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亲够了，柳玉洁将儿子抱下床，说：“外婆身体不好，你们不可以撒野的。”儿子钻到花园里去玩后，鲍国安走进卧室向岳母问安，转首问道：“晚上的菜都准备好了？要不要我再去买几味熟菜？”柳玉洁说：“菜都准备好了。弟媳妇又不是外人，够吃就可以了。”柳庆轩悄声问道：“叶晓珍这样来来去去，你说危险不危险？”鲍国安说：“危险是有的，可她从高中时就干这工作了，应该说已经是轻车熟路。”柳庆轩说：“可我一直担心着，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鲍国安说：“我和玉洁会叮嘱她做事小心的。”柳庆轩问：“晓珍说是去找你的。你来了，她怎么没人影呢？”鲍国安低声说：“她在南京筹办的办事处被查封了，还抓走了两个店员。今天信谊药房通过总商会搞了几张长期有效的通行证，晓珍选了一张，去找他们地下党的高手仿造一份，说好回家吃饭的。”柳庆轩顿了下说：“一个女子做这种事，我总觉得她在玩火。”
鲍国安说：“她是革命家，就是做这种事的。”柳庆轩说：“能帮忙的，你做姐夫的要尽量帮忙。”鲍国安说：“这我知道，帮她的忙就是帮玉卿的忙。”鲍荣信和鲍荣谊冲进客厅说：“肚子饿死了，舅妈怎么还不回来？”柳玉洁走出母亲卧室时，听见叶晓珍在小花园里说回来了回来了。鲍荣信和鲍荣谊扑上去要舅妈抱。柳玉洁说：“舅妈忙了一天，怎么抱得动你们两个。”叶晓珍抱了鲍荣谊，牵了鲍荣信走进客厅，与大家打了招呼。鲍荣谊挣到地上，拉着她坐到餐桌上，急吼吼地说：“舅妈快吃饭，你肚子一定饿死了。”叶晓珍说：“我等着朋友办好，所以回家晚了。”鲍国安说：“那份仿造的通行证让我看看。”叶晓珍到自己卧室里取来背包，取出两份通行证给姐夫。鲍国安先摊在写字台上看，又举到台灯下看，还展开原件比对，说：“还好这一份仿造的是去镇江的通行证，如果也是仿造去南京的，我就分辨不出了。你朋友果然是高手。”
水井四郎注视了一会鲍国安，含笑问道：“你还想着德邻公寓吗？”“想是想的，可想了又有什么用呢。”鲍国安摇头微笑说。水井四郎问道：“你住在我诊所楼上时，不是见过德邻公寓的业主山田先生？”鲍国安说：“我记起来了，山田先生是来诊治胃病。”“山田先生得了胃癌，要回日本开刀。”水井四郎顿了下说，“更不幸的是山田先生的两个儿子一个战死在缅甸，一个战死在菲律宾。这对他的打击非常沉重。”鲍国安试探性地问道：“莫非山田先生想出让德邻公寓？”水井四郎说：“正有此意。山田先生请我上门诊治时提及出让德邻公寓，回诊所后就想到了你。我看你谈到德邻公寓时的神态，知道你是真心喜欢那幢大楼的。”
鲍国安说：“出让那么大一幢楼——大概只是讲讲吧？”水井四郎满脸凝重，说道：“山田先生是诚意出让。他委托我一定要物色一位懂得爱护德邻公寓的人士，能管理好并使用好德邻公寓的人士。”鲍国安满心欢喜地说：“山田先生如果真这样想，那我就是最合适的人选。”水井四郎说：“既然是这样，我现在就陪你去见山田先生。”鲍国安问道：“郑先生，买德邻公寓是大事，你看是否先要召开董事会商量一下？”郑名三想了下说：“暂时不用吧。双方还没接触过，房子还没观看过，现在去也就是谈个意向。等确信要购买德邻公寓时，再召开董事会讨论才有针对性。”鲍国安说：“这么一说倒是符合程序的。郑先生和我一起去看看。”郑名三应了声好，关照了店员便随鲍国安出门。
奔驰轿车驶过四川路桥，拐了个弯停下。鲍国安下车后仰望了下德邻公寓那悦目的砖红色与水门汀本色相间的外墙装饰，同时感到那硕大的建筑体量带给他一阵视觉的冲击。马路上的汽车在他身边呼啸而过，鲍国安却只管欣赏大楼。郑名三赶紧拉了他一把说：“鲍董，再退后一步汽车要撞上来了。”鲍国安说：“我没觉得有汽车经过。”郑名三说：“鲍董，你太投入了，让日本人看见了不好。”鲍国安听了笑笑，见水井四郎举手招呼，两人便跟随着走进门庭。乘电梯上到五楼，水井四郎示意随他走。三人穿过走廊，来到公寓顶楼西南角的一套写字间。水井四郎举手敲门。日本侍女开了一条门缝，她和水井四郎用日本语交谈后才打开大门将客人迎入。水井四郎示意客人脱鞋。鲍国安和郑名三换上木屐后，日本侍女拉开移门，鞠了一躬说：“山田先生，水井四郎先生陪客人到了。”斜倚在靠垫上的山田坐直身子说：“各位请进。”走进里间，水井四郎为双方作了介绍。山田先生说：“水井医生真是位热心人。昨天说起的事，今天已把客人请来了。”水井四郎说：“双方都是我的好朋友，况且鲍先生以前和我谈起过德邻公寓的事，说只要业主想转让，首先要通知他的。”
山田注视了一眼鲍国安，问道：“上海的高楼大厦林立，你怎么知道有德邻公寓的？”鲍国安说：“我以前住在北边不远的同庆里，后来才搬到霞飞路一带。山田先生，我是看着德邻公寓建成开业的。”山田喔了一声说：“哦，有这么回事，我明白了。”他沉默了一会说，“多么端庄大气的一幢西班牙风格的建筑，我到上海后第一眼看到它就喜欢上了。我在合适的时候买下了公寓，原想经营呵护到老的，没想到健康出了问题。”鲍国安说：“实不相瞒，我是非常喜欢这幢公寓的。我曾梦想有朝一日拥有了德邻公寓，就让它成为信谊药厂的公司总部。现在山田先生诚意转让，我就诚意接盘。信谊药厂拥有德邻公寓后，我们会好好维护这幢大楼的。”山田说：“德邻公寓做公司总部的写字楼还是合适了。鲍先生，你可以出资多少？”鲍国安说：“山田先生是业主，请你开价。”山田说：“我并非房地产商人。我也没委托经纪公司。我只把大楼转让给真正喜欢它的人。开多少价则是其次的。”
鲍国安转向水井四郎说：“山田先生这个态度，我倒不太好出价了。”水井四郎说：“山田先生也是性情中人，他既然要将大厦转让给合适的人，你就根据市场行情开个合适的价吧。我知道你以前做过房地产经纪人的。”郑名三悄悄做了个三的手势。鲍国安顿了下说：“山田先生，我虽然极喜欢德邻公寓，在入股信谊药房之初就梦想过将德邻公寓作为公司本部，但我们的财力有限，最多只能出三千万元中储券的总价。”“喔，三千万元中储券。”山田先生将目光投向窗外，过了一会才回头，看着鲍国安和郑名三说，“三千万元太高了些，可以减去一千万。我看二千万元转让比较合适。”鲍国安听了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听水井四郎复述了二千万元后，他才点了点头，问道：“山田先生是照顾我们了。请问还有什么附加条件？”
山田说：“考虑到现在的时局，我是要回日本治病的人，中储券对我没用。我要求将中储券兑换成金条，黄金是硬通货。啊，这给你们增加麻烦了。”郑名三对鲍国安竖了下大拇指。鲍国安说：“山田先生，你既然对出让价作出大幅缩减，我们也要考虑到你的实际利益。我们同意用中储券兑换成金条支付。”山田疲惫地笑了下说：“鲍先生果然是个爽快人。”水井四郎说：“转让的意向确认了，山田先生，鲍先生郑先生，我们应该庆祝一下。”山田示意取酒。侍女取来清酒和酒具，为每人倒上一盅后，他举杯说：“为意向的达成，为德邻公寓能成为信谊药厂的公司总部，大家干杯。”众人喝酒后，郑名三起草了一份转让协议备忘录。大家传阅后作了些修改补充，郑名三誊抄了两份。水井四郎将其翻译成日文，也誊抄了两份，山田和鲍国安都签了名。
鲍国安收起备忘录说：“山田先生，信谊药厂是股份公司，受让德邻公寓的协议备忘录只有在股东会议上通过后，我才能和你签正式合同。”山田说：“这我理解。”郑名三说：“正式合同还要经过双方法务部门的核准。”山田说：“这我也理解。我这边虽然没有法务部门，但我有律师顾问。”“只要符合法律程序即可。山田先生，我会尽快给你回音的。”鲍国安起身告辞，走出外间后问道，“郑先生，你看这笔买卖可行性怎么样？”郑名三说：“这日本人是诚心出售，鲍董又喜欢这幢房子，我看机会是好的。”鲍国安说：“那我们就去隔壁的新亚大酒店订间包房，马上召开临时股东会议。”郑名三说好。两人下了电梯，吩咐徐阿贵去接马克博士和杨成和。两人穿过马路进入新亚酒店，鲍国安在订一间看得见德邻公寓的包房时，郑名三在总台打电话通知鲍国良和徐根福前来开会。郑名三问：“要不要请潘先生和林馨如也出席会议？”鲍国安想了想说：“潘先生尚未完全康复，这次又是与日本人做生意，他就别请了吧。至于林馨如么——这次也别请她，让她安静一段日子。”郑名三应声是，吩咐服务生送咖啡和茶后，两人入包房边喝边等待。
鲍国良最先抵达，进了包房问道：“怎么忽然想到要开股东会议了？”鲍国安指着北边的德邻公寓说：“日本人要转让这幢大楼，水井四郎先生介绍了我。刚才我和郑先生已经与业主达成了转让备忘录，开临时股东会议就为讨论此事。”鲍国良仰视了一会德邻公寓，回头微笑说：“这么说，你的梦想要成真了。”鲍国安笑了起来，说：“基本上已成真了。”鲍国良又仰视了一眼德邻公寓，说：“兄弟，不是我泼你冷水，这大楼你不能受让。”鲍国安感到不解，问道：“这是为什么？”鲍国良不紧不慢地说：“这大楼建成于一九三五年，原来的业主是大陆银行。八·一三后日本人攻占上海，大陆银行无奈中才被迫将其低价转让给了日本人。日后日本若战败，大陆银行回来索要，你要承担责任的。”鲍国安笑道：“我做过房产经纪人，知道游戏规则。现在的业主用什么方法得到的不用管，我是通过合法的途径，支付了一定的转让金后得到的。”鲍国良说：“我只是提醒你。待会各位来了，你可以听听大家的意见。”
鲍家兄弟正站在窗前品评着德邻公寓，股东们陆续到来。听郑名三讲述要受让德邻公寓后，都挤到北窗前观看。待大家看够了，鲍国安请大家坐下，笑着说：“不瞒各位，自从我入股信谊药房，我就梦想着将德邻公寓作为公司的总部，但那只是想想而已。就在今天下午，水井四郎先生得知德邻公寓的业主山田先生欲回日本治病，欲出让大楼，专程去信谊药房通知了我和郑先生。我们已经和业主达成了初步协议。现在请大家讨论讨论，受让德邻公寓可行否？”郑名三将两份备忘录递给大家传阅。马克博士说：“德邻公寓所处的位置不错，交通也方便，我喜欢这幢大楼。”鲍国良说：“我是看着它盖起来，虽然经常路过，可我还没进入大厦内细看过。我建议大家参观了德邻公寓后再发表自己的意见。”大家说好，鲍国安便让郑名三去征求山田先生的意见。郑名三快步下楼，没一会跑回来说：“山田先生同意我们参观整座公寓。”“我们走吧。”鲍国安走在前边带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