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也许能混过去,可她是谁啊,Z大数一数二的人物,最耀眼的校花,掀过几多大波澜,从来不知道低调为何物。体育老师盯着她,换装、应到、起跑,400米一圈的跑道跑了两回,气喘吁吁,帽子遮住眼睛,远远见她笑出灿烂的白牙。
“喂,那个女生,你到底是戈葭还是闻静。”他吹了声哨子。
戈葭两手扶膝,弯着腰气息未定,正陶醉在做了次好人的成就里,这声响哨真是非常讨厌。她把头歪向一边,装作没听见。
体育老师走过来又问了一遍。
戈葭抬起臂擦额上的汗:“我是谁你不知道啊,戈葭跑的时候是戈葭,闻静跑的时候是闻静!”体育老师在名单上做了个标记:“真是捣乱,这次我就不追究你们,通知闻静自己来。”“你耍我啊!”戈葭一甩头发挡在他面前,“你知道我替跑干吗一开始不叫停,我跑完了你才放屁,白白跑了两圈,奶奶的,你以为800米容易啊!”这是个难搞的女生,男老师最怕这样的女生,打也不是骂也不是,还是走为上策。
体育老师把名单夹放在腋下,正想走开,谁知戈葭突然两手擒住他的臂。她气愤着,可是这样美丽的女孩气愤着,那气愤也美丽得让人摇摆了。
“不许走,你要是不给我俩分数我就不许你走!”“放开,放开,像什么样子,再不放,我叫你们系领导来。”“你敢去叫,我——我就敢在这儿亲你!”体育老师的表情相当复杂。
“你不给分数,我就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亲你抱你然后尖叫,全世界只会相信是你骚扰我,你身上长一万张嘴都说不清,信不信?你没头发,荷尔蒙分泌多,谁都相信你是好色的男老师!”戈葭一脸坏透了的表情。
体育老师无奈地、鄙夷地、压抑地投降了。
小小的得逞让戈葭一连几天心情大好,周末晚上难得和爸爸一起吃晚餐,又扬扬自得地拿出来说。
戈文宇暗自担忧,想管教几句,可话到嘴边又不忍了,父女俩难得一起吃饭,难得有这么好的气氛,难得女儿兴致不错主动说这么多话。
他斟酌着,非常婉转地说:“葭葭,别让老师太难堪——”“闹着玩的,长得那么恶心,我才不敢亲他。”“葭葭,你大学就要毕业了——”戈葭已经开始左顾右盼小声嘀咕了。
“你已经22岁了,总玩这些伎俩会降低自己的档次。”“行了行了,就这次,还不是为了朋友。”戈葭不爱听,把椅子拖拉出各种声音。
戈文宇心里一动,他留意到这4字,为了朋友,葭葭也有让她维护的朋友了。
“爸爸明白,人生能有几个值得信赖的朋友,是一件幸运的事。”“啊哈,那是啊,至少朋友比情人靠谱。你看我大学4年男朋友全跑光了。奶奶的,爱情不过就是心血来潮一时冲动,还没一碗汤热得时间长呢!”“葭葭,我不这样认为。”“少来了老爹,你当初爱我亲娘,何尝不是得成比目何辞死,只羡鸳鸯不羡仙,后来呢,后来我亲娘成仙了,你在人间还不是左一个芳华,右一个小夏——”“夏老师你也拿来开玩笑,太胡闹了!多亏她帮你补习,高考才不至于太丢人。”“哼!她们心里想什么,我一眼就有数,再怎么装模作样,我100公里之外也能嗅得出来那个蠢蠢欲动!老爹,你不会以为我有恋父癖吧?你不会以为我故意难为你的第二春吧?”戈文宇又好气又好笑,但他喜欢听下去。
“我是为你好!别看你在赚钱的圈子里什么都懂,老奸巨猾的样子,其实在感情圈子你傻得要命!”“愿闻其详。”“那些女人能装出各种你想要的口味,装高贵装贤惠,哼,就是眼神装不了。她们的爱情纯度是掺了自来水的牛奶,掺了破铜烂铁的黄金!”“你怎么就能测出纯度不高呢?”“简单啦!装破产、装失业、装绝症、装老年痴呆都行,看你什么都没了还有谁愿意留下。”戈文宇佯作绝望地叹气:“这个主意好,下次你再惹什么事,人家找上门算账,我就装老年痴呆症。”戈葭捶桌子:“不跟你废话啦,回学校了!”戈文宇叮嘱:“星期三晚上大伯生日,记得早点儿回来。”“本小姐没时间,星期三晚上麦蓝请客。”“什么好事?”“她替闻静参加金融技能大赛,拿了最佳选手奖。她够变态的,一共才学了三天三夜。”戈文宇感叹道:“麦蓝天分很高。”戈葭咬牙切齿地笑着:“她不是人。”麦蓝在宿舍数钱。
桌子上铺了张报纸,钞票整整齐齐地分成几列。她数钱的神态和动作就好像在玩纸牌,游戏地、自得其乐地。
金融技能大赛Z大队获得了冠军,麦蓝包揽了其中70%的答题,拿下了最佳选手奖。许老师当然欣喜若狂,现场差点儿就把麦蓝抱起来,赛后他请大家去最好的馆子吃大餐,直把麦蓝夸得天上有地上无。
麦蓝也开心,只不过她觉得自己的开心和他们的总有点儿不同,他们那种热烈的沸腾的蹦跳尖叫的开心,好像一个很高的顶点,她温吞吞地落在后面总赶不上。
也许就是因为赶不上,所以她的话显得有点儿不合时宜。当参赛的选手和许老师碰杯、感谢、赞美、击掌庆贺、面红耳热的时候,她冷不丁问了一句:“许老师,咱们什么时候分钱啊?”奖金到手了,实实在在的一沓钞票,她的开心才落到了实处,什么集体荣誉、个人历练、励志典型关她什么事?她是为了帮闻静,闻静为的是钱,她要帮闻静拿到这些钱,这才算是实现诺言完成了一件事。
眼下她喜滋滋地做着这件事,一边等闻静回来。
恩美笑吟吟地走过:“见者有份儿,大爷打赏两张呗。”麦蓝一本正经地摇头:“姑娘不可见利忘义。”“打劫的!要命还是要钱!”戈葭佯作恶状扑过来。
麦蓝忙俯身盖住桌子:“要钱!”戈葭不屑道:“这儿能有多少钱呢,紧张成这样。”麦蓝道:“自己赚的。”戈葭掐她的脸:“小财迷,最好你今晚搂着睡觉,小心我偷光你的。”闻静那晚没回宿舍,恩美说唐逸洲刚从新疆回来,小两口肯定有说不完的话,戈葭说不就是小别胜新婚嘛。
麦蓝惦记着这笔奖金,怕戈葭恶作剧,果真把钱藏在枕头下面,半夜醒来还要摸一摸。
第二天是周日,戈葭约会去了,恩美见论文导师,麦蓝哪儿也不敢去,闻静回来时,见她正坐在床上,母鸡守蛋般守着什么。
“闻静,你回来啦!”麦蓝跳下床,满腔欢喜地。
闻静无精打采地应了一声,脸色很差。
“奖金拿到手了,你快来看。”麦蓝打开纸包,里面又各有大小不一的纸包:“我都分好了,这些是凑份子给老师买礼物的,这些是请吃饭的。”“好。”闻静淡淡地看了眼,要不是今天心情太坏,她会好好为麦蓝庆贺一番的。虽然有时候你的朋友太优秀,会让你钦敬之余总不免有些自卑和失落。
“给你。”麦蓝把纸包里的奖金塞到闻静怀里,拍了拍手,很轻松地。
“为什么给我,这是你的奖金!”闻静纳罕。
“你怎么忘了,我是替你参加比赛,替你把奖金拿回来的。”“不行不行,这是你的努力所得,我不能要!”两人推让间,恩美回来了,她笑道:“这钱肯定还是热的,麦蓝昨晚搂着睡呢。”麦蓝纠正:“没搂着,枕着。”恩美看看闻静:“麦蓝虽然是好意,但闻静受这奖金心里头会不安,要不你们四六分算了。”闻静拼命摇头:“虽然我缺钱,但这个真不能要,这是麦蓝——”麦蓝不疾不徐地打断她:“货币是流通的,现在你需要它们,就让它们流去你那儿,将来有天我需要它们了,你再让它们流到我这儿。咱们是最好的朋友,不是吗?”她的眼睛诚实清明,表情一如平日的浑然朴质,让人自惭形秽所有的小心思、小矫饰或者过滥的感情。
恩美打趣道:“唉,麦蓝,说实话,我也需要。”闻静却哭了起来,她哭得这样突然,这样痛。麦蓝、恩美都慌了手脚。
“怎么了闻静?”麦蓝急了。
恩美还笑:“是太感动了吗,闻静?”麦蓝摇头:“不是,她从没哭成这样过。”这样的痛哭,对于女人来说,也许只和爱情有关。
那天中午,闻静抱着麦蓝哭,抱着恩美哭,纸巾卷一道道地拉长,扯断,浸透泪水,揉成一团又一团的心碎,满地雪白如蝶冢。
事情就像那些烂俗的电视剧,闻静帮唐逸洲收拾行李箱,衣物里夹杂着女人的内衣,不止一件。当时唐逸洲在洗澡,几分钟里闻静脑里跑了几百种念头,她为他开脱,她不如装作没看见,她不该猜疑害怕,爱一个人就是百分之百地相信。闻静若无其事地把那些内衣放在边儿上,不明显但唐逸洲能看见的地方,这样会引起他的话题,解释成什么她都会信,她都愿信。
可是唐逸洲什么也没说,倒是聊了许多拍摄的辛苦、新疆的风土之类。闻静也将这段时间的事情大致讲给他听,讲到个中的委屈、害怕、伤痛,笑中不免带出泪来。唐逸洲听着,默默地把她搂在怀里,她把濡湿的脸轻轻偏斜着,怕染湿他干爽的睡衣。有这个怀抱,这温热切实的怀抱,她还求什么呢?
唐逸洲说:“对不起。”她那时不知道,这三个字只是开场白,并非结束语。
一夜无话,次日醒来洗漱早餐如常,却在她洗碗的时候,唐逸洲在后面说:“闻静,咱们还是分手吧。”当时她没哭,脑子里电路尚未连接的状态,思想像是深陷在泥沼里的腿脚,不能动,无知觉。哭的是他,他说自己很矛盾,很痛苦,爱上摄制组里一个叫小樱的女配角,小樱给他灵感,让他充满力量,而闻静的爱却使他沉没在凡俗里无法飞越。
闻静撕心裂肺地哭着,话不成句,快要把她噎断气了,可还是要嘶哑地说:“我这么拼了命地爱他——也错了吗?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啊?”恩美凄然,只能轻抚她起伏的肩,转身想叫麦蓝倒杯水来,却不知她跑到哪里去了。
当时唐逸洲正准备去图书馆,他从出租屋出来,经过通往Z大小北门的食街,这条街两边开了许多小餐馆,许多周日迟起的学生正在吃早餐。麦蓝就是在这时跑出来的,悲愤交加,一边骂一边哭,不知她骂什么,能听清楚的只有翻来覆去的一句“奶奶的”。唐逸洲又是惊诧,又是难堪,且夺路走为上吧,哪知她下手够狠,抡起餐馆门口的一张钢脚凳子,真就一路追着打来——简直是疯子,要不是跑得快。
事后很久,唐逸洲想起仍心有余悸,闻静交的是什么朋友啊,简直就是夜叉母、大虫、恐怖分子。
姐妹们每每拿来调笑麦蓝,麦蓝窘,窘里却仍有些愤愤:“我还没踢他的致命弱点呢,我还没用手肘撞他心口呢!”戈葭的愤愤里却多是遗憾:“怎么不等我回来,怎么不叫上我,咱俩一前一后包抄,奶奶的,把他抓住扒光了活埋!”她们轮流陪着闻静,知道那是一段很难熬很难熬的时光。她们陪她跳舞,跳到筋疲力尽,出了一身大汗;她们陪她逛街,敞开肚子吃东西,炸肉串、酸辣粉、臭豆腐,撑满了胃也撑满了心;她们搜肠刮肚讲好笑的故事给她听。恩美给她化美美的妆,戈葭给她拍青春廿二的照片,麦蓝给她洗头发,红色的塑料盆蓄着温水,她的黑发像一盘云,梳子轻轻地落下。
恩美温柔地说:“再忍耐一下,坚持21天就行了,专家讲21天就能戒掉一个习惯,也能戒掉一个人。”戈葭竟然有些羡慕:“下个月我也要失恋一次,你们也得这样对我。”她们陪她去看电影,东区开满紫荆花的小礼堂,是周星驰的喜剧《少林足球》,暗黑的空间,麦蓝给闻静一盒橄榄,戈葭给闻静一罐饮料,恩美又伸长臂递过一桶爆米花。闻静看电影,跟着她们笑,笑着笑着就哭了。她和唐逸洲第一次看电影就在这里,他们看《泰坦尼克号》,7排8号挨着9号,沉船的时候,她俯在他肩上流泪,他们的手紧紧地攥在一起。唐逸洲小声地对她说:“我一生中最幸运的事情就是赢得了这张船票,它让我遇见你,我们永远都在一起。”那些话怎么都不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