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戈葭不高兴。
毕业之后她一直在家闲着,戈文宇让她到银行学点儿实务,多少找点儿事干。她去了两天,嫌闷嫌烦琐嫌扼杀生命,于是一周只去两个半天。后来又说头疼脚疼的,索性半天也不去熬,挂名领薪,还吵钱少。下面多少有些议论,谢芳华劝戈文宇别再由着戈葭的性子来,应该给她压力,教她自立,学会忍受,学会承受,学会顺应——“我想明白了。”戈文宇温和地打断她,神色里却有一种悲伤的果断,“我这辈子再忍受多些,把钱赚足了,换来她无需忍受的物质条件,一辈子也很快,我就宠她一辈子吧。”谢芳华知趣地闭嘴。戈葭见父亲不管,更是随心所欲自由自在,买了一辆红色的Mini Cooper,认识了一班车友会的朋友,每天嬉游玩乐,还总嫌日子过得太慢。
生日晚会前所未有地败兴,麦蓝临时爽约,赵恩美只来了半个小时。乱七八糟的朋友倒是来了不少,却只顾各自吃喝唱跳,不知哪个男人带来个爆炸头女人,不知怎么搞的,这爆炸头女人和另外一个皮短裙女人吵起来了,一个摔杯子,一个摔盘子,奶奶的,这是你们家的杯子和盘子啊。她生起气来谁也不给面子,赶狗似的索性把所有男女都赶了出去,厅里一片狼藉,杯盘酒食灼灼又寂落,音乐开得震天响,奶油蛋糕雪白团圆傻乎乎,戈葭坐在桌子上,砸了只大红李过去,“噗”的一声蛋糕瘪掉了。这时谢芳华慢慢地从楼上下来,似笑非笑的表情,没打招呼,径自款款走了。必须出去透透气,可她一坐在方向盘后面脾气就变坏,哪来那么多闲人,哪来那么多破车,晚上不好好在家待着跑出来添堵还是找死。她超车,左右转,踩油门儿,时而又刹车,喇叭串串按得震天响,开得老不痛快。来到一个路口,绿灯刚亮就直飙出去,不防有个老头儿推着烤红薯车过马路,走得太慢,眼见车灯刺眼冲上来,吓得摔了一跤,戈葭连忙急刹,嘴里骂着,左打方向盘绕过他,也没停,仍箭一般往前冲。
她是开到桥上才发现后面有人追的,是部摩托车,风驰电掣,追得很紧,时而在左,时而在右。她猛踩油门儿,下了桥,转上环城高速路,车速表已经逼近130,后视镜里才没了摩托车的踪影。
没意思,她竟然有几分扫兴。
出了高速,拐上一条单行道,摩托车蓦然冲出来,横在前面。戈葭吓了一跳,随即火上心来,抓了一根棒球棍跳下车。
摩托车没熄火,突突突地吵耳朵,那人戴着红黑相间的头盔,看不见面目。
“奶奶的,你老跟着我干什么?看清楚啰,我不是你妈!
“大半夜死皮赖脸跟着我,不要脸的听清楚,劫财劫色耍流氓你都别想,我打110了,警察马上就到,你要想死就在那儿别动!”那人熄了火,慢慢摘下头盔,暗暗的路灯下依稀看见他的面容,是个年轻男人,黑瘦,头发有点儿乱,大眼睛却分外地亮。
他下车,不慌不忙地走来,高高瘦瘦的身材,举止从容,从容得近乎傲慢。
“你要是敢过来我就砸破你的狗脑袋,告诉你,我练过的。”“你还过来!你是想找死!过来吧过来我就砸死你——”话没说完,那人不知怎的已经拉开车门又跃回原地,手里拎着戈葭的车钥匙,身形异常迅疾,脸上仍是若无其事,没有表情。
“你抢劫你抢我的车,警察就要来了,有种你就别跑!”戈葭跺脚,“把钥匙给我!不要脸!”“我才不跑,我也等警察来。”那人说,“我还要报警呢,粤A021865在东风中路农林立交路段超速,卖红薯的老头儿摔伤了腿。”“他自己摔的,关我屁事啊。”“所以我才奇怪,不要脸的人还骂别人不要脸。”“奶奶的,我要不要脸关你屁事啊,你不就是想借个红薯老头儿敲诈吗?你不就是想要钱吗?别在我面前装得有多要脸,你这种人我见多了!不就是钱吗,我给你,你把钥匙拿来,我给你钱。”那人看了看周围:“好吧,让你自己玩。”他抬抬手臂,轻捷地把车钥匙掷向远处,远处黑漆漆的茂密灌木丛,还笑了一声。
“我操你奶奶!我操你妈!”戈葭叫骂着,棒球棍往他砸去,没中,当啷落在地上。她气急败坏,脱了鞋继续砸,气昏了头,满地找石头砖块。
“我真奇怪啊,为什么越花的枕头就有越烂的智商。”他戏谑地跨上摩托车,“你要不是老年痴呆妇女,就该知道现在是夜里11点,该知道这个地段的治安有多好,该知道周围三公里之内是无人区,如果你脱光光或者满脸伤疤或者陈尸荒野警察至少要明天中午才能发现,所以你要是有三钱脑子,就该乖乖地回到车上等你亲爹啊干爹啊老公啊情人啊,来救你。”他猛地加油,摩托车飙到戈葭面前,戈葭尖叫一声。
“而不是像现在这么,这么——欠揍!”他亮亮地端详她一眼,在她耳边咬着牙齿说,然后放下头盔面罩,摩托车轰鸣着绝尘远去。
戈葭双腿发软,呆了半晌才跳起来大骂:“我操你奶奶!我操你妈!我操你全家!K8932,我记住你车牌了,你等着,你等着,我要掐死你,我要咬死你,我要把你打个稀巴烂!”她乱骂了一气,荒郊静寂无边,黑夜也是,冷风吹来,不禁打了个哆嗦。她赶紧跳上车,紧闭车门,两边上了手动锁,鞋也忘了去捡。
要查个K8932不难,第二天中午,戈葭已经找人摸清了他的底细。
秦至臻,26岁,梅州人,湛江师范学院中文系毕业,石牌出租屋住客,无固定职业,混迹某民办学校。
戈葭恨恨地想,一看就知道是个流氓,游手好闲无所事事不要脸坑蒙混骗,还是中文系的,那就是跟唐逸洲一样是多认了几个字的流氓。流氓才是真的欠揍,她一心要把他揍个稀巴烂,辗转找来个会拳脚满身横肉叫柯仔的。柯仔说教训个人还不容易,叫几个兄弟,晚上堵住招待他生猛大餐,起码让他在医院睡半年。
线报显示,秦至臻隔天晚上会到惠来小区做家教,下课时间9点半,小区出来有一段路窄灯黑,戈葭要柯仔掐好时间,看准车牌,尽管往死里打。想想又说:“也别真的打死了,留口气带来见我,让他跪,让他磕头,让他赔礼道歉,让他趴在地上哭,让他求我!然后拉到荒山野岭扔了喂狗,奶奶的,让他一辈子都忘不了!”这晚月黑风高,戈葭把车停在就近的路边,报复的兴奋和快感,柯仔打电话说人都到位了。虽然近,但这个位置看不到现场,密林遮挡着,只一点儿瞌睡着的灯,神秘又刺激。过了好久,有声音了,摩托车声由远至近,死也听得出这破车声,红色嘉陵牌子,难看得像条瘦狗,物似主人形。摩托车急刹的声音,杂沓脚步声,却没有任何叫喊,暴力压抑在沉默里,这沉默突然有些可怕。戈葭站在石基上踮着脚望,奶奶的什么也看不到。
又很久,终于听到说话的声音,笑声,脚步声,总算出来了,一大班男人,前面的推着摩托车,后面几个人夹着那个,高高瘦瘦,黑得在夜里几乎没有轮廓,就两只眼睛亮亮的,还有那一口白牙,奶奶的,他竟然还笑呢,被打傻了吧。
犯疑间柯仔已经摆着大巴掌跑到面前:“误会,戈葭姐,这是一场误会。”看清楚了,柯仔一边手臂搂过秦至臻,秦比他高,柯仔搂得有点儿费力。
“搞什么啊!”她没好气地说,头故意昂得很高,没太敢看秦至臻,不知道是心虚还是场怯。
“你没说清他是谁,秦哥是自己人。我们这里有两个兄弟跟他学过跆拳道呢,别说不是对手,就是打得过也下不了手。这哥们儿义气呢,天河区这片儿,他教过多少小孩学写字学英语学这个那个的,我表哥的小孩就是跟他学,外来工的小孩,本地学校读不起,这哥们特别义气——”柯仔说个不停,一脸的傻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