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滨来得有点儿迟了。
他就是这副慢腾腾的脾气,什么事都要办得稳妥周全了才肯露出一点儿风声。所以,收到了面试通知,同学们才知道他报考了引航员,买了南下的火车票,大家才知道他要去的是广州港。引航员的考试比公务员还难,所以这半年他格外地专注努力,很久才打一次电话给麦蓝,照例两三句老话,麦蓝说,有空儿来玩啊,俞滨就答,我会去找你的。
现在他终于来了,广州与佛山这么近,近得让人惊喜,车上他想远了,将来在这里定居,是在广州买房子还是佛山呢,广州似乎太拥挤了,而佛山于她更便利。
他故意穿着制服来的,引航员的制服很帅气,白色的衬衣,亚金色的纽扣,大檐帽上有深蓝色的海浪和金黄色的橄榄枝,麦蓝应该从来没见过这样英气威武的他。她会是什么样的反应,她会跳起来说,老班长,认不出来了,这是什么制服啊。他会很乐意地告诉她,这是引航员的制服。
她的问题一定很多,引航员是干什么的啊?他愿意很详细地向她解释,就像从前向她解释一道烦琐的方程式题那么耐心。船长指挥整条船舶,引航员则是“port captain”,进港的时候,引航员代替“船长”履行职能。引航员是迎接远洋轮船进入港口的第一个人,船舶进出港口或者在港内移泊、靠离码头,都需要引航员对船进行操作、指挥。引领船舶进入港口、靠泊,这个是难度最大的航海技术。因为一艘远洋轮船抵达港口的时候——等等,他不能说得这么乏味又啰唆,她会打哈欠的。
那么用一句简单的话来概括吧,他,就是把远航的船领进港湾的人。
他会不等她问就告诉她,他从此都会离她很近,他会经常来看她,像以前一样,春节的时候他们会一起订票一起坐车回老家过年。他的背囊里装着那本厚厚的海上书,还有那个1998年的蓝色玫瑰水晶发夹,当然他学精了,也买了一个适合短发的发带,进口树脂彩珠镂空的图案,当然是蓝色的。
他想,时候到了。
麦蓝今天休假,就在小区路口等俞滨。秋天的天气很好,阳光金黄一片,谁家阳台上的三角梅开花了,玫红的花衬着蓝天的底子分外美丽。有只小雀飞来,脚爪在上面踏了一踏,锦簇般的花枝摇曳了几下,雀儿惊得飞起来,一直飞到蓝天的深处。她一只手遮挡阳光,仰着脸看啊看,凉风不知从何处吹起,把她的长头发和宽幅长裙子吹得飘拂起来。
俞滨看到她了,心明明是跳得厉害,却把步子有意放得很慢。她真的长大了,裙裾翩翩,长成一个温婉有风致的女人。他几乎不敢认她,除了那仰着头张望的姿势,那姿势还带着麦蓝式的娇痴。他压抑着内心的激动,慢慢地走近她。
“看什么呢?”他不动声色地问。
麦蓝回头,“呀”地叫了一声老班长,闪着两点小酒窝,自己先呵呵地笑起来,还是从前那样的亲切纯真,还是那个娇憨的麦蓝。她伸手要去抓他的臂,抬头见他这身俨然的制服,倒把手缩了回去,缩了回去一时不知如何,就背到后面去,歪着头觑他。
麦蓝的好奇果然如他预想,便洋洋洒洒普及了一番领航员的职业知识。她听得认真,一边用手指摸摸他的肩章,很珍惜的样子。
两人边走边聊,麦蓝带他上楼看看自己的新家。他们7月份才搬过来,这边的房租比较贵,但多了一个小房间,预备小孩出生后麦姨帮忙照料的时候住。
俞滨却仍浑然不知:“跟人合租吗?”麦蓝想了想:“算是吧。”“相处得还好吗?”“还好啊,五一还带他见麦姨了呢。”“麦姨还好吗?我春节的时候见过她。”“还是那个样子呀,说好了今年过年接她过来。不过大舅身体就差些。”“那应该没精神骂你了吧?”“谁说的,照样骂呢。”麦蓝打开门,屋里的气息清凉而家常,俞滨看着亮晶晶的地砖,笑道:“你一定天天擦,真干净。”麦蓝打开鞋柜,顺手拿了双拖鞋给他:“先穿着吧。”鞋柜里有好几双男式鞋,俞滨随意瞥见,又多看了一眼。
客厅不大却整洁温馨,沙发和地柜虽然旧,但旧得干净舒服。
麦蓝说:“家具都是房东的,我们就换了窗帘。”窗帘正被风鼓得飘飘起,浅蓝色的底子疏疏长着鹅黄小野菊,恬静又烂漫。
麦蓝拿出一个洁白的马克杯,问俞滨:“你要喝点儿什么,茶还是咖啡?”“茶吧。”俞滨说,“我在船上的时候跟大副他们学会了喝茶,有时候我们喝功夫茶,有时候喝八宝茶,有时候我还煮上一锅奶茶,雅加达的红茶加鲜奶,味道特别好,真是馥郁芬芳啊。”“你还会煮奶茶啊。”麦蓝笑着,“说得我都想喝了,最近我特别馋。”“那还不容易吗?”俞滨走过去看看茶叶,点点头,“这茶可以,有鲜奶吗?”“鲜奶没有,不过有奶粉。”麦蓝从冰箱里捧出一罐奶粉,“孕妇奶粉行不行?”“怎么会买这种奶粉?”俞滨笑。
“吃啊。”“谁吃啊?”“我啊。”很短的停顿,于他却长如千年万年。
“你,怀孕了?”“啊,刚刚三个月。”麦蓝有点儿窘,看着俞滨忽然严峻的表情,觉得自己做错了事情一般,“我承认好吧,是偷吃冷饭性质的,怀了孕才去领的结婚证。你要不要看看结婚证?”他欲哭无泪,却又被她逗笑了:“我又不是计生委的,你那么紧张做什么?也不是读中学的时候,别总把我当成检查作业的。”麦蓝吐吐舌:“还是有点儿不好意思。”“你一直没告诉我。”“你也没问过我啊。”他笑:“对啊,我怎么忘了问呢?”两人无言对坐了一阵,还是说回奶茶的事,俞滨执意要煮正宗的奶茶给麦蓝喝,要麦蓝带他去超市买原料。他推着购物车,埋头往里面放东西,新西兰进口的鲜奶,英国原装的阿萨姆红茶,还有奶粉,他扫清了货架上的孕妇奶粉。麦蓝拦他不住,有种狠狠的沉痛的劲头,那天他刷爆了新发的信用卡。
俞滨走了,屋子里不散的温暖的茶乳香,麦蓝还是感觉到了什么,她坐在地上,把奶粉一罐罐地排成很长的一队,又一罐罐地摞成很高的一幢,默默地。天黑了,忘了开灯,也忘了煮饭。
翟经纬回到家已经快9点了,下午的会空前激烈且漫长,大股东和销售老总的不合终于摆到了台面上。他是销售老总提拔上来的,理所当然站在这边,也隐隐知道老总早想把股份收购回来单干,但是今天的交手让他不安,看情形老总根本不是大股东的对手。最让人心烦意乱的是,他碍于情势不得不出口表明立场,尽管措辞已极尽委婉,但肯定是得罪人了,后来在洗手间遇见大股东那边的内勤经理,那人一眼都没看他。
“怎么不开灯啊?”他推门进来,被门口的拖鞋绊了一下,膝盖撞得生疼。
麦蓝赶紧起身开灯。
“谁穿了我的拖鞋?”翟经纬没好气地问。他有洁癖,自己的东西必须放在固定的位置,不喜欢别人碰的。
麦蓝赶紧另外拿了一双新拖鞋给他。
“饿死了,快把饭菜拿出来吧。”“啊,奶茶喝不喝?”麦蓝支吾着,“我还没做饭呢。”“你有病啊,我饿得胃都快抽了,你让我喝奶茶。”翟经纬转身看到一地的奶粉,“你有毛病啊,买这么多奶粉,你以为你真嫁给老板了!”麦蓝只当他饿坏了才发脾气,也不计较,仍好声回答:“不是我呀,我中学的老班长今天来了,是他买的。”“出手很大方嘛,有钱人啊。”翟经纬饶有兴趣,“他干哪行的?”“他哪算是有钱人,刚刚在广州港上班。”“你有没有介绍险种给他,失业险、医疗险、养老险都行啊。”麦蓝不语。
“我名片不是放冰箱上了,你给他一张没有?”麦蓝只得说:“一时没想起来。”“你笨死了,我跟你说了有一万遍没有,怎么抓住机会,怎么拓展人际关系。他买了保险,他的同事也会买,他同事还有亲戚和同学呢。这是多大的一个市场,你怎么一点儿长进都没有呢?”麦蓝等他说完:“我做饭去吧。”“你现在就打电话给他,趁热打铁,至少先达成个意向。”“哪里开得了口呀,从小到大对我那么好的朋友,赚他的钱会睡不着觉的。”“我怎么就转不了你的观念呢?你要想这是帮他,为他做规划!”“其实还不是要从他口袋掏钱吗?每次我介绍客户买你的保险,都觉得自己那张贪婪的脸好难看。”“我就知道指望你没用!”翟经纬很生气,“人家夫妻同心,其利断金,你却在背后拆我的台!这几个月我的业绩下滑得厉害,跟你一起我的运气就没好过!你一点儿也不旺夫!”麦蓝低了头,好半天才说:“我做饭去了。”她在厨房,默默捧着一篮子小白菜,一时委屈得要掉眼泪,想想还是忍住了,悄悄从门边瞥一眼小客厅,翟经纬瘫软在沙发上,累得像堆刚收回来的衣服。她又可怜他了,天天都这么辛苦,还要时刻对人笑,说好听的话,回到家饭都没得吃,不发一下脾气会憋坏的。这样想着,她心情又慢慢恢复了平常。
翟经纬发了通火,过后心里也有不安,又不肯放下姿态道歉。吃饭的时候见麦蓝不声不响,遂想办法逗她:“我看你傻呆呆的样子就担心,人家说怀孕的女人智商会倒退。”“才不会。”“不会,那你说说圆周率第149位是多少。”麦蓝就停下筷子,用手指头挠挠脸,念念有词地背起来。她那种傻气的认真总是让他不由得想笑,想笑到心里发软。
“2。”麦蓝睁开眼睛。
“确定?”“不信你拿计算器来。”“好了,我们以后别吵架了。”翟经纬顺势拉过她的手,握了几番,有些感慨似的,“吵完架心里特别难受。”麦蓝抬眼看他,见他目光湿润着,遂温柔一笑:“这也算吵架吗?就你一个人在吵,我还没出声呢。”翟经纬讪笑:“不吵了,我保证以后不吵了。”他的保证没能维持多久。
公司残酷的人事大战折磨着他,翟经纬的脾气越来越坏。他一时想跟随老总离开,一时又舍不得刚刚稳定的职位;一时壮志豪情,因为高层的某句赞赏,一时又颓败丧气,说哪个小人在背后鼓捣。他在家的时候,头顶就好像压着一块云,你不知道云后面是雷是雨还是阳光。他烦躁的时候,连拖鞋擦过地板的声音也会惹他发火。火上头的时候就什么话都说,有些话真是很伤人的,开始还有道歉,次数多了道歉也懒得说了。麦蓝也就分外小心,事事只管顺着他,话也不敢多问一句。想着留个清静的空间给他,有时便自觉出门散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