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住的是银行宿舍，同屋女孩肖燕早麦蓝一年毕业，在城南支行上班。肖燕和男朋友正准备买房子，每次看楼都带回缤纷的楼盘宣传册子，散得桌面上都是。麦蓝有空儿的时候都会看，什么濠景大厦、岭南雅居、怡翠花园，样板图、平面图她看得津津有味。看到价格不禁悄悄吐舌，城市里人又多、车又挤、空气又浊，房子凭哪样还卖这么贵？她马上在心里算了一笔账，如果要买一个小户型自己要攒多少钱、多少年，这可是个漫漫的数字，她就不去想了。
三个月了，她也只是在四周逛逛，最远不过去了祖庙，普君东路36号在哪儿，只要开口问问或者买一张地图。可是，都这么近了，反而好像很怕太快知道。还是吃甘蔗一节一节来吧，麦姨说“如果有一天也许会想去找他”，她好像现在还没准备想。
同事还好，见面笑笑打招呼，大家都有自己的忙，经理成日笑哈哈的，也肯指点她。最奇怪的就是那个银保员，他跟所有人都不一样，不是因为他穿的保险公司的制服，不是因为他做的工作，他那个人，是在人群里一眼就会让你看到的那种。他热起来的时候好像有种很强的力量，他总是在动着、在笑着、在说着，却一点儿也不累，可是他也会突然就冷下来，整个人就像脱掉了一件袍似的、太阳落了山似的，一下子就黯了、静了、荒芜了。有天下班，她看见他仰靠在公交站的广告牌上等车，就是那个表情，她没叫他，只是一路回头看，莫名其妙就是想回头看，不知道是因为他的神态，还是因为他的帅。得承认，他的相貌很英俊，举手投足那种随意又利落的风度，实在是配得上潇洒二字。
可是不知为何，他不喜欢她，想起来总让人有一点点委屈，所有的同事都对她有说有笑，只有他不，他对所有的人都笑脸相迎，只对她不。他说她傻，这样的话说过几次了，就算是开玩笑，像刚才那样，她也不喜欢被他说成傻瓜。真想辩一辩，真想让他知道，她才不傻呢，背得出圆周率后1000位的人会傻吗？中午轮班出去吃饭，碰得巧，麦蓝在食店门口遇见翟经纬，她想了想，叫住他：“翟经纬，中午我请你吃饭吧。”“为什么？”“因为我吃了你的早餐。”“为什么你要吃我的早餐？”“经理说，要给男人面子。”“哦，太谢谢了！为什么以前就不给面子？”“我确实没帮你做什么啊，不像媛媛姐她们。我知道她们帮你拉客户卖保险——”“为什么就你不肯帮我？”翟经纬的怒气有了点儿伤心的味道，“你讨厌我是吧？我面目可憎是吧？”“怎么会——”“这是我的职业，我要靠这个吃饭。你们舒舒服服在里边坐着，准点下班，旱涝保收，我得整天站着磨破嘴皮跟在人家后面争取保单，月底之前无法完成业绩还要自己掏钱买单，你知道吗？”“知道一点儿。”“你只需动一动嘴唇就能帮我，还能赚到提成。我可以给你6%的提成，这是双赢，何乐而不为？”他露出笑容，迷人的笑容。
“那些储户来银行是存钱的，如果他们想买保险会直接去保险公司，我不想骗他们。”“什么叫骗，这是在引导他们更聪明地投资和理财！你知道什么叫保险吗？”“保险就是有点儿骗人的。”翟经纬气坏了，他愤愤地瞪着麦蓝：“我没法跟你说，你这个大傻瓜！”没等麦蓝还嘴，他已拂袖而去。
直到晚上，翟经纬的恼火还不散，脑子里除了是火，全是麦蓝的影子，辗转反侧睡不着，开灯，坐起来调整情绪，他调整情绪的办法就是翻开笔记本大声朗读。
“与柜员沟通是银保工作的重中之重，任何方法与技巧都可以运用，在复杂的人际交往过程中，你才能获得更大的收获。
“天下没有不能沟通的事，只有不能沟通事的人；做好沟通才能相通；基础打好之后才能按照自己的意愿建立业绩的高楼大厦。”叹了口气，这些他当然知道。
继续翻看笔记，激励培训课上他的笔记做得最好，讲师拿来做过范本。翻着翻着，忽然有了新发现。
“第六条，8小时工作以外的沟通：1.一对一沟通。利用下班时间或周末时间，邀约进行一对一沟通交流，交流内容切忌仅限于业务方面，而应与其多方面沟通，无所不谈，要达到与朋友谈心一样的境界。2.感情拉近。利用饭局、酒局或外出游玩等方式，拉近感情距离，适时进行业务交流。3.登门拜访。了解到柜员的具体住所，登门拜访能够达到意想不到的效果。4.时常挂念。平日多打打电话，逢年过节发个祝福短信，让柜员从心里面感觉到你的存在，增进双方的感情，这样更容易打动柜员，从心里面真正地接受你，在工作上更能积极主动配合你、信任你，从而信任产品、信任公司、信任自己所代理的业务。”精彩！
他忙找出笔来，把这段话醒目地圈起来，捧起来读了一遍，又读了一遍。感觉到自己好胜的热血奔涌着，天下没有不能沟通的事，他就不信他翟经纬搞不定一个傻丫头。
次日见麦蓝来得最早，他半真半假地说：“麦蓝，你昨天中午不是说请我吃饭吗？”“可是你走了。”“吃饭有什么意思，你要还我人情，不如请我看电影。”他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让人看不透，却又好奇。
麦蓝说：“好吧。”晚上8点半他们在影城会合，翟经纬选了喜剧片《河东狮吼》，说好麦蓝请客，她自去买票，9点场的普通票售罄，只好买了情侣座。
感觉有点儿尴尬，她解释了半天。
翟经纬双手插在裤袋里，随意地点点头：“有什么问题吗？”“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情侣座是什么样的。”“那就进去见识一下吧。”翟经纬在前面走着，高高的，她双目平视只见他挺拔的后背。
突然他回头问一句：“你有男朋友吗？”“没有。”麦蓝说，也跟着问了一句，“你有女朋友吗？”“我有女朋友还和你看电影？”他忽然由头到脚打量了一下她，微微蹙眉，“就算不是和男朋友看电影，你也应该装扮一下啊！这是个人的形象问题，这是对我的尊重问题。你看看我，我很尊重你，所以我很注重今晚的形象。”早看到了，他今晚确实有型有款，头发衬衣皮带都光鲜鲜的，她甚至嫌他过分漂亮了，许多女孩都望过来，一望再望。
她有心抬杠，不迁就他的臭美：“一朵花看起来不错，那也是因为有人愿意做叶子。”他不理她，径直去买爆米花和饮料，麦蓝就着门边的玻璃旁虚照了一下。今天穿得很平常，简单的白衣蓝裙，自己向来习惯舒服的风格，很少去想别人眼中好看不好看的问题。可这刻，她突然觉得自己穿那条新买的雪纺连衣裙来就好了，那条裙子很美。
翟经纬捧着零食向她走来，步伐翩翩的样子，人群里他是出众的，很多眼睛跟着他，一直跟着他在她面前停下为止，不知为何，她就有点儿高兴。
座位有点儿窄，两个人坐在一起，衣服窸窸窣窣挨蹭着，她尽力往另一边偏斜着，前后左右的男女都搂在一起。
情侣座中间没有扶手，翟经纬把爆米花放在自己那边，于是隔一会儿就递过来让她吃。她不大喜欢爆米花，吃千吃万不如橄榄和饭，每次只拈一颗，礼貌性地表示一下，怕他生气。
电影开始了，搞笑片，满场都是笑声，她认为自己坐得不大舒服，总是没看进去的感觉，神思游移，不知游荡在哪儿。忽然，翟经纬又递东西过来，她以为是爆米花，手指下去才发现是个小圆盒。
“什么啊？”“桂花榄。”他淡淡的，眼睛一直望着银幕，嘴巴咧开，准备大笑，电影里陈季常被朋友们捉弄得很惨。
她默默含了一颗桂花榄在嘴里，左边腮上凸出一小块圆，熟稔的甘甜温暖传了一身。过了一阵她悄悄地侧过头问他：“你吃吗？”他不耐烦地摆摆手，专心看电影。
明明是部逗人乐的电影，演着演着不对劲了，郡主爱上陈季常，皇帝逼陈季常休妻。
河东柳氏，你看清楚你的老公，你看他天生的风流倜傥，才华横溢，命中注定要招蜂引蝶，你以为你挡住了郡主进门，他以后就不会再惹桃花债了吗？
桃花债要还，桃花劫要挡，月娥命中注定一世担惊受怕，为季常挡去所有的桃花劫，即使挡到伤痕累累，也绝不会后退。
她如此勇敢坚决不畏死，可他匍匐在地上，禀告皇帝他要休妻。
我做错了什么，你要休我？
你做错的就是认识了我。
柳月娥仰向苍天一声悲吼，飞沙走石，天地摇撼，这负伤的雌兽，这落败的勇士，这濒死的一颗心。
忘情弃爱，总胜过肝肠寸断。
她一饮而尽，忘情水。
“你哭了？”突然翟经纬问，颇有兴致地凑近来看。
“没有。”“你明明在擦眼睛。”“没有。”他低低笑了，重新坐直：“傻瓜，这是演戏，别那么认真。”电影散场，公交车站人多，就一路慢慢走回来。
电影是个好话题，他们认识了三个多月，说的话都不如今晚多，虽然是各执一词，互不相让。
翟经纬认为陈季常应该选郡主，送风上青天，对于小人物来说，任何能改变的机会都应该抓紧，更何况这个机会千载难逢，试问一个朝代有几个郡主，又有几个郡主年龄相当、样貌相当，而且鬼迷心窍偏偏看上了他这个酸腐书生。从资源的角度来看，柳月娥属于充分资源，张月娥李月娥作河东狮吼的平民女人千千万万，郡主却是绝对稀缺资源，占据了绝对稀缺资源，就能最高效率地从金字塔的底部跃居顶点，实现人生质量的飞越。
他口才好，反应快，麦蓝说不过他，只是使劲摇头。
“我说的是大实话，是自然界的规律。你是拨浪鼓吗？你吃了摇头丸吗？再摇就摇出脑震荡了。”翟经纬又气又笑，伸手想去拍她的头，麦蓝灵巧地一偏，闪开了。
“不对，他们俩愿意结婚，结婚就是答应了对方。”“嘁，答应了又怎么样？”“那是承诺，怎么能说变就变？”“幼稚！谁能承诺一辈子的事，日月星辰、花草树木，分子、离子每时每刻都在变，你没变吗？10年前你还没发育呢，现在你多少有些发育了吧，10分钟前看电影的时候到现在你就没变吗？你的头发你的指甲就没悄悄长一点点吗？”“就是因为变数多，承诺才是承诺，那是决心无论怎么变也要拼力去守着。”“太伟大了，我知道谁和你最般配了，另外一个伟大的男人！可惜没法介绍给你，因为他早生了两千年，和女朋友幽会，说好了在蓝桥下等，女朋友没来洪水来了，他拼力守着承诺抱着桥柱淹死了。”翟经纬哈哈笑着走在前头，走了一段发现麦蓝没跟上来，回头去寻，见她坐在路边大楼的石阶梯上。
“生气了？”“累了。”“好了，一场戏咱们争论什么呢？换个角度看会更有意思。”翟经纬斜靠在旁边的石狮子上说，“你同情柳月娥，我们就帮她说话，假定她是我们的客户，假定她有一笔私房钱，这笔钱如果只是在银行定期存储，虽然安全，但是不保值不增值不抵御通胀，她被老公休妻，没有经济收入，这笔钱怎么能给她保障？”夜风吹动了他的衣衫，他做着手势，眼睛里散发出热情生动的气息。
“真要帮她就该介绍分红保险给她，保额分红，复利递增，安全稳健增值，更能抵御通胀，日日计息月月复利，两年一大返钱，直到80岁。柳月娥就算没老公依靠也可以丰衣足食，富贵终老。你说，保险是骗人的，还是帮人的？”“他们是相爱的。”“什么？”翟经纬有些扫兴。
“你刚才没考虑这点，爱情的因素，陈季常没选择郡主，不是他不想送风上青天，也不是他要死守承诺。”麦蓝仰着脸，淡淡的灯光照下来。
翟经纬插着裤袋，心不在焉地听她说。
“而是——他爱的是柳月娥，不是张月娥李月娥，那些娥是不一样的，不是随便可以替换的，不是印钞机里面值一样的钞票。”“银行出来的。”翟经纬嗤笑了声，把石狮子口里的圆球转得嘎嘎响。
“在她身上用的感情，这些感情是没法复制的——你爱过吗？”麦蓝突然问。翟经纬怔了一下，不服气地反问：“你爱过吗？还来问我。”两人没话，一高一低地佯作歇息。
一个卖烧烤的小贩推着铁皮车吱呀吱呀地推来，从他们身边经过，车头的篮子里堆满了油黄豆腐、红粉香肠、青绿韭菜。
翟经纬随口道：“不是新鲜韭菜。”麦蓝问：“你怎么知道？”“割了几天，韭菜继续长，切口不齐里长外短。”“你怎么知道？”麦蓝饶有兴趣。
“我当然知道，我5岁就跟我妈去市场卖菜。”他自嘲地笑了一下，随即朗声道，“但我以后不会再让他们卖菜，我会很成功，我会赚很多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