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5年4月14日
假设时间是一个圆，弯转过来首尾相接。世界重复着自己，无休无止，不差毫厘。
假设时间是一个圆，世界重复着自己，我再一次抵达普林斯顿，这座爱因斯坦的小镇。大学重新开始。我要选择另一个专业，上另一门课，参加另一个社团，爱上另一个人。可是，我祈望那个开端一模一样地重来一遍。那个梦幻的开端，星辰灿烂的夏夜，六条独木舟，帐篷中温柔的朗读声：“晚安，爱因斯坦祝你好梦。”
我在2007年夏末的傍晚第一次抵达普林斯顿，暮色中我匆匆走过那些哥特式的建筑，只看得见它们的轮廓。十几个小时的长途飞行让我昏沉，我拖着箱子走过陌生的小道，敲响陌生的寝室：“请问这里有人叫林希吗？”
一双热情的手已经飞奔过来抱紧了我：“我等你很久啦！飞机还顺利吗？很累了吧。要喝水？我要看看你的包。”下一秒我的旅行背包已经被倒出来检查：一件毛衣太少，晚上湖边冷，要三件，别担心，我借你；这瓶护手霜不能带，有香味，招熊，话说你喜欢熊吗？这瓶防晒霜系数太低了，至少需要一瓶SPF 50的；这双登山鞋不防水，你有长袜子吗？这是什么？纸巾，亲爱的，我得把这丢掉，这七天你暂时不能用纸巾；什么？你带了那么多内衣内裤，好吧，你可以留着它们，可是我保证你到了第三天就不在乎自己有多脏啦；你的手表和手机在哪里？我也得暂时帮你保管。好啦，时间不早了，我们得走啦。
我被林希推到草坪上，天彻底黑了下来，我向着十一个黑影做自我介绍：我叫Lily，来自上海，喜欢看欧洲电影，不知道会读什么专业，很高兴认识大家。大家，八个和我一样羞涩而戒备的大一“小朋友”，三个带队“领袖”：大四的杰弗，大三的林希，大二的艾米。林希爽朗地笑着：小朋友们你猜我们接下来要干吗？为了适应接下来一周的野外露宿，我们何不今天晚上就睡在草坪上？于是大家面面相觑，围成一个大圆，解开睡袋，躺下，向身边那个人尴尬地一笑，还不太确定他们的名字。
待到大家在狭窄的睡袋里尽量躺舒服了，杰弗拿出手电筒，翻开一本书：“这本《爱因斯坦的梦》是我大学至今最喜欢的小说，我特意挑了它作我们队的睡前故事。这本书讲的是梦，二十六岁的爱因斯坦在发表相对论之前的几个月里，他做的所有关于时间的梦。你们觉不觉得这本书特别适合现在？因为现在你们没一个人知道确切时间。”
1905年4月14日
假设时间是一个圆，弯转过来首尾相接。世界重复着自己，无休无止，不差毫厘。
人们大都不知道，活过的日子还会从头再来。商人不知道同一买卖要一做再做；政治家不知道在时间的轮回中，他们还要在同一讲台上叫嚷无数遍；父母将儿女的第一声笑珍藏在心，好像再不会听到；头回做爱的恋人怯生生除却衣裳，对软腿酥胸叹为观止。他们哪里晓得那眉目之意、肌肤之亲都将一而再，再而三，一成不变。
马克街上也是如此。那儿的店老板哪里知道，他们出手的每件手编毛衣、每条绣花手绢、每块巧克力糖、每只精巧的手表的罗盘，都还会回到他们手上。日落黄昏，老板们有的回家享天伦，有的下酒馆，冲着外边拱廊巷呼朋唤友。他们把每寸时光像代销的绿宝石那样抓紧把玩。他们哪里知道，天底下没有过客，一切都将重来。水晶吊灯檐上爬行的蚂蚁当然不会知道，它正返回它起步的地方。
眼前是星光和路灯，耳边是时光的故事。偶尔有行人的脚步声，抑或那是几只轻盈的松鼠。
闭眼，刚割过的草地散发着清香，晨露凝聚上额头和锁骨，大学的第一夜我睡在校园草坪上。
那个夜晚之前我从未拜访过这所大学，唯一的认识来自于电影《美丽心灵》。在一连串风格迥异而我同样没有拜访的大学中，我最后选择了这一所，一大半是因为三个我崇拜的名字：爱因斯坦、菲茨杰拉德、图灵。初夏，我接到了学校的邮件，动员大一新生去参加开学前的户外拓展，这是一个为期一周的露营，全由学生自己运作，十二人一小组，由学长学姐带领新生，爬山、行军、划船。我所在的十二人小队被分配到特拉华峡谷划七天的双人独木舟。
第二天清晨，我是被自动喷水器的水柱给浇醒的。同队的新生看着我一头的湿发居然一脸羡慕：“你好歹最后洗了一次头。”还没来得及看校园，我们被塞进了大巴。大巴停了一次，运上来十二个防水的大包，在大包里，我们塞进自己的野营包、头盔、帐篷、煤气罐、锅子、净水药片。又停了一次，上来了六条独木舟，十二支根据我们的身高而长短各异的桨。大巴停了第三次，我们被扔在了一条清澈的溪流边，这就是特拉华峡谷。
我们在河滩上做热身运动，穿戴头盔和防水运动靴，喊着口号把防水包扔进独木舟，再把独木舟推进河流。六条小船在河中列队，十二支桨上下使劲划。天黑前的一小时我们必须拼命划到下一个适合露营的河滩。而十二个人中只有杰弗知道这意味着我们还有多少时间，还要划多远的路程。他每隔一会儿就镇定地看看那一块珍贵又秘密的表，简直像德尔菲神殿里唯一窥知世界奥秘的祭祀，他就根据表的神谕来发布指令：提速、减速、喝水、吃东西。喝水和吃东西都是苦事，水是经过药片消毒的河水，三餐则是湿燕麦、干燕麦、湿燕麦……
在宝贵的天黑前的一小时，我们得抵达露营的河滩，使尽力气把独木舟推上岸，翻转过来，让积累了一天的水流走。找出帆布、骨架、钉子，五六个人支起两个大帐篷。找出煤气罐，点燃营地的篝火，我们就开始烧水做饭。饭后的天空已经彻底暗下来，成千上万颗星星在闪烁，还能看见银河。我们小心摸索着收好厨具，以极有限的方式清洁一下身体，男孩子负责把放了吃食的包捆到高高的树杈上——不能把他们放在帐篷边，又笨又馋的熊会循着食物的味道走过来，在熟睡的夜里袭击帐篷中的人。
那时是晚上8点，还是凌晨1点？我们仍然不知道。我们只知道必须在第二天开始前忙完这件事那件事，直到最终，一切都收拾停当。一切细碎烦琐又紧迫的事务。一切需要挂起来、晾起来、翻转过来的。一切需要保护、隐藏、坦露在这一片浩荡的星空下的。
于是一天终于结束了。夜间的河滩很冷，我们穿着两件毛衣，围坐在暖和的篝火前，杰弗告诉我们划了多远。他会报一个数字，三十五英里、二十八英里。我们似乎有了一些概念，十分模糊的概念，“呵，那么远。”有几个人会这样想。“才这么近。”另几个人会这样想。可是最终大家都醒悟过来，在这场旅行中，距离和时间是虚妄的，次日的太阳会升起，我们会再次在一个无人知晓的钟点起床，拼命划船，支起帐篷，做饭，围着篝火，听杰弗报出另一个虚妄的数字。然后每一个人都要发言，分享两件事：这一天最开心的事，这一天最沮丧的事。大家笑笑，凝神想想，篝火夜谈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柔，我们都累了，划桨的手臂开始酸痛，吃饱的胃开始消化。终于大家都钻进了帐篷中的睡袋，睡眼惺忪，林希来到帐篷里，举着手电筒开始朗读《爱因斯坦的梦》：
1905年4月16日
在这个世界里，时间仿佛偶因一堆石、一阵风而改道的水流。宇宙的一些故障时不时地使时间的大河岔出小溪倒转。赶上这时候，河汊里的鸟儿、土地和人们便蓦然发现自己回到了过去。
被运回到过去的人很容易辨认。他们深衣蹑行，尽量不出一点儿声，不碰一根草。他们害怕过去弄出的动静会对将来产生不利的影响。
例如此时此刻，就有这么一位蹲在克拉姆街19号拱廊的阴影里。她待在那个地方，对于来自将来的旅人不是个合适的去处。行人走去走来，东张西望。她蜷在角落里，倏而又溜过街道，缩进22号的一个黑处。她生怕脚下扬起尘土，因为1905年4月16日这天下午有位彼得·克劳森正往斯皮塔尔街的药铺走着。这位克劳森讲究穿着，一尘不染。若是衣上着了土，便会停下来不厌其烦地掸干净，全不管约好的事情。如果时间实在不够了，那他也许就不给嚷了几个礼拜腿疼的老婆买药膏。老婆一赌气也许就取消日内瓦湖之游。如果1905年6月23日不去日内瓦湖，她自然也就不可能在湖东的堤上遇上遛弯的某位凯瑟琳·戴碧奈，也就无从把戴碧奈小姐介绍给儿子理查。那样也就没有1908年12月17日理查和凯瑟琳的结合，也就没有1912年7月8日弗利德里的问世，也就没有弗利德里·克劳森1938年8月22日做汉斯·克劳森的爹爹那回事。没了汉斯·克劳森，1979年的欧洲联盟便无从说起了。
这位将来的女人，被时间一家伙从彼时抛到此时，在克拉姆大街22号的暗处藏头匿尾。她知道克劳森的以及别的千百个故事，这些故事将由婴儿的降生、街上的人流、此时的鸟鸣、彼处的椅子或许还有一阵风来展开。她蜷缩在阴影中，人家看她，她不看人家。她蜷缩着，等着光阴之流把她载回她自己的时间。
当来自未来的旅人必须开口时，她哀哀嘤嘤而不讲话。她忧心忡忡，因为任何微小的变化都可能损害她的将来。她被迫目睹，却不得参与和改变事件。她羡慕那些生活在自己时间里的人：不知将来，不计后果，想干什么就干。她无所作为，像一团惰性气体，一个幽灵，一张无声无气的纸。她没有人格，她是时间的流放犯。
每个城镇、每个村庄都可以见到这样的倒霉鬼，躲在墙根下、地窖中、桥洞内、野地里。没人向他们打听将发生的事情，将来的婚姻、将来的生育、将来的金融、将来有什么发明、将来如何赚钱。他们只是遭人冷落，被人可怜。
这一晚的故事读完了，林希温柔地补上一句：“晚安啦，孩子们。爱因斯坦祝你好梦。”有几个已经在故事中睡熟了，有几个还朦胧地想一会儿，盼望着明天，明天的划船，明天的篝火，明天的故事。林希悄声爬进自己的睡袋，关掉手电筒。
在大学四年里，我多次回忆起那场旅行。生活不动声色地继续，直到有一天，另一些小小奇遇，让我突然领悟到，彼时那些似可忽略的小细节究竟承载着多大的重量。我时常想起林希的那句话：“爱因斯坦祝你好梦。”在三个领队中，林希无疑最受大家欢迎。她是这个陌生团队的黏合剂，永远积极乐观，永远不吝于赞扬我们点滴的进步。在旅行中，林希对我们说，她本来和杰弗一届，可是自己选择做一个间隔年，去阿拉巴马的高中教书，于是现在回学校便低了一届。直到我大二的一天，在寝室食堂吃早饭看校报的时候，我终于意识到了林希的这些话到底意味着什么。校报上的一篇报道，讲的是学校的医保制度如何造福罹患慢性病的师生。报道集中讲了两个人，数学教授约翰·纳什，几十年中领着医保治疗他和他儿子的精神分裂症；本科生林希，大学开始没多久她患上了严重的睡眠呼吸暂停征，在睡眠中呼吸会越来越慢，直到停止，大脑在低氧状态下开始做喘不过气来的噩梦，直到被噩梦惊醒……林希的每次睡眠至多半小时，一整晚她要被噩梦惊醒二十多次，病症严重影响了她的学业，她患上了重度抑郁症，不得不开始间隔年……
那天早上拿着报纸，我又想到了河边的夜晚，林希漫不经心地跟我们讲起自己的间隔年，只字未提她的病，“只是为了去高中教书”“我一直很喜欢孩子们”。那七个夜晚，林希的那句“爱因斯坦祝你好梦”温暖着我们，而夜晚对于她唯有几十个不断纠缠的噩梦。整个晚上她究竟能睡多少时间？她却总在清晨以十足的能量把所有人从睡袋中叫起来，指挥大家做早饭，从树杈上放下防熊包裹，收拾行李，涂防晒霜，把独木舟翻转过来推下河流，上路，一边划船一边唱歌……这些琐事突然有了更深的意义。从那天起，我默默地关心着林希，她的病越来越严重，她又做了几个间隔年。2012年夏，她终于从普林斯顿大学近东研究专业毕业，四年的大学课程，林希一共用了八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