乒乒乓乓的声响惊动了林馨如。她从上房挪着大肚子到前院看,见工匠们正拆卸门窗并在天井内搅拌沙泥,不由得大惊,忙责问道:“是谁让你们这样干的?”包工头看一眼挺着大肚子的林馨如,估计她并不当家的,回头叫师傅们快快干活。林馨如喝道:“再不住手我要报警了!”那包工头连忙叫来林先生解释。林馨如问:“好好的一座院子,怎么就拆得象一个建筑工地了?”林先生堆着笑说:“女儿呀,你怀着身孕不要管这些事。你阿爸来上海就是来照顾你的。你上班一个月才赚多少钱?你一个人能住几间房子?这些房子空着也是空着,我请师傅来改装一下,统统借出去,每月赚的钞票仫老老来。”林馨如说:“伟业走的时候关照过,他是不允许将老屋出借的。”
林先生嘿嘿一笑说:“我女婿书读得多了有些呆子气,你难道也染上了呆子气?一个人可以跟这样那样过不去,可没有道理跟可以到手的钞票过不去的呀。”林馨如说:“阿爸,这整套老屋是个建筑艺术品,总体上是不能破坏的。”包工头从旁劝道:“林女士,有钱赚的时候就要赚。再说你阿爸又不是拆了老屋造新房子,就是你先生回来,也可以将老屋恢复原状的呀。”林馨如生气地问:“你是谁?你有什么发言资格?”林先生说:“后生家说话客气点,作头先生也是为我们好。”林馨如说:“阿爸,我是这房子的主人,我说不借就不借。你快让师傅们住手。”林先生脸一沉说:“我在你身上花了多少钱?你做女儿的就不想着孝敬老子?现在女婿不在,这个家我来当。就是出借了房子,除了成本开销,我会将钞票给你存着的。”林先生回头吩咐,“各位师傅抓紧干活,按设计好的做,改装好了我请你们喝酒。”院子里又乒乒乓乓扬起了灰尘。林馨如知自己制止不了父亲改建老屋,就哭着跑出大门,乘上了一辆出租车。车到同庆里,林馨如哭着奔进了鲍家天井。
正坐在屋檐下拣鸡毛菜的鲍老太看了大惊,扔下手里的托盘问道:“馨如怎么啦?有谁欺侮你了吗?”林馨如摇了摇头,站在天井里还只是饮泣。鲍老太急忙让林馨如进了客厅,叫徐根娣绞毛巾让她擦了,再询问到底出了什么事。林馨如擦了汗,喝了凉茶,这才将家中发生的变故叙说了一遍。陈婉芬听了说:“馨如放心,我们不会让你阿爸由着性子胡来的。”鲍老太说:“这如何是好。我一听到你阿爸独自来了上海就感觉不妙。这事一出,才揣摸出他果然是冲着女婿家的房子来的。”林馨如说:“我在上海也没有别的亲人,姆妈你一定要帮我。”鲍老太说:“林先生这人我了解的。我若出面劝止,他会说这是女婿家的家事,容不得我外人插嘴。”陈婉芬回忆起鲍国安因刊登解除婚约,林先生第一次寻到祥庆里时如暴怒的公牛般吼叫“缩头乌龟出来,老子要跟你拚命”的情景,不由得战栗了下,将林馨如搂紧了些。林馨如说:“这事总得有人出面为我和伟业说话。”陈婉芬说:“这世上总是一物降一物,我不相信就没人管不了林先生。”林馨如提示说:“姆妈,伟业离开上海前是将吴家老屋托付给国安照应的。”鲍老太沉吟道:“这事我也知道。可林先生与国安有过节,国安出面说话你阿爸恐怕也未必肯听。”林馨如说:“伟业交待时我阿爸也在场。”鲍老太说:“伟业的意思是社会上有人打吴家老屋的主意,就请国安出面搞定。可事情恰恰出在他丈人身上,这一招恐怕不管用了。”林馨如说:“姆妈你晓得的。伟业和我都是极喜欢吴家老屋的。”鲍老太说:“既然如此,死马当活马医,就让国安出面试试。”陈婉芬听了,起身往信谊药房挂电话,那边郑名三回复说鲍董出去办事了,便吩咐见着鲍董后让他马上回一次同庆里。陈婉芬又往新丰坊打电话,阿贵娘子说鲍太太在学校上班。鲍国安不知去了什么地方,一时又找不到圣芳济书院的电话号码,一家人只得劝林馨如暂且休息,等鲍国安来了再作决定。林馨如点了头,在鲍家吃了午饭,又到鲍老太的房间里午休。躺了好一会睡不着,于是下楼,到客厅里与鲍老太和陈婉芬说话,一边耐心等待。
鲍国良从洋行回来。听陈婉芬说了吴家老屋的事,他苦笑笑说:“这事我倒是知晓的。林先生曾和我商量,还想请我帮忙策划。听林先生欲改装了老屋出租,我是知道伟业喜欢那老屋保留着的一份独门独院清净,于是拒绝了帮忙。”林馨如说:“我想起来了,阿爸第一次看到吴家老屋就说可以出借一半呢。”鲍国良说:“林先生抱着赚房租的想法来上海,要打消他的念头也是难的。”林馨如说:“他虽然是我的阿爸,但他对老屋没有处分权的。”鲍国良说:“这是你接受了新式教育后的说法。换了你阿爸,他就觉得浑身是道理了。”等到傍晚不见鲍国安到,陈婉芬就招呼大家吃晚饭。正吃着时,弄堂里响起了汽车声。
鲍国良说:“是奥斯汀的引擎声,国安到了。”鲍国安果然推门走进天井,到客厅里看林馨如也在场,于是问叫他来有什么事。鲍国良说:“林先生改建了吴家老屋出租,馨如不许,劝又劝不住,所以来寻娘帮忙。娘对这件事不在行,再说伟业委托过你,所以要请你出面阻止。”鲍国安说:“若换了别人都好说话,就是林先生缠在里边有些难办。”鲍国良说:“那你先吃晚饭,我陪你一起去说话。”鲍国安吃了晚饭,鲍老太看林馨如心神不定,劝她住下又不肯,就让他们早点过去。三个人乘了奥斯汀来到吴家老屋,竟发现改造工程已近尾声。林先生装着没看见女儿带着鲍家兄弟回来,吆喝着师傅小工收拾天井里的残砖破瓦,将水冲洗干净地上的砂浆,然后跟他去附近的酒馆喝酒去。
林馨如叫了一声爸爸,林先生没有回应。鲍国安上前抓了林先生的胳膊说:“林先生,你这样做是违反了吴博士的意愿的。”林先生挣脱鲍国安的手,乜斜着眼角说:“你算什么东西?一个说话办事不作数的人,你也有资格来批评我么?”鲍国安说:“林先生,有话好好说。吴博士委托我照看这老屋时,你也在场的。”林先生不屑的说:“我女婿看错了人头。他根本就不该委托你的。”鲍国安说:“可他委托了。你在场,馨如也在场的。”也许是鲍国安提到林馨如的名字时激起了他心中的愤懑,林先生一把揪住鲍国安扭打起来。鲍国良赶紧劝开两人,说:“林先生也不要生气,大家可以商量的嘛。”“我与他没话好说。”林先生说罢,招呼工匠们走了。
庭院里安静下来后,林馨如陪着鲍家兄弟看父亲都做了些什么。他们看到两边的厢房被拆卸了门窗,都砌上了砖墙。出了门看,仪门两侧的围墙悉数拆除,那些门窗都安装到了临街的一面。原先的统间被隔成一间间小屋,两人顺序一数,竟有近二十来间。鲍国安苦笑笑说:“如此招人租住,不管是开店还是贮货,都可以赚上一大笔房租呢。”林馨如说:“可我不喜欢这样做。”鲍国良说:“事已至此,我们真也没有什么办法阻止了。”鲍国安觉得自己在场是多余的,于是叫了哥哥上车告辞。林馨如独自回到庭院,见好好的花园和天井已被父亲改造得如监狱一般,不由得心里有些抑郁,呜咽了一会,起身拨打新丰坊的电话。柳玉洁听林馨如说话带着哭音,忙问她发生了什么事。林馨如说:“我要皈依基督教。我要在教堂里祈求基督保佑伟业平安归来。”
柳庆轩正坐在藤椅上喝茶吹电扇,见了鲍国安就问:“这么快就帮朴神父搬了家?”“我打电话让经理郑名三派卡车带装卸工帮神父搬东西。”鲍国安坐下说,“爸爸,我刚才去了闸北,看到了张治中将军的部队在开往前线。”柳庆轩说:“国民政府终于睡醒了。唉,部队早就该驻防了。”鲍国安凑近了说:“我还看到无数难民开始逃往公共租界。”柳庆轩问:“弥撒结束到现在就一会功夫,你能走多远?”鲍国安说:“我原打算去宝山吴淞看看的,可车刚开过芷江路就被拦下,说前边国军已开始布防,也在那儿看见了难民潮。”柳庆轩蹙了下眉头说:“那地方离这里并不远,这儿怎么就没动静呢?”鲍国安说:“来柳家花园的路上我也在想这问题。这儿尽管住着不少日本平民,可打起仗来炸弹是不长眼睛的。我看爸爸和姆妈还是住到我那儿去,新丰坊弄底那套房空着。”柳庆轩闭目思量,过了一会才说:“一·二八抗战我经历过,开始有些害怕,后来挺了挺果然没事。这么大年龄了,我不想再挪地方。”
鲍国安见劝不动岳父,听到卫生间传来哗啦啦的水声,走过去一看,果然是岳母和柳玉洁在为荣谊冲凉,林馨如在一边读着《圣经》。小家伙已很会玩水,赖在脚盆中不肯起来,还弄得满地是水。鲍国安招招手让妻子出来,轻声告诉了她去闸北的见闻,又说了劝岳父去新丰坊暂住以避战火而他老人家不肯的事。柳玉洁看了下大洋房说:“父亲住惯了这大房子,他怎么肯搬入那小屋居住。”鲍国安说:“我也是好心,暂住一下又何妨,你还是帮着去劝劝吧。”柳玉洁想想也是,走到父亲身边劝他暂时去法租界住,可柳庆轩还是不肯。夫妻俩对视一下,只得无奈苦笑。此时柳太太抱着光溜溜的荣谊出来,柳玉洁接了手,管家说午餐准备好了,一家人便去餐室进餐。午休后柳玉洁说还要去看婆婆,柳庆轩叮嘱了常回家看看就让他们和林馨如一起走。没一会徐阿贵驾车就到了同庆里。鲍国安见过母亲,趁柳玉洁与林馨如和母亲嫂嫂说话,随鲍国良走进了书房。鲍国良为他倒了杯咖啡,端详他一眼说:“近来你瘦了些,看来做药厂也是蛮辛苦的。”鲍国安啜了口咖啡说:“管理药房药厂尚可,只是为一些其他事犯愁。”
“其他有什么事?”鲍国良想了想说,“莫非还是为了资金?”鲍国安说:“资金短缺仍是由成药滞销引起的。与振兴药房竞争我们占了上风,可没想到要打仗的消息传开后,维他赐保命的销量一落千丈。”鲍国良叹口气说:“衣食住行毕竟是主要的,特别在眼下的动乱年头。”鲍国安说,“早弥撒后我想去宝山吴淞看看军防实况,可走到闸北的芷江路以北就被拦住了。我看到张治中将军的大部队正在那一带布防。我还看到有大批难民往南边涌来。”鲍国良燃起一支雪茄,慢慢吸了口才说:“?日本人驻在上海的军队实在很少,其实不能应付较大的战争。他们所依仗的力量,只有三分是兵力,七分却靠间谍的情报。他们对国民政府和市政府的情报了如指掌,所以一味靠吓和诈胁迫上海当局屈服。现时的民情和舆论一致主张抗日,要对日本决一死战。如《抗日必胜论》等小册子,销数竟达数万册。可国民政府却还百般委曲求全,如《民国日报》登载了一段提及日本皇室的新闻,日本军部就认为是侮辱元首,要求停刊,政府竟然立刻应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