该有夜市的。”鲍国安说：“那我们去逛逛中央商场。”徐阿贵虽然不理解鲍国安为何奔忙了一天还欲去逛中央商场，但他还是开车前往。车到九江路，选个僻静处泊了。鲍国安下车后，由徐阿贵陪着从南边走进中央商场。与外围的清静不同，越往里走人声越加鼎沸。待鲍国安走到中央商场那条窄窄的小马路上，拥挤的人流竟显得摩肩接踵不见首尾。人们一边叫卖商品讨价还价，一边伴之以各种肢体语言。有人扛着整袋的纸币挤往某家店铺批发货物，那神情似乎晚到后会失落了一注大钱。鲍国安与徐阿贵挤挤挨挨的走，果然看到鲍国良说的从海路运来的各类二战剩余物资。他找着一家批发西药的店铺。那店主看他气宇轩昂，以为来了个大买家，陪着笑脸问要吃进多少现货。鲍国安只要一盒抗菌药盘尼西林。那店主虽然卖给了他，神情却是满脸不屑。
去还是不去，吴伟业得知潘悦之的死讯后在办公室里徘徊许久。放在从前，潘悦之的圈子就是他的圈子，他以能参加这个圈子的活动为荣。但经过八年抗战，这种惯性思绪已被新的情感打破。当他和兄弟们在战场上浴血奋战时，潘悦之们却在大上海享受着灯红酒绿……再说，他得知鲍国安被约谈的内容后，又多少怀有一丝欠疚，仿佛那结果是他参与设计的，还有其他的事——吴伟业暂时不愿见鲍国安和这个圈子里的任何人物。
吴伟业以为到傍晚一定会有人来邀请自己，可到了下班时间，到他不徐不疾地返回家中，却无潘家特使或其他人的身影……吴伟业吃晚饭时闷闷不乐，林馨如以为他工作压力太大，陪着他到花园内散步，陪着他在书房说话，然而他却没有透露半点口风。电风扇吹了一夜，吴伟业的思绪没有如旋转的叶片一般有个中心点，而是像陀螺，一会转到东一会又转向西……在飘忽中熬到东窗发白，吴伟业起床后先到幽静的马路上跑步，跑得大汗淋漓，然后冲个凉水澡。换衣服时觉得伤口隐隐发痛，他低头捡视，那弹片留下的不规则伤疤宛如一条蚂蟥趴伏在躯体之上。“伟业，你可以用早餐了。”林馨如在餐室里喊了一声。吴伟业对着穿衣镜正了下衣襟，走到林馨如身边坐下。有人摁响了门铃。吴越跑出去开门，稍候引着鲍国安进来。“鲍先生来得这么早，还没吃早饭吧？坐下来一起吃一点。”林馨如起身招呼道。
鲍国安说：“早饭已经吃过了。来得早了点，真不好意思。”吴伟业似乎料到鲍国安会到来，赶紧吃了早点，陪他到客厅坐下，倒了咖啡，问道：“潘先生的丧事料理好了没有？昨天我恰好有要紧的事脱不了身。”鲍国安说：“当然是你的公务要紧。潘府那边请我主持丧事，昨天朋友们到潘府吃了豆腐羹饭，今天到殡仪馆开追悼会，然后去万国公墓落葬。”“潘先生的丧事多亏你了。”吴伟业顿了下说，“可我今天也还参加不了追悼会呢。”“你刚返回上海事情多，你忙你的吧。”鲍国安微笑了下说，“我是来找林馨如，有件事委托她做一下。”“林馨如是你的员工，你尽可以吩咐她做事的。”吴伟业转首说，“馨如你来，鲍先生是来找你的。”林馨如走出厨房，问道：“找我？还专程跑来？你可以打电话的。”“这事还打不了电话呢。”鲍国安将一盒盘尼西林递给林馨如，说，“你上班后化验一下这药的化学成分，尽快写出化验报告交给我。”林馨如说：“过一会我马上就做化验。”
吴伟业接过盘尼西林看了下问：“这药现在市面上很多，据说抗菌效用很好。如果早几年能用上这药，在战场上可以救助更多的伤员呢。”鲍国安叹了口气说：“我还是昨天才知道市面上有这药的。晚上到中央商场买了一盒，那场面真让人吃惊。信谊药厂的消治龙出现了滞销现象，我想知道为什么。喔对了，馨如，你做化验时着重要比对消治龙和盘尼西林的药效差别。”见鲍国安绝口不提德邻公寓和罚款的事，吴伟业稍许安定了些。他转首问妻子：“馨如，你做得了这个化验吗？如果有问题的话，我可以帮你一下。”林馨如说：“没问题。”鲍国安说：“对了，马克博士回国后，药物研究所的所长位置一直空着。我想请你出任这个所长。”林馨如问：“这是你的决定还是董事会的决定”鲍国安说：“我先征询你的意见。你愿意担任，我再在召开董事会时提请讨论。”林馨如说：“我愿意当这个所长。”鲍国安说：“那太好了。你现在已经是董事，再担任所长，一切都变得有序起来。”
门口响起了汽车喇叭声。吴伟业说先走一步时，鲍国安也起身告辞。走到大门口，吴伟业说：“国安兄，淞沪警备司令部那边的事还请你原谅。”鲍国安无奈地笑了下说：“我知道你的意思。我回去召开董事会，决定接受淞沪警备司令部的指令，马上腾出了德邻公寓，马上凑足五百根金条送往司令部，在社会上没透露一点口风。信谊药厂内部虽有意见，也被我弹压着。”吴伟业点了下头说：“你是要低调些。忍字头上一把刀，躲过了这阵一切会风平浪静。另外，有人举报你们信谊药厂中有人和中共地下党有往来。叶晓珍的事我是知道的，你自己要把握分寸。”鲍国安说：“感谢伟业兄提醒。”吴伟业还想说些什么，见他的司机开车过来，于是不再说什么，上车走了。鲍国安对着车尾挥手致意，又回头对林馨如母女挥手，然后上车。
奔驰轿车抵达殡仪馆时，潘管家已率人在布置灵堂。鲍国安下了车四处检查，见潘悦之的大照片挂在灵堂正壁，上方悬挂着白底黑字的横幅，底下则八字形摆着两排花篮，白缎带上写着吊唁词和单位或个人姓名。门口摆了张小桌子，上面又摆了本签到簿。潘管家递上一纸追悼会程序，鲍国安低头看，里边有请神父念经一项。他想问请得是哪位神父，潘管家却不知去了殡仪馆的哪个角落。鲍国安觉得疲劳，想去车上休息一会，可在门口看见已有人签到，只得站在灵堂内侧恭候。客人陆续到了，来了些新面孔，但大多数是昨晚一起吃豆腐羹饭的熟人。待灵堂内站满人时，身披黑纱的姨太太也到了。那些潘家子侄神情肃穆，看不出有什么异端，他们都在姨太太身后站了一排。走廊深处传来铜管乐队演奏的哀乐声。随着悠长而哀伤的节奏和鼓点，躺在鲜花丛中的潘悦之被小车推了出来。殡仪馆的人将装殓潘悦之的西洋棺材摆正，人就悄然撤退。姨太太扶着棺材啜泣起来。人群中响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
鲍国安看潘悦之神态安祥，化过妆的脸色显得有些红润，一点也不像去了天国，似乎只是躺在花丛中小憩一会。这一刻他感到有些伤感，双眼情不自禁就潮润了。潘管家示意可以了。鲍国安走到中间向来宾鞠了一躬，宣布潘悦之先生的追悼会现在开始，转身率领来宾朝潘悦之的遗像三鞠躬，然后请怡和洋行的鲍国良先生致悼词。鲍国良走到中间时也向大家鞠了一躬，他拿起两页笺纸念起了悼词，追忆了潘先生的人生轨迹，颂扬了潘先生的德行，然后请潘太太节哀。姨太太啜泣了两声，但很快停止了。鲍国安宣布请神父施行安魂礼后，乐队演奏起了《安魂曲》。鲍国安惊讶地看到杜士康身着执事服，手持香薰踏着节奏徐步走来，而朴方庭神父则有人搀着走在中间，后边还跟着一队戴着面罩的嬷嬷。原以为他去佘山担任了神父修士一类的神职，几天没去守真堂做弥撒，没料到他倒做了朴神父的助手。鲍国安并不知道其中的曲曲弯弯，想他与守真堂是有缘的，能当个守真堂的执事，倒也是老有所依了。鲍国安思前想后时，杜士康手舞香薰在来宾中蛇行，那香薰中溢出的缕缕青烟在灵堂里营造出一种肃穆的氛围。
朴神父走到灵堂中间，让搀扶着的人松了手，扫视来宾一圈，慢慢念诵祈祷经。嬷嬷们吟唱第二遍安魂曲时，鲍国安的思绪回到了朴神父的祈祷词上。他知道这几句话出自圣经中的圣徒大事录，但觉得在此时引用并不十分合适。朴神父也垂垂老矣，杜士康已心如古井，和躺在西洋棺材里的潘先生一样，他们逐渐凋零，他们的时代行将结束了。潘管家碰了鲍国安一下。他看了下信笺，宣布瞻仰逝者遗容。铜管乐队演奏起了哀乐。来宾在杜士康的引领下按逆时针方向绕行，同时观瞻躺在鲜花中的潘悦之。姨太太又啜泣起来，潘管家指点一个女仆上前搀扶。潘悦之的棺材被合上盖抬进了灵车。来宾乘上大巴士随同前往。
出殡队伍来到万国公墓，在静默中看着潘悦之的棺材放入墓穴，吊上大理石盖板，接着用水泥封了口沿。鲍国安在庆幸葬礼中没出什么偏差时，潘管家召集来宾仍回潘府用餐。鲍国安欲告辞，潘管家一把牵了他坐进车内。鲍国安心不在焉地吃了饭，也没在意新药业公会的那些朋友聚在一起在说些什么。等大家的屁股一动，他也起身告辞。这回潘管家没再留客，送他上车时低声说：“潘府若闹出什么动静来，还要请你做老娘舅的。”鲍国安说：“这个丧事办得风平浪静，难道还会再起波澜？”潘管家说：“大户人家的事很难说的，万一起了事端，总要请你的。”鲍国安点头说知道了，又关照哥哥去参加一个信谊药厂的临时董事会。
两辆车抵达霞飞路的信谊药房时，郑名三、杨成和和徐根福已等着。进了经理室的门鲍国安就问：“林馨如的化验报告出来了没有？”郑名三说：“从午后我们就等着，还没送来。”鲍国安问：“杨工，我想提议让林馨如担任药物研究所的所长，你以为如何？”杨成和说：“凭林馨如的敬业精神和工作经历，应该是没有问题的。”郑名三说：“我赞成让林馨如担任，这有利于我们信谊药厂维持与吴伟业的关系。”鲍国安说：“郑经理，你果真是老谋深算呀。”郑名三说：“建议是鲍董提的，我只是附议而已。”众人正在说话，徐根福说来了来了。大家往外看，林馨如与吴伟业并肩穿过霞飞路朝药房走来。进了经理室后见信谊的高层管理者都在，吴伟业显得有些意外，说：“我怕馨如做不完这个化验，特地赶去帮忙的。”林馨如说：“我们完成了化验，列出了化学成分的配比，还在时间允许的范围内做了药物反应试验。”鲍国安问道：“结果怎么样？”林馨如说：“盘尼西林的药效要好于消治龙，而副作用则小于消治龙。”鲍国安揪着头发坐到了写字台边。“为了让大家对盘尼西林有个总体认识，我先介绍一下这种抗菌药的来龙去脉。”
吴伟业停顿了下说，“１９４０年以前，人类一直未能掌握一种能高效治疗细菌性感染且副作用小的药物。某人若患上了肺结核，那么就意味着不久就会离开人世。为了改变这种局面，科研人员进行了长期探索，然而在这方面所取得的突破性进展却源自一个意外发现。亚历山大·弗莱明由于一次幸运的过失而发现了青霉素。后来弗洛里和钱恩终于用冷冻干燥法提取了青霉素晶体。之后，弗洛里在一种甜瓜上发现了可供大量提取青霉素的霉菌，并用玉米粉调制出了相应的培养液。此后一系列临床实验证实了青霉素对链球菌、白喉杆菌等多种细菌感染的疗效。青霉素之所以能既杀死病菌，又不损害人体细胞，原因在于青霉素所含的青霉烷能使病菌细胞壁的合成发生障碍，导致病菌溶解死亡，而人和动物的细胞则没有细胞壁。但是青霉素会使个别人发生过敏反应，所以在应用前必须做皮试。在这些研究成果的推动下，美国制药企业于1942年开始对青霉素进行大批量生产。到了1943年，制药公司已经发现了批量生产青霉素的方法。当时英国和美国正在和纳粹德国交战。这种新的药物对控制伤口感染非常有效。到1944年，药物的供应已经足够治疗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所有参战的盟军士兵。”鲍国安说：“二战结束了，青霉素被大批运来中国。它们卖得比消治龙便宜，这可害苦我们信谊药厂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