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都发生在那一天。
晚上麦姨打电话来,说麦大舅凌晨去了。麦姨没哭,只是很疲惫地交代着,想必她也一样,无暇解开小房子里的那些包裹,夜以继日看护病人的劳累,麻木了所有的感情,也麻木了所有的感觉,只剩下一样让自己有些愧疚的念头,快些结束吧。
乡里的风俗,离世之人用过的衣服被铺全部要扔掉,死去这件事是不吉利的,即使是多亲爱的人。生者的畏惧,仿佛这种不吉利的气息会留存下来,像疫病一般传染给谁。麦姨说他们收拾麦大舅遗物的时候,在阁楼上找到了5个新拖把。麦蓝知道大舅家的小阁楼,那是麦大舅的工作间,有锯子凿子各种锤子铁钉和螺丝刀,他木工做得很好,家里的用具物什,什么铁锹、铲子、架子、凳子,他都会叮叮当当自己做。他做木工专心得很,旁人不能看不能吵,上来叫他吃饭都要被骂得很惨。他的东西别人更是不敢动,小时候偷偷上去拿几根螺丝钉玩他都能发现,当然少不了挨骂。“想来想去,这5个新拖把应该是做给你的。他从来不许舅妈动。好漂亮的拖把,杆子刨得油光油光的,拖布又软又吸水,还有红色蓝色黄色好多色,让人哪里舍得用。”麦姨长叹了口气,“他也知道你最爱擦地板。”是啊,她最爱擦地板。
所以这些天,她放纵自己尽情地擦地板。早午晚擦三次,每次地拖一遍,湿布一遍,干布一遍,连沙发底下、柜子角落也擦得一尘不染,恐怕地板已经给她擦掉了几层皮。天本来就凉,地上湿湿潮潮的水汽更让屋里洇散着清冷。
她不累,也不饿,身体里有种奇异的亢奋。不上班,不吃饭,切断电话线,也不用大脑。擦完地板就睡觉,睡醒了又迷迷糊糊地去擦地板。她不知道时间,不知道过了几天,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有时候在沙发上睡着了,意识渐醒时,视线触及自己伸展着的臂,甚至会想,这是谁的手,好瘦啊。
不是要刻意绝食,就是不饿,不饿为什么要吃东西呢?她偶尔想了一下,是不是自己的胃肠已经死了,所以它们都静寂极了,什么食物都不要求。然而空耗的状态让她精疲力竭,终于连擦地板的力气都没有了,她便继续昏昏地睡。半梦半醒间听到麦大舅骂她,梦里好像知道自己是在做梦,还懂得一骨碌爬起来,往四周一看竟然是在家,竟然真是麦大舅,红光满面又凶巴巴的样子。她说,麦大舅原来你没死啊,我就知道你不会死。麦大舅“咚咚”地敲着胸脯说,我死了谁来管教你,茅针琢人从衰起,学丑容易学好难。她心里很高兴,想过去拉一拉他,却动不得,一点儿气力也没有。麦大舅便生气了开始骂,我教你吃饭大事官,吃千吃万,不如吃饭,鬼囡妮就晓得吃橄榄。她辩解道,我没吃橄榄,我好久都没吃橄榄了。麦大舅还是“咚咚”地敲着胸脯,老子天天吃饭,老子剥了皮都会跳。他敲得那么响,好像胸脯是钢板做的,她就有些疑惑,怎么会有那么硬的胸脯呢,“咚咚咚,咚咚咚”——猛然扎醒,是门在响,谁在外面敲着,“咚咚咚”。
心头忽地涌上一种惊喜,又马上悲哀复杂地压抑下去。是他吗?是他回来了吗?即刻又心灰意冷地否定。他有钥匙,没必要敲门,而且,差些忘了,他们已经离婚了,离开了,解开了,即使血肉长在了一起,也要一刀两断。
门被迟疑地打开一条缝,外面的人已经急着叫起来:“麦蓝,麦蓝!”扑进来的那个女子,麦蓝呆呆地望了好几眼,才“啊”的一声叫出来。
闻静!
不是做梦,真的是闻静啊,熟悉的浅盈盈的笑,暖而温柔的手指,那样亲热地把住她的腕。闻静风尘仆仆的样子,一边手还抱着厚羽绒服。西北的朔风把她的脸颊吹红了,有些干燥掉皮,可能是刚生完小孩没多久,她的身形还有些丰满。
“你怎么来了,天啊,你怎么突然来了?”麦蓝让她进来,忽然回到现实,头脑和脚步都有点儿恍惚。
“前天戈葭打电话来投诉,我觉得事情不对,你又关机,可把我担心死了。”闻静忙着一件件脱衣服,“这边冬天真暖和,我在外面热坏了。”“你来了那孩子怎么吃奶啊?”心头茫茫然地,她找着话说。
“顾不上了,喝几天奶粉吧。”“那你怎么能找到啊。”“你给我寄奶粉的时候不是留了地址吗?”“哦,对啊。”“你脸色好差,麦蓝。”“是吗?没事啊,我还好啊。”麦蓝笑笑,晕乎乎地说。
“你瘦成这样——”闻静摇摇头,伸手探了探麦蓝的额,凉凉的,“说实话,多久没吃东西了。”“都不饿啊。”闻静叹口气,马上奔厨房去,听到她翻箱倒柜,刷锅洗碗,扭开炉灶,这烟火味的声音给人心头一点儿实在的感觉。只一会儿,她就端来一碗热腾腾的蛋花粥,上面洒了几点小磨麻油,看起来很香的样子。
“铁锅都是锈的,冰箱里只有两个鸡蛋,米也见底了。”闻静用调羹翻搅着热粥,“也好,先吃点儿这个垫垫肚子,容易消化。”麦蓝只是蔫蔫地呆坐着。
闻静坐近她,舀了半调羹,轻轻地吹一吹,笑着说:“好吧,乖宝宝,妈咪来喂啊。”麦蓝被她逗乐了:“你母爱泛滥啊。”“对,看到让人心疼的小孩,母爱如滔滔江水——”闻静执意举着调羹,麦蓝不忍让她失望,这才拿过碗强吞了半碗。
食物给了身体能量,仿佛黑屋子通了电流,神志复苏,感觉渐渐醒了,痛楚也悄然尾随而来,吃饱了的痛楚,养足了精神的痛楚,轻易地膨胀着,它是满身锐角的物体,在她胸口里冲撞着,她想说话,想叫喊,她憋着。
闻静拿了一块热毛巾过来给她擦擦脸,麦蓝躲着:“干什么啊,我不是你的宝宝,小妈咪。”“你有多少天没洗脸了,地板擦得倒干净。”闻静笑道,灵巧地把毛巾拿到浴室洗净晾好,又倒了杯热水给她,然后关了灯,拉上窗帘,回到沙发上,坐在麦蓝旁边。
温柔的黑暗里,闻静说:“好了,别忍着了,我是来陪你哭一场的。”麦蓝笑了声,静默着,深深地吸口气,还想笑一下,张开嘴,不知怎么的,出来的却是失声的号啕。
闻静只是默默地伴着麦蓝,任她大声地哭喊,像重伤的小兽,任她把脸在自己肩上辗转,泪水浸透了半边的衣袖。而闻静手里,是抽不完的卷纸,一半给麦蓝,一半给自己。
人生总得有一场这样的痛哭,滚滚泄洪一般地痛哭,以为在这些无状的泪水里自己会耗空、会化为乌有、会干涸、会灭顶、会死,可最后哭着哭着就乏味了,哼哼唧唧着自己就止了,奄奄一息,但神清气爽,隐隐有痛,但水落石出,一切忽然分明了。
“干锅带皮牛肉好吃吗?”麦蓝最后抽搭了一下,问。
闻静还没反应过来:“啊?”“你还记得大一军训,咱们半夜在操场上说最想吃的东西吗?”闻静笑着想起来:“你馋了。”“嗯,突然特别馋。”“想吃干锅带皮牛肉?”“没吃过,但突然特别想吃。”“还有油爆肚尖、红烧猪脚、剁椒鱼头?”“对,对。”“你不是喜欢吃素的吗?”“我素够了,现在只想吃肉。”“这些随便一家湘菜馆都有,可是现在大半夜的——”“大半夜的怕什么,你去不去?”“其实我也饿得要命。”闻静跳起来,“走!”两人出门叫了出租车,接近半夜12点,满城转着找没打烊的湘菜馆,终于还是让她们找到一家,生意不错,桌子摆到街边,辣辣的油烟把周围的空气都烘热了。
麦蓝一气点了6个菜,要不是闻静强行拦下,她还要点多两个,馋极饿极的人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能吃多少。又开了两瓶冰镇啤酒,两人支着筷子大快朵颐,一时辣得啧啧猛吐舌头,一时又被冰啤酒凉得捂着腮喊牙齿痛。饕餮饱食完毕,街上已经行人稀少,等了半天不见出租车,索性决定走着回去。闻静举手赞同,说不走个七倒八歪就不能平息今晚七荤八素的罪恶感,生完小孩她起码比以前胖了20斤。
便走,嘻嘻哈哈了一阵,两人安静下来,如风吹落一树花之后的枝头。
麦蓝摸着肚子说太饱,低下头,手抚着抚着:“要是肚子里的宝宝还在,现在我这里该很大很大了,是吧?”闻静恻然,安慰道:“其实小产也是个优生选择,如果胎儿发育不好,将来不更痛苦?”“这是第一件,我放下吧。”麦蓝抬起头,目光虚望着远处的楼群,停了一会儿。
“第二件,那个男人骗了麦姨,一个假地址骗了她25年。其实你知道吗?有没有他,找不找他真的无所谓,就从来不缺这个人嘛,我们过得很好。只是我讨厌欺骗这件事,说假话去骗一个相信你的人,心里不会觉得不安吗?”闻静听着,她的胸脯胀得厉害,平常这是喂奶的时间。
“好吧,甘蔗一节一节吃,这一节也过去吧。”麦蓝踢起一个空的矿泉水瓶,胶瓶子哐哐地滚了几圈,“第三件,梁晓棠那件,比较起来,其实那不算是事情,我没什么好失去的,也不是我的错,走诉讼就走诉讼,没事我不找事,有事我也不怕。”一辆车很快地开过马路,卷起的风掀动了几片落叶。
“第四件,麦大舅没了。”麦蓝转头看看闻静,笑笑,“多奇怪,直到没了他,我才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个无父的人。
“有时,我对自己说,我没看见他死,我就可以不承认这件事。他就和以前一样在,我回家的时候还能看见他,如果不能看见他,也只是刚好出了趟远门。”她执拗地摇摇头,“麦大舅怎么可能会死呢?”闻静也低落了,想起家里的父母,年纪渐老,身体又不好,自己不在身边,将来他们老病的时候该怎么办?
城市的深夜是空的,空的街道,空的天幕,浓黄色的路灯照着这些空。
“还有这件——”麦蓝深呼吸一下,望着天,“其实我没那么傻,我知道我们之间有问题,也许像戈葭说的那样,是个疥疮,但人一辈子哪能不生个疥疮呢?疥疮不会致死吧?慢慢的它总会自己好吧?谁会因为手上生了个疥疮就把整只手砍掉呢?”脚下有块掀起的砖头,她绊了一下,闻静拉住她的手,麦蓝却轻轻挣开,让身体顺势跌坐在地上,默然地赖坐着。
“只要你走得动,爬得起来,就往前走吧,谁知道前面有什么呢?没有好不了的伤口,走着走着就好了。”闻静蹲下来,不无感触地说,“人生许多事情,当时确实痛不欲生,挨过一些时间,总会变成一场往事,后面的事掩盖从前的事,快乐的事抵消痛苦的事,事情那么多,今天的事你总能淡忘的。”“可是,如果有人不想忘记呢,如果她舍不得忘记呢?”她望着闻静,不知何时已泪光盈盈。
闻静温柔地摸摸她的头:“你对我说过,你就不是宝贝吗?你就没有骄傲吗?”“可是怎么办?你知道他有很多不好,你知道他对你不好,你伤心、生气、恨,可你还是想他,那该怎么办?”闻静深深地叹了口气:“你问我是问错了人吧,麦蓝,说真的,我也想知道。”麦蓝仰起脸:“那你说,天上有没有那种很灵的神,以前咱们总是一起求的那个。”“也许有吧。”“那你说他想让我怎么样,一次送来这么多包裹?”闻静沉吟着:“也许他看你被动,想推你积极往前走;也许是看你软弱,想你变得刚强;也许他可惜你的天才,想激起你奋发图强。
麦蓝喃喃地说:“他可以直接告诉我啊。”坐久了没意思,便又起来继续走,垃圾桶边上窜出一只流浪猫,“喵”的一声已经隐没在灌木丛中。
转了个弯,她认出这条路了,和翟经纬第一次看电影的时候走过的,那些树,那些广告牌,那座大楼的阶梯,那只他靠过的石狮子,当时他斜靠在那里,夜风吹动着他的衣衫,他一边说话,一边把石狮子口里的圆球转得嘎嘎响。
她的痛楚里带着一丝甜蜜,好像碎玻璃割破了唇舌,却在上面留下一粒砂糖。
闻静第二天就得赶回去,唐逸洲不断打电话来,宝宝不肯喝牛奶,哭了一夜有点儿发烧。饶是心急火燎,闻静还是逼着麦蓝去超市买了大堆食品,米、挂面、速冻饺子、馒头、猪肉、鸡肉、牛肉放在速冻层,冬菇、木耳、腐竹、腊肠都是能放半年的,马铃薯、西红柿、花椰菜也可支撑半个月,保证她不出大门也不会饿死。
“你答应我,每天都要按时吃饭,那个什么,吃饭大事官。”闻静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