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国安在门庭下了车。他走进客厅时，闻到厨房里飘出一股煎排骨的肉香，刚想说饿煞哉快倒酒来，却见柳玉卿陪着张先生坐在沙发上说话。鲍国安马上上前打招呼，一边邀请他一同吃饭。叶晓珍从厨房出来说：“张先生是专程等你回来了解情况的。”鲍国安问：“厨房里多准备了些菜肴么？”柳玉洁亦从厨房里出来，说：“客人一来，我就让阿贵娘子去菜场买了许多荤腥，都烧了一大桌，就专等你回来开饭了。”鲍国安说：“那还等什么，快上菜，我们边喝酒边谈。”门庭里有人接口说：“且慢，也算我一个。”大家回头，见是郑名三走进了客厅。鲍国安笑道：“下午怎么一直没见人影？”郑名三说：“那钱先生好喝酒，董一鸣又陪得殷勤，我则乘机向记者们了解情况，还向他们灌输监狱关那么多闲人作甚，为减轻财政压力提高监狱生活条件，建议当局释放一些犯人的想法。直跟他们到报社，看他们写了文章付印后才回来。”叶晓珍说：“郑先生这是超额完成了领导交待的任务了。”郑名三说：“中午我没好好吃饭，现在肚子简直饿扁了。”鲍国安说：“还等什么，快上菜，大家一起喝酒庆贺。”
阳光斜穿过橱窗，将各种玻璃器皿和药盒那变样的形状投射在磨出木筋的地板上。郑名三捧着茶杯踱到阳光中，边喝茶边看药盒，发现有被太阳晒得褪了色的，从存贮柜里取出一盒换上，又随手将撤下的扔进废纸篓里。忙碌了几日，今天他终于得闲，但闲不住的他又检视起了药品陈列橱窗。鲍国安看他如同灰鹭般伸长脖子仔细搜寻水中鱼虾的样子觉得好笑。他笑了起来。郑名三回头看他，不知鲍董怎么就一个人发笑了。鲍国安还是喝他的咖啡，啜了一口又笑了起来，说：“那监狱长强拉着我去见市里的大领导时心里还有点发怵，没想到那大领导竟是钱先生，也没想到你也在场。”郑名三说：“董一鸣这家伙会折腾，对我说约个卫生局的什么头去，对监狱那头却扯起虎皮作大旗，称那钱先生是市里的大领导，还让监狱里请了一顿好酒呢。”
鲍国安想起监狱长那诚惶诚恐的模样和钱先生摆出一副大领导的架式和他谈话不觉又笑了起来。他问道：“你也拉去不少药品，怎么我们没见到？”郑名三摇摇头说：“董一鸣和那钱先生心黑的。我们信谊药厂和新药业公会捐了一大批药品，可都被他们劈了篾片。我责问姓董的，他还说反正教会也要捐药的。我估量这批药值老大一笔钱，仅我们的消治龙就有十箱，每箱可换一根金条呢。”鲍国安说：“事情过去了算了，好在送医送药送到了点子上，我内弟和叶晓珍那头也有了交待。只是盼着你说的记者们呼吁释放一些犯人能够成功，如果成了，他们那头有人混在被释放的人中间出狱，倒是你的一笔功劳呢。”写字台上的电话急促地响了起来，鲍国安起身去接，刚喂了两声，他的脸色就沉了下来。电话是徐根福打来的，他急吼吼地说药厂里闹起了罢工，劝也劝不住，请示要不要报警。鲍国安想了下说：“不要报警，不要和工人闹翻脸，我马上就赶来。”
鲍国安坐进奔驰轿车前往柳家宅路时心里琢磨着，时局虽然扑朔迷离，但信谊药厂对职工一直不错，从没错过发薪水的时间，加了班都有加班费，还办起了子弟学校……难道有别的厂家混在其中挑唆？轿车驶近厂区时鲍国安感到紧张气氛在逐渐升级。徐根福等在厂门口，待鲍国安摇下车窗，他有点惊惶地说：“工人都聚在车间门口，鲍董进了厂怕不安全，有人要砸车呢。”鲍国安说：“进自己的工厂有什么可怕的。车砸瘪了可以修，技术工人流失了再找回来就不容易了。我是来解决问题的，稳定人心是最关键的。”徐根福于是站起身，跑在轿车前开道，嘴里说：“大家让条路，鲍董是来解决问题的。”奔驰轿车在众目睽睽之下驶入了厂区。鲍国安下车后扫视一圈那些绷着脸沉默不语的工人，他原想马上和工人对话，后一想如果自己出语不慎乱了局面，居间调停的后路也没了。他于是快步上楼走进厂长室，对徐根福吩咐道：“你让各车间推选代表来会议室，我们两个一起和他们谈。千万要注意，事态不可闹僵，看我的眼色行事。”徐根福嗯了声重新下楼。
在徐根福去各车间召集对话人选时，鲍国安坐上藤椅思考着对策，电话振铃，他伸手接听。是杨成和打来的，说原料厂那边工人也开始怠工并扬言要和制药厂的职工一起罢工。鲍国安感到形势不妙，他吩咐杨成和千万要稳住阵脚，他这边正要和工人对话，有了结果马上通报。放下话筒，鲍国安走进会议室，踱到窗边往外看，各车间没有了往昔的机器轰鸣声，只见工人们都默默地朝管理楼聚来。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各车间推选出的代表随着徐根福走了进来。鲍国安微笑着说：“各位请坐，有什么问题都可以谈的。”被推选出的代表不是车间主任就是班组长，与鲍国安也相熟。平时开生产调度会或过节联欢时，他们都坐在台下听鲍董讲话，现在一起坐到了会议桌旁，那情景颇有些尴尬。
其中一个年长些的车间主任扭捏了一下说：“工人们本不想闹事，说着说着就有些走样了。”几个代表互相对视了下，待积攒起足够的勇气后才说：“鲍董，你住着大洋房什么都不知道。你如果肯去看看我们住的地方，你就会明白了。”鲍国安问：“你们住得远吗？”代表们七嘴八舌说：“都住得不远，不然翻早中晚班走路来不及的。”鲍国安转向徐根福说：“要不我们一起去看看。”徐根福说：“我知道他们住的地方，厂里没人，我离不开。”鲍国安对代表们说：“那你们带我去看看。”大家说好，随即一起下楼。当知道鲍董是乘车前往而轿车内最多能再坐三个人后，那年长的和年轻些的就被大家推派出来陪鲍老板前往。轿车往北驶过一个街区。那里的情景与柳家宅路一带大异。路边的树杆和电线杆上拉着麻绳，晾晒着各式被褥衣物。眼皮浮胖的老人在懒洋洋地扇着煤炉。成群穿着破衣服的小孩在街沿上跑来跑去。
奔驰轿车在一条名叫行灶弄的弄堂口停了下来。大家下车，那两人似乎不好意思地低了头引鲍国安走进弄堂。叫弄堂是沿续了上海的习俗，那小巷其实只是一条曲折的走道，狭窄到两人交汇须侧身而行。鲍国安绕过无数的搭建在屋檐下的炉灶和柴堆，走进那年轻点的班组长的家。他看到在二十平米不到的空间里摆着两张床铺和一张吃饭的方桌。在低下头才能进门的矮屋内，在触手可及的高度还搭建了一座阁楼，周边拉上了床单，显然是小夫妇俩的卧室。屋子里氤氲着一股潮湿发雾的气味，墙上挂着的年画和照片已经泛现出霉点……鲍国安问道：“你们家有几口人？”那年轻人说：“原来只有我和老婆孩子，后来乡下闹了饥荒，我爹妈就带着兄弟姐妹一起来上海。外面房租很贵，我们根本租不起，大家就一起挤在这间屋里。”
鲍国安扫视了下屋内问道：“现在住了几口人？”那年轻人弯腰拖出床底下的一副铺板说：“总共有九口人。晚上还要搭张大床才能睡。”鲍国安沉默着点了点头。他又看了几户人家，所见所闻大同小异。当他擦着挤挤挨挨的炉灶柴火堆和晾晒着的衣物走出杂乱不堪的小巷时，感到弄堂口停着的锃亮的奔驰车和他刚才所看到的简直是判若霄壤。奔驰轿车返回了信谊药厂。鲍国安走出车门时，等候在厂区的职工都围了上来。鲍国安注视了一圈这些为信谊药厂的正常运转每日准时上下班的工人，站在踏板上说：“也不要召集董事会讨论决定了。大家所提要求是正当的，我是董事长，现在就宣布为每位职工增发工资。”职工欢呼一声，随即回车间开动了机器。到晚上回家，柳玉洁见鲍国安还在看报，坐下对他说：“先生，我看到的职工居住的条件比我想像的要差许多许多。药厂必须要为职工改善居住条件。”鲍国安说：“我也在想这个问题，可可解决这么多职工的住房是个大问题呀。”柳玉洁说：“厂里有钱，可以买地造屋的。”
“茜茜，吃晚饭了。”陈婉芬敲门喊了声。房间里没有动静。她再喊，房间里掷出了一句“你们不同意我就不吃饭”的顶嘴声。“茜茜，你已是大姑娘了，要听话的。”鲍老太在门外也帮着劝说。“我是长大了，所以要有独立之人格和自由之精神。”鲍荣茜在房间里说。“我们吃饭吧，别管她。肚子饿了，自己会溜进厨房找吃的。”鲍国良招呼家人围坐到餐桌边，自己倒了一汤盅黄酒喝了起来。儿子鲍荣斌虽然没随妹妹一起闹，但他嫌大学里太闹，经常躲在家里自学英语，说是海路一通，他就要去美国留学。每家都有每家的烦恼。这几日鲍国良为女儿鲍荣茜闹着要随表舅柳玉卿和表舅妈叶晓珍去苏北根据地参加革命而烦恼着。想她一个嗲得要命的花季少女，又是在大上海长大的，做父母的怎么会舍得放她去苏北当兵？更不用说路途凶险，被汪伪的军警抓住了是要杀头的。然而鲍荣茜却有自己的一套逻辑，舅舅舅妈怎么就没事？舅妈不也是在十六七岁时就参加了革命吗？鲍国良跟女儿说人和人是不一样的，可鲍荣茜就是不听，坚持说自己是个进步青年，现在理当投入抗日救亡的洪流。
这还是女儿一个人在闹，万一影响到鲍荣斌，兄妹俩一起闹，这个家就不得安宁了。鲍老太领悟到自己中了孙女的计谋。她原想带着鲍荣茜领教一番人生的苦难以消除孙女的嗲劲，殊不料孙女听了舅舅舅妈的故事坚定了信念，下定决心要去参加革命了，要去杀日本鬼子了。鲍老太有些弄不明白，鲍荣茜的嗲难道是装出来的？她这么个没城府的姑娘装嗲也装不了这么久的呀！鲍老太明知是自己做了穿针引线人，到此时只得沉默不语了。鲍国良喝着黄酒，寻思叶晓珍怎么就影响到鲍荣茜了。想自己每日去怡和洋行守着英国老板留下的一幅大楼，莫非是自己不在家时鲍荣茜经常去安洁别墅，和叶晓珍和柳玉卿混熟了才做出的这个决定。他不能禁止鲍荣茜去安洁别墅，找堂弟们玩也是正常的。他推理着鲍荣茜喊叶晓珍舅妈是否恰当。喊表舅妈？喊姨妈？鲍国良觉得都不够贴切，倒还是随了堂弟喊舅妈为好。女儿要离家出走，还喝着酒欲理顺称谓，鲍国良觉得没趣。他一推筷子起身时，陈婉芬问道：“怎么不再喝点？”鲍国良说：“不喝了，我想出去散散步。”
陈婉芬取来围巾，叮嘱说：“别走得太远，早点回家。”鲍国良走出弄堂，原想随意走走的，双脚却不由得走向了安洁别墅。鲍国安送走了客人，返回后说，“哥哥，看你神色不大自在，家里有什么事么？”鲍国良苦笑了下说：“斌斌要去美国留学，一直躲在家里攻读英语，这很好。可我茜茜不想念大学了，她想随舅舅舅妈去苏北参加革命。”叶晓珍问：“茜茜真这么说的？”鲍国良说：“她奶奶和姆妈舍不得她，茜茜为此还不肯吃饭呢。”叶晓珍说：“人各有志。斌斌立志去美国留学固然好，可茜茜的选择也是对的。”鲍国良说：“一个娇生惯养的小姑娘，从小像洋娃娃似的养着。她去参加革命不是添乱吗？再说了，我也舍不得女儿离开上海。”鲍国安说：“哥哥，侄子侄女做出了自己的人生选择，只要是对的，我们长辈都要支持他们。你也是知道的，叶晓珍当初也是一个城市姑娘，可参加革命后却变成了一位职业女性。再说玉卿兄弟，他在上海可是位大少爷，参加革命后你看锻炼得多少老练。”柳玉卿说：“鲍家阿哥，侄女想参加革命就让她参加好了，没多少年我们就要打回上海的呀。再说了，她是跟晓珍走的，有晓珍照顾着，你也可以放心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