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没成功的男人背后都有一个女人。这两年,闻静帮他准备求职书、简历、推荐表、考试资料,寝室里戈葭带来的那台电脑,那段时间几乎都是闻静在为唐逸洲而用。唐逸洲要专心复习,手头拮据,闻静就找了两份兼职。她想钱想疯了,听说省大学生金融技能大赛奖金丰厚,也不怕死地跑去报名,每天手不释卷地看书背书,有时是一边背书一边掀开电热杯的盖子搅上一搅——她隔三差五就煮点儿好汤进补,当然是给唐逸洲的。每次去唐逸洲那儿,她总是大包小包地回来,别做梦了,里面没有礼物和零食,只有脏衣服和臭袜子,闻静有时洗到深夜,大家都睡了,一觉醒来,还听到她蹑着手脚在阳台上晾衣服,湿衣服偶尔坠下轻轻的水滴。
戈葭总是嚷着要把闻静赶出802室,因为闻静对男人太好了,把802室女生的整体水平都拉贱了。虽然是玩笑,但对这句认真的却是麦蓝,她总是表情严肃地说:“我本来就不贵,闻静走,我也走。”戈葭便开始嚷:“奶奶的,还结成乱党了!好!我走!”气势汹汹地抓了背包出去,晚上又如常回来。闻静逗她:“不是要走吗?”戈葭便大笑几声:“人至贱则无敌,我想不到Z大还有谁能比我更贱的,光是抢别人老公的事就不下三桩,所以我是决定不嫌弃你们了。”正如她自己说的,戈葭这两年的恋爱史也够斑斓的了,连她自己也算不清楚到底是12段还是11段。有一次大家一起帮她数,还惹了一顿争议,因为宗彪那段,戈葭是不承认的。她和宗彪之间,如果算是恋爱,那也许是世界上最短命的了。那天上午第三节课间,宗彪上去讲了一个什么通知,他穿了一件牛仔蓝格子衬衫,上午的阳光照在讲台上,他整个人仿佛都镶了边儿似的。戈葭眼睛一亮,等他下来就说,我现在喜欢你了,咱们恋爱吧。好消息来得如此突然,宗彪兴奋得不知怎么办好。下午特意精心装扮了一下,准备接戈葭去游泳。两个人情意缱绻地走出校门,恰好遇到系主任的车开过,摇下车窗唤宗彪过去交代一点儿什么,宗彪连忙满脸是笑地跑过去,谁知说完话回头却不见戈葭。打她的手机,却听见戈葭冷冷地说:“我突然觉得你笑的样子真恶心,分手吧。”有一天戈葭回到宿舍,沮丧着脸,到处追着人问:“我是不是提前衰老了?”不等人答,自己先一气说开了,“没意思,干什么都没意思,这日子过得怎么就这么没意思!以前至少换个男朋友谈段新恋爱还能让我兴奋几天,现在连恋爱我都谈腻了。恋爱都是差不多的内容,男人都是差不多的东西,没意思没意思,告诉我这世界还有什么东西是有点儿意思的?我闷透了,我了无生趣,我半死不活,我呆若木鸡,我一个青春美少女的身体,却长着颗一百岁老太婆的心脏!”闻静忙着她的电锅炖鸡,随口敷衍一句:“怎么说的,那不成了天山童姥吗?”戈葭瞪眼:“奶奶的,我有那么变态吗?”恩美笑道:“斋一斋就好了,大鱼大肉吃腻了,饿上几天,胃口保准会好。”闻静捏着鼻子,用勺子搅着汤:“对,对,斋一斋就好了。”戈葭抢了勺子捞起一块鸡肉:“我偏不斋!现在我就要吃掉唐逸洲的鸡汤!”闻静无奈:“别烫着了。”戈葭骂一句:“难吃死了!”却又吮了几下手指。
“有那么难吃吗?”闻静急了。
“没味儿,你没放盐啊!”“放了一点儿,可能淡了,那我再放一点儿,你试试够不够咸。”“你自己没嘴啊?”“我这两天不知怎么,一闻到油腻就恶心,别是害了肝炎,要是肝炎就惨了。麦蓝的老班长去年就是肝炎,整整休了一年的学。”闻静忧心忡忡。
“别是害了喜才真,肝炎!”戈葭促狭地笑道。
闻静和恩美都骂她乌鸦嘴。
戈葭无趣,却见麦蓝正优哉游哉地靠在床上看她的《园林树木》,一个人笑模笑样地自得其乐,便赖过去,重重推了她一下:“笑个屁啊,还不快安慰我一下。我都快郁闷死了,连恋爱都谈腻了。奶奶的,这日子还怎么过?”麦蓝回推她一下:“走开吧!奶奶的,你大鱼大肉都吃腻了,还要我一直都斋的人安慰你?”闻静插嘴:“戈葭你都把麦蓝给教坏了,一口一个奶奶的。”麦蓝嘻嘻笑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戈葭乐了:“好啊好啊,我索性再把你教坏点儿。我教你谈恋爱怎么样?我教你抢别人的男朋友怎么样?哈哈,这事儿有意思!”“走开吧。”麦蓝推开戈葭,继续看自己的园林杂志,然而,看了半天也没翻页,心思跑哪里去了。
她有一个秘密,闻静不知道,连老班长都没告诉。
大三上半学期那个冬天,她开始晨跑,晴朗的冬天的清晨,6点钟天还是黑的,跑道上寂静而空旷,天空寂静而空旷,有一两粒星子或者一弯晓月都分外地清寒雪亮。
起得那么早,摸到运动场上来当然是跑步,可麦蓝第一次来,却是为了找东西。前一晚校运会她负责在大本营帮同学照看书包和衣物,这工作比写通讯稿和啦啦队更合她心意,就这么在树荫里坐着,任他周围鼓号喧天,一本《园林树木》、一袋橄榄可以坐很久很久。
麦蓝是重诺的人,那晚一直守到6点半,最后一个同学回来拿了包她才去吃饭。谁知晚上回到宿舍,隔壁的张聪过来说书包上有个银质的小熊挂饰丢了,那是个很重要的纪念品,问麦蓝看包的时候见了没有。要不是11点了,宿舍大门已经上锁,麦蓝当时就拿着手电筒去运动场找了。
第二天早早就爬起来,天还没亮呢,运动场上黑糊糊的,几点模糊的远灯。麦蓝在大本营低着头找了一圈,光线太暗,什么也没看见。她想起昨天晚些的时候自己还去了趟饮水处,一时找不到人接替,就把剩下的书包披挂在身上跑去了。张聪的小熊挂饰会不会落在那条路上了?
该是麦蓝猫着身子在跑道上专心寻觅的时候,那男生跑过来的,那时分她没看见他,他也没看见她,日出前最昏暗的时分,他一路跑得昂扬志满,一米处才陡然发现异物,赶紧刹脚但速度太快——后来想起好笑,这真是个很老套的情节,跟闻静总结的那几条撞来撞去出现爱火花的艳遇套路如出一辙。当时她也吓了一跳,转头去看那男生,摔得快爬起来也快,根本就不用人搀扶询问。他站起来看了看麦蓝,不知寻思过来没有,继续往前跑了两步,又折返来,很大声地——那种大声不是凶恶或者恼怒的大声,有些人说话就是那么中气十足——对麦蓝说:“我还以为你是一只什么动物,黑糊糊的一团在地上!”麦蓝回应道:“我才不是什么一只动物。”男生笑了一声就跑远了,他穿着白色的运动背心,后面写着大大的11号,渐渐明亮的天光里,这白色在红色的跑道上那么抢眼。他跑步的姿势非常特别,两侧的手腕微微摆动,随着每一步的节奏,好像打响鼓点似的。他的腿长且充满弹性,每一步都跨得很大,像草原上奔跑的雄鹿。
他又跑了一圈过来,这个角度可以看见他的脸,清早太阳从树林后面透射的金色光芒,照亮他汗涔涔的脸和漆黑的眉目。英俊,是这个词吧,英俊逼人,越来越近的脸。麦蓝站到跑道边上,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
“跑起来啊,跑啊。”经过她身边时,他大声地欢快地喊着。
“我又不是来跑步的。”麦蓝小声嘀咕了一句,却又不肯离开,慢慢地走远了些,也找东西,更多的还是看他,远远地、悄悄地看一眼。
“跑啊,我奔跑,我快乐!”他远远地挥动着手臂。太阳已经升到树梢上了,光灿灿的运动场,光灿灿的这个人哟。
她也被罩进这光圈里,抬起手挡一挡直射的阳光,微微的酥麻的暖热。
他跑了10圈,400米的跑道,跑完步,就去单杠上做引体向上。他的背心湿透了,他赤着膊,宽宽的肩,瘦而坚实的臂膀,汗水闪闪发亮。
她才不让他看见,她一直在观察他。当他把头转向这边的时候,她早早就收回视线,装作在地上找东西,好像是作弊防老师、作案防警察一般,警醒而紧张,这感觉有点儿心虚有点儿慌却又莫名地快乐,奇了怪了。
他都走了,她还不舍得走。
运动场上人多了起来,可是她心里却忽然空了。
跑步有什么快乐的?她嘀咕着,却情不自禁在跑道上轻轻地跑起来,他刚刚跑过的跑道,说不定那里滴下过他的汗水。
红色的塑胶跑道很舒适,每一步都能弹起来似的。来Z大两年多了,怎么从没发现这么好的跑道,宽阔清朗,茵茵的草绿与红跑道相映又是多么的美。而这奔跑这心跳加速这汗水,好像把肢体筋骨拉展开,拉展到无尽的自由和舒畅。
麦蓝抬起袖子擦一下额上的汗珠,自言自语道,不会吧,就这么爱上了跑步?闻静说的那些言情小说和偶像剧里都说,故事刚刚开始,接下来,然后,于是怎样怎样。
可没有。
她决定开始晨跑,确实有喜欢奔跑的成分,但麦蓝从来不问自己,更多的,是不是因为想看见他?
她喜欢见到他,却又在避免见到他,她故意来得比他早,常常是快跑完的时候,他才来。他们很少接近过,即使在跑道里,也是隔着茵茵的广阔的操场,远远地看上一眼。
有时候擦肩跑过,他会大声地打个招呼:“嗨,早啊!”或者是:“加油啊!”就这么些。他一见到她就笑,他笑起来英俊得让人,让人无地自容,可是,可是他从来没问过她的名字。她想,她也不会去问他的。
就这样,这样简单,可是她喜欢每天的早晨都这样开始,那种自己秘密珍藏着的幸福。
这样的小幸福持续了半年多,寒假回来,他却再也没有出现。
再也没有出现。
她还是去跑步,还是很早很早,还会等到很迟很迟,下雨天也去,淋湿了默默地回来洗澡。
没有什么人的时候,她甚至要去拉一拉单杠,运动场上东北方有一排单杠,他喜欢用第三个。那单杠好高,她够不着,要很笨拙地搬几块砖垫着踩上去,她力气小,根本就拉不起来。在旁边锻炼的男生们都会多看她几眼,他们是不是在想,这姑娘为什么非要练出个二头肌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