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他们走到新村的小商店。小商店是一间足有六十平方米的简易平房，房子里面的骨架是用粗毛竹搭起来的，顶上开着几扇天窗，几束光亮从天窗射进来。几只六十瓦的白炽灯终日亮着，商店里有些昏暗。商店的墙上还留有颜色有些淡了的毛主席的语录：为人民服务。商店里的员工个个表情严肃呆板，无精打采。小五子的父亲每天要喝二两烧酒，小五子就天天要到商店里来零拷，一角一分一两，二两二角二分钱。烧洒有好几种，有一角一分一两，有九分一两和八分一两的。小五子有时为了扣下一点钱，就拷九分钱一两的烧酒。小五子想，拷八分一两的太差了，老头子喝得出来，这样回去就要吃生活的。有一次，小五子拷了八分钱一两的土烧被他父亲吃出来了，他父亲问他是不是拷了八分钱一两的土烧，小五子否认，他父亲就让他把所有口袋翻出来，小五子就翻出了六分钱，小五子解释不清这六分钱的来历，当场被他父亲一顿痛打，面孔都打肿了。

小五子的父亲教训小五子说，做人要老实，怎么可以这样？这和贪污有什么两样？你这样以后工作了，还不关到监狱里去？以后小五子就拷九分钱一两的土烧，并且把四分钱放在鞋子底下。小五子想，若老头子怀疑，他不承认，老头子翻不到钱也没有办法。这就是毛主席讲的吃一堑长一智。再趁他们不注意把钱放入床底的纸箱子里。拷二俩土烧小五子就能多出四分钱，如果一个礼拜扣三次，小五子就能有一角二分钱，一个月就能有四角八分钱。再加上每个月家里给他五角钱零用钱，小五子一个月就有差不多有一元钱零用。小五子平时很节约的。

他把零用钱都藏在他床底下的一只纸箱子里。他不用天天数就知道，他的箱子里现在有十六元八角钱。他想好了，等他工作了，他要买一件的卡中山装。好一点的的卡中山装要二十四元一件，差一点十八元一件。他还差一点的就可以买了。他一定要在毕业后穿上的卡中山装，他要神神气气进工厂的大门上去做工人阶级。小五子的妈妈从来没有替他买过的卡中山装，他到厂里工作了一定要有一件的卡中山装。小五子的眼睛落在了卖衣服的柜台里的十八元一件的的卡中山装。旁边是一件二十四元一件的。那件十八元一件的的卡中山装真漂亮，蓝蓝的，小五子觉得那件的卡中山装蓝得很耀眼。

铁头在卖冷饮的柜台前停了下来。他把钱抓出来理出一角六分对里面的一个老太说：

“两根光明雪糕。”

小五子一听心里就欢喜得要命。他已记不清上次吃雪糕是什么时间了。他的印象中他从没有吃过雪糕。

铁头递给小五子一根雪糕，小五子感激地看了铁头一眼，迅速剥掉包雪糕的纸，贪婪地咬了一口，顿时牙齿酸得钻心的难受。

“张五，你怎么在这儿？暑假作业做完了没有？”

小五子一听到这声音慌乱地转过头，一看是班主任杨老师，心里立刻涌满了惊慌。他紧张地看着杨老师表情讨好地说：“杨老师。”

实际上小五子并不怕杨老师，杨老师一个小姑娘有什么好怕的，他怕的是杨老师到家里告状。每告一次状，小五子就要被老头子一顿打。为这小五子心里非常痛恨杨老师。小五子怕杨老师还因为他现在和流氓铁头在一起，杨老师要是和他父亲说了，一顿打是逃不了的。

“杨老师，我，”

小五子想说他正好到店里买东西，碰到铁头，但小五子没说出来，他知道这么一说，非被铁头打头开花不可。铁头身上的三角铁不是吃素的。

“柳承成，”柳承成是铁头的大名，杨老师看着铁头，表情很冷淡，“你怎么不去上班？”

铁头看看杨老师，把头调到别处，冷笑出现在脸上。

“你现在是工人阶级的一员了，你要起带头作用，要把张五带好，给他好的影响。”

铁头慢慢地转过头来，眼神麻木地看着杨老师。

“杨老师，你人长得蛮好，怎么像老太婆一样罗嗦？”铁头有些不耐烦，“走，小五子。”

“柳承成！”杨老师高声叫着，“你这样下去总有一天要吃官司的。”

铁头说完快步走出商店的门。小五子讨好地向杨老师笑了笑转身跟上了铁头。心想，杨老师又要去告状了。这么想着心里就吓丝丝的。他不想跟着铁头，但这种情况下，铁头的三角铁起了作用。

杨老师的话在铁头的身后又响起：“像啥样子，流里流气的。这种人没有他爷老头子怎么可能进这么好的工厂！张五也不学好，跟着这种流氓。”

知了在杨树上此起彼伏地叫着，红卫新村在灼烈的太阳下显得寂寥落寞。一时知了停止了叫声，没有一点声音，也没有一丝风。铁头和小五子在八号楼旁一株杨树下靠树坐着，铁头用柳树条一下一下地抽着地面。光明牌雪糕已经吃完了，小五子还不舍得扔掉。他把那根雪糕棒含在嘴里吮着。

他们在等着杨老师。

“今天晚上杨老师肯定又要去告状，老头子又要打我了。杨老师老恶的，她为了报复我，就到我家里去告状，第二天看见我还笑迷迷地问我，昨天你爸爸教育了你没有？你脸上就是你爸爸教育的结果吧！应该收到效果了吧（小五子尖着嗓音学着杨老师的语调说）。她哪天不开心了，就到我家去一趟，好像我被老头子打她心里很开心，有时我并没有什么大错，就是上课讲几句话，她也会到我家去告状。现在上课谁不讲话，我真恨她。”

铁头阴险地说：“那么就让她吃点苦头。”

铁头递给小五子一根烟。

“我不会抽。”

“抽一抽不就会了。”

“老头子晓得要吃生活的。”

“我又不会去告状的。”

铁头嘴角牵了牵笑了笑，把洋火点燃递到小五子的嘴边。小五子点着了烟。小五子抽一口，并没有像其他初抽烟者那样咳嗽。“你肯定会抽，而且会抽得老鬼得很。”“我从来没有抽过。”“好了，小五子，我还看不出？”小五子笑了笑。实际上平时小五子会偷他父亲的生产牌抽的。“铁头，你抽是高级香烟，你一包烟相当于我老头子三包半，他抽生产牌。”“烧锅炉的也只好抽抽生产牌。”

耻辱又次在小五子心里冒了出来，他看了铁头一眼，铁头正悠悠地吐着烟圈。小五子一把掌把铁头的香烟打掉，高声说，铁头！你他妈的再说我老头子，我非杀了你不可。当然这是小五子脑子里的活动。他使劲抽了口烟，把烟头狠狠地扔了出去。

在小五子扔烟头的时候小五子眼睛突然亮了起来。他看到远处的杨老师，她正向这里走来。

“铁头，杨老师过来了。”

铁头转过头，眯着眼睛看着，慢吞吞地说：“杨老师是蛮好看的。”“再好看我也恨她，因为她，我被老头子起码打了十几次。”“今天我们和杨老师白相相，杨老师家住哪幢楼你知道吗？”“不晓得。”“来，跟我来。”

铁头站起，拍拍裤子上的土灰。杨老师这时从八号楼拐了过去。铁头迅速追了上去，在八号楼的角上只露着一点点头盯着杨老师，像电影里地下党工作一样。见杨老师走进了二十三号门，又迅速跑过去。杨老师走进了一楼，铁头细听杨老师的动静。他吃准了杨老师是哪间房子后就走了出来。

“走，去捉几只癞蛤蟆。”

“捉癞蛤蟆做啥？”

铁头脸上快乐而阴险地笑了起来。这是小五子第一次看到铁头笑得这么开心。

他们去捉癞蛤蟆的途中，小五子看到了昨天和他一起赌纸片的大脑袋他们。小五子想到昨天输掉的厚厚一摞纸片他撕掉几本书和作业本的纸片很是心痛。

“铁头，我昨天就是输给他们的。”

铁头看他们，把他们叫住。

他们紧张地看着铁头。

“大脑袋，昨天小五子输给你们的是我的。是不是可以还给我？”

他们互相看看，又看看铁头。

“动作快点，是要纸片还是要吃生活？”

他们恐惧地看了铁头一眼，开始从口袋里掏。

“小五子，你这样无赖吧。”

大脑袋边掏纸片边对小五子说。

“对不起，大脑袋，是铁头的纸片，我没办法，我下趟还你们。”

“还啥还？你们还要小五子还吗？”铁头对着大脑袋冷冷地问。

“小五子，下趟不和你来了。真没劲。”大脑袋鄙视地看着小五子说。

小五子拿到昨天输掉的纸片非常开心。这时，小五子深刻地体会到和铁头一起白相多好！流氓有流氓的好处。我只要不做流氓就可以了。小五子这么对自己说，好像在向小毛头解释一样。

看到大脑袋他们走远的身影，小五子对铁头说：

“多亏你了。”

铁头看着小五子满足的表情说：“小五子，跟着我以后有的是好处给你。”

小五子把纸片往口袋里装，几只口袋都被纸片塞满了。

“小五子，玩这种东西没意思，小儿科。”

“铁头，玩纸片老开心的。你不白相，不晓得的。”

“我啥事情不晓得。”

铁头眼睛流出轻蔑。铁头忽然表情严肃地望着远处。小五子顺着铁头的眼神看去，他看到一个女同学走着。铁头对小五子说，走。铁头迅速地跑了过去。小五子也疾步跟着。他们跑到了那个女同学面前。小五子发现这个女同学穿着一身蓝色的连衣裙非常漂亮，比小珍子和小毛头还要漂亮。小五子觉得，这个女同学的漂亮很吓人的。漂亮还会吓人，这是小五子第一次发现。小五子看到铁头凶狠地盯着这个女同学。女同学有些恐惧地看着铁头，身子慢慢地朝后退着。女同学退到了门洞里。

“铁头，你要做啥？”

女同学的语调都有些发抖。

铁头笑了起来：“我没有做啥。我只是想和自己的敲定亲热亲热。”

铁头说着把女同学推到了墙上。女同学流出了泪水。

“铁头，看在我们好过的面上，你放过我。”

“我放过你，我为啥要放过你？”

铁头说着，用左手抚摸着女同学的脸。

“铁头，难道你那时没有喜欢过我？”

“我当然喜欢过你，所以我现在还喜欢你，用实际行动喜欢你。”

女同学用手推着铁头的手。

“铁头，你不要这样。你喜欢过我，那你就应该放过我，难道不想让自己喜欢过的女人幸福吗？”

“你和他在一起很幸福是吗？”

“铁头，我现在真的很幸福。我和他在一起真的很幸福。你就放过我吧。我求你了，铁头。”

这时铁头的脸胀得通红，他歇斯底里地咆哮道：“你离开我跟了他，让我一点台型都没有了！让我在社会上抬不起头来！”

铁头双手狠劲地摇着女同学的双肩。

“对不起，铁头，我对不起你。你就放过我吧。”

大颗的泪珠滚下女同学的脸。

“放过你？我今天最后再弄你一次，我就再也不找你麻烦。”

铁头说着凶狠地撩起女同学的连衣裙。

“不要！铁头，我求你了，铁头。”

女同学哀哭着。但铁头一点也没有停止他的强暴。女同学绝望而又无济于事地反抗着。

小五子看到铁头的屁股像马达一样一拱一拱地冲击着女同学。女同学恐惧绝望而无奈的眼神直到小五子死时还在他面前闪过。

铁头喘着粗气终于离开了女同学的身体。

“铁头，你说话是算数的，你再也不找我和他的麻烦了，否则你在我眼里再也不是个男人。你能做到吗？”

女同学擦着泪水问铁头。

铁头把头转向大门外。

“铁头，你回答我！”

铁头转过头，眼睛虚弱地看着女同学。这是小五子第一次看到铁头还有这样的眼神。

“好，我答应你。”

铁头无力地说。

女同学搂住铁头，说：“铁头，我永远记得你。你就放过我，让我过上幸福的生活。”

女同学走出门洞。铁头和小五子眼睛盯着女同学，直到女同学的身影消失在远处大楼的拐角。这时铁头用三角铁凶狠地敲向门洞的墙上。

很长时间铁头和小五子无声地走着。

他们来到粪坑边上。小五子看铁头，这时他才发现铁头的脸色稍微好些了。他们开始寻找癞蛤蟆。小五子晓得癞蛤蟆喜欢在粪坑周围。铁头翻开一块石板，有两只癞蛤蟆在那里睡觉。铁头让小五子捉，小五子不敢。

“这又不死人，捉！”

“这么腻腥，捉了派啥用场？”

“为你呀！快捉。”

小五子很不情愿地捉起一只癞蛤蟆，心里一阵恶心。

“还有一只也捉起来。”

他们来到杨老师的窗口，悄悄地往窗里看。杨老师正坐在竹椅上看书，一台华生牌台扇无声地对着她吹，吹起了杨老师的白裙子。他们看到了杨老师白生生的大腿。铁头对小五子耳朵悄悄地说，快掼，掼到她大腿上。小五子不敢。刚才一路上小五子都在说他不敢掼，否则要被老头子打死的。铁头没办法，狠狠地踢了小五子一脚屁股，只好从小五子手上抓过两只癞蛤蟆朝窗里掼。不偏不移，正好掼到杨老师的腿上。一声惊恐的尖叫从窗口传了出来，紧接着他们听到杨老师恐惧地大哭起来。他们撒腿就跑，边跑，铁头闷声笑着。小五子却一脸的慌张。他在想，若被杨老师晓得了，老头子非打断他的腿不可。

现在他们才到癞蛤蟆家去。现在已经是下午二点多了，铁头和小五子还没吃饭。他们到癞蛤蟆家时，癞蛤蟆正在摆弄他的弹子盒。看到铁头和小五子癞蛤蟆有些吃惊，还有点受庞若惊的味道。癞蛤蟆站起，说：

“是铁头啊，你怎么来了？你今天不上班吗？小五子你也和铁头在一起啊。”

“癞蛤蟆，你在做啥？这么多弹子？给我一点好吗？”

小五子仗着和铁头在一起，挺了挺胸，对癞蛤蟆说话的口气都不一样了。

“这怎么行？我赢到这些弹子赢了半年多时间。”

“那借我五粒，我赢了还你。”

“你这种臭水平，还想赢？勿输掉蛮好了。你输掉我去问啥人要。”

白相弹子比白相纸片高级，弹子要五分钱一粒呢？小五子曾经咬牙买过五粒弹子，但输掉后再也不敢去买了。小五子为那五粒弹子心痛得要命。小五子只得羡慕地看着癞蛤蟆盒子里的五颜六色的弹子。他想他的那些弹子肯定也在这个盒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