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章
“这个……那本《破虱录》……”书生犹豫着，嗫嚅了半日才吐出一句完整的话，“实在不凑巧，那本册子今天差人送到雷公子府上了。”
见到对方的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他一阵心惊，定睛再看，粗眉胡服女又恢复了柔和的面目表情，另问道：“那么有没有副本呢？还是只有那一本？”
“仅有一本，还有其它在下早拿出来卖钱了，”段寿说到这句突然顿住，抚着下巴沉思须臾，他猛扬起笑脸说道，“胡小娘子不用担心，虽然送走了原书，那些女伎害怕的事，我可是清清楚楚记在脑中，胡……小……娘……子……”
段寿的话倏忽消融在夜色的深沉中，案桌旁支起的高烛台上，蜡烛顶端的火焰躁动起来，不安分地晃动着，四下无风，树影也不见晃动，连微微颤动的沙沙声也没有，莫名熄灭的火焰处，只剩一条垂直向上的白烟。宅院主人怔怔看着瞬间变暗的眼前所有，特别是透过微明的月光，望见粗眉胡服女咧开的嘴露出一闪寒光，以及——身后毛绒绒的什么东西。
“果然闻名不如一见，”粗眉毛的肖溦步说着露出两侧犬牙，脸上的表情妖魅神秘，身后缓缓垂下一条毛绒绒的尾巴，手指弯成爪状，将不知何时变得细长尖利的指甲放到嘴边轻轻滑过皮肤，一面笑着说，“段公子啊，乃果然是个见利忘义的小人呢，死到临头还想利用别人的痛苦赚钱，那么偶也不客气了哦，B计划！”
她身后的尾巴轻快地摆了摆，吓得段寿从胡床上跳了起来，匆忙倒退一步，没等拔脚逃命，没料想“粗眉毛”忽地尖叫起来，而后笑嘻嘻地说：“哟，段公子，你差点踩到偶家小白的尾巴！注意看脚下嘛！”
“嗷嗷，嗷嗷嗷。”“胡小白”王振没有回答，仅是表情憋屈地发出毫无意义的叫声，双手不停地挠耳朵。
“这孩子，真是修行不精，才说了几句人话，就返回狐语了。”“胡晓鑫”肖溦步拍拍“小白”的背，她忽地瞪大了眼，又是一声惊叫，手指着“小白”的后背，责骂道，“没出息，看乃滴尾巴露出来了！”
“五十步不笑百步，半斤不讲八两，嗷嗷，你自己看看你的尾巴，还不是一样也露出来了？嗷嗷嗷，嗷嗷，嗷嗷嗷！”“胡小白”一脸不服气，半是狐语，半是人话，混杂着反驳道。
“我的尾巴好看，露出来也是理所当然，谁像你，毛质疏松，没有光泽，人见人厌，狐见狐烦！”肖溦步动了动她的粗眉毛，把尾巴拿在手里顺了顺毛，一面得意洋洋说道。
书生一脸惊惧，逃到身穿红衣的“安妙妙”旁边，他口不择言，慌乱说道：“她们……这是中邪了，中邪了，不！是癔病，可怕的癔病！快请医师诊治！”
“段公子说谁得癔病了？”“安妙妙”歪着脑袋，不解地看向焦躁不安的段寿。
“不就是正在争吵的她二人……啊！”段书生大叫一声，抖动着手指，结结巴巴说道，“你的、你的嘴！”
“嘴？我的嘴争么了？”“安妙妙”面露无辜地看着对方，不解发问同时，她的嘴向外冒出一个又一个的淡红色石榴籽，看起来就像是裂开嘴的石榴。
肖溦步在旁看着笑得岔气，见到妙莲嘴吐石榴这幕，她惦念起为舞台大业英勇牺牲的自家石榴，不由得一阵难过，轻声喟叹道：“可爱滴石榴仔，姐姐对不起你们，没等你们长大成人，就把你们宰了，安息吧，死有重如泰山，轻如鸿毛，你们生的伟大死得光荣，我会永远记得你们的无私奉献的，呜呜呜……”
“你在旁边嘀咕甚么？接下来应该如何做？”王振看着面色苍白的段寿，心生同情之时，又暗自庆幸：还好被恐吓的对象不是他。
“什么都不用做，摇摇你的尾巴，把他吓得半死就可以了，千万不要同情他哦，如果这个无耻的人把女伎们的事情泄露出去，可怜的人就不是被吓这么简单了，你想想那些公子整蛊的手段，搞不好要出人命呢，我这个半死已经是非常仁慈的做法了。”
“这个尾巴……”王振瞥了一眼身后的狐狸尾巴，怎么看怎么觉得别扭。
“怎么？不满意？从呼哧兄弟那里借来的哦，我超级喜欢，就是天气不够冷，不然毛绒绒的围在脖子上，又暖和又显出贵妇本色，哈哈。”肖溦步说着把别在身后尾巴凑到脸上蹭了蹭，忽的闻到一股狐骚味，恶得她慌忙放下尾巴，一面皱着眉头吐了吐舌头，抱怨道，“这两个笨山贼，居然没有除味，有没有搞错，回去要好好洗澡了，真是！”
王振觉得好笑，未免肖溦步再度废话说起其它，他催促道：“我们不要在这里闲谈，快些过去帮忙罢。”
二人轻手轻脚走了过去，正巧见到被妙莲吓得不成人样的段寿，模样癫狂跑到自顾喝茶吃点心的“熊麻麻”身边，大喊救命。
“呃？你在叫我？”吃得开心的“熊麻麻”放下点心，突地伸出两只巨大的熊掌，接着两手微歪放到头顶，作了一个莫明其妙的姿势后，笑呵呵地说，“我是‘熊麻麻’，哦耶！”
“good！”肖溦步在旁打了一个响指，赞道，“做得好，不枉费我专门为‘麻烦大叔’设计这句台词。”
“熊、熊啊！”段寿吓得两腿一软跌坐在地。惊吓过后，凭着最后的求生念头，他挣扎着爬到身穿绿衣，静坐在旁的“谢姐姐”面前，用尽全身气力求助道，“救、救命……他们被妖怪附生了，姐姐快救救我！”
绿衣女子缓缓站了起来，走到段寿面前，她柔声问道：“段生唤我救命？”
被逼得走投无路的书生急切点点头，隐约觉得看到了一丝希望的光，却完全没有想到更深的黑暗在他前方。
“段生确信？”“谢姐姐”微笑着问，抬手缓缓揭下面上的薄纱。书生大张着嘴，直觉得自己快要昏厥过去了，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他仍旧十分清醒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女子以薄纱遮挡的脸面，手臂各处，被翠绿色的菊花纹覆盖着，好似爬满全身的常春藤，纵使这位“谢姐姐”拥有绝美的容貌，在这片泛着青光的可怖花纹的映衬下，还是把人吓得寒毛倒竖，冷汗直流。
绿衣女微笑着，不知觉将手伸到对方手背，突如其来用力抓紧，却话语轻柔重复着相同的问话：“段生确信么？确信么？”
“不……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在我手上作甚么？！”段寿惊惶失措反问道，绿衣女笑了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他就着月光一看，见到个绿色的菊花纹赫然出现在手背上，“这是甚么！这是甚么？你对我作了甚么！”段生发疯似的用力揉搓那瓣菊花纹，可是，不管他怎样努力都是徒劳。无计可施的他绝望地闭上眼，幻想醒来后所有都会不同，可怕的一切全数消失。他紧紧捂住耳朵隔绝周围的怪笑声，眼前忽闪过一个熟悉的身影，他想了很久，才记起总是欢快笑着说话的某个女子……
正是这个令人绝望的时刻，他才会想起那个女子，聪明自傲，却又有些傻气地痴恋着他……刚才的所有都是梦吧，书生如此跟自己说，最后连偶尔想起的那个女子的身影也逐渐模糊，最后消失不见了，天地间安静下来，没有任何响声，他快要相信这只是做梦了。
“哎呀呀，学人装死咩？骗谁呐！”臀部被人狠踹一脚，疼痛感传来，于是他心里仅剩下的星点希望完完全全破灭了，慢慢睁开眼，绝望地觑了觑那两撇粗眉毛，仿佛作为不幸存在的代名词，嘲笑似的在眼前蠕动。
“狐狸大仙饶命，小生不知如何得罪了大仙，还请众仙人饶了小生这条性命……呜呜呜……”段寿彻底服软，跪在地上哀求起来，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说着，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是参加葬礼哭丧去了，至于什么读书人的礼义廉耻，什么孔孟之道，全被他抛诸脑后忘得干净，要知道关键时刻小命重要，至于孔老夫子教导的事情，以后再说吧！
肖溦步毫不客气，对着跌坐在地的段生的屁股又是一脚，嘴上骂道：“我呸，晦气不晦气，又哭又拜，你要不要再上三炷香？我是鬼啊，要你磕头？一哭二闹三上吊，你琼瑶大婶现身啊？这个戏码在本大爷这里行不通，一个大男人，什么德性，哭，就知道哭！”
段寿倏地止住哭泣，抽咽着看向一脸凶相的“粗眉毛”，怯生生地说：“是，狐狸大仙教训得是，小生收声，绝对不哭。”
“嗯，这还差不多，不然简直没法交流，”肖溦步满意地点了点头，一面在胡床上坐下，大咧咧翘起二郎腿，拿起放在床沿的一柄团扇，悠然自得摇晃着，看着对方已经惊恐得浑身颤抖，不能言语，她才笑了笑，用她奇怪的口音问道：“段大公子，乃现在知道偶棉这一众仙人为什么来找乃了吗？”
“实在……实在不清楚……”段寿急急摇动脑袋作了否定回答。
为首的“粗眉毛”啪的一声，将手中的团扇重重摔到桌上，他的心也跟着那一声响猛烈颤动了两下，小心翼翼地抬头看着问话者，他始终想不透自己哪里说错，惹恼了狐狸上仙。对方一味冷笑着，吓得段寿身子一抖，数日来疑心遭人盯梢的强烈感觉再度浮现心头，不管在大街上，归途中，还是自家宅院里，这股被人窥视、憎恶的寒意，原来是数位大仙对他的不满。
“敢做不敢认，看来乃不仅见利忘义，连最后那点子认错滴良心都没有了。”肖溦步面露鄙夷，径直说道，“偶也不跟乃绕弯子，明说了吧，偶棉一众兄妹本是香积山的得道大仙，近日来，总是听到有人前来祷告哀祈，说的是榕川城里有个不事读书习字的书生，专门打听女伎们厌恶的事情，以此卖给贵公子换取钱财，段大公子乃说，偶讲滴这个人素谁呀？”
“不……那个……我……”段寿额头上冷汗直冒，既不敢承认是自己所为，也不敢轻易出言否认，此刻的他，用“面如死灰”四个字来形容真是再贴切不过了。
肖溦步却没有缓下凌厉的质问，绕着段寿转了一圈，故意让狐狸尾巴拂过对方的手，用她后来的话说，那叫“增加临场感”。段寿快要接近崩溃的边缘，肖溦步缓缓俯下身，说出打击对方心理的重要一句：“女伎们的怨恨很强大的哦，段大公子，你感觉到了吗？无时无刻不跟着你左右的那阵可怕感觉……”
“感觉到了，感觉到了……狐狸大仙饶命，小生再也不敢……再也不敢赚昧心钱了，大仙饶命啊……”
“唷，偶哪有什么本事饶乃滴性命，”肖溦步微笑着站起身，对其他人使了个眼色，她缓慢倒退到众人身边，一面说道，“这命饶不饶得，不是偶棉这些仙家说了算的，关键要看乃今后怎么做了。”
“看我自己？”段寿重复着粗眉狐仙的话，抬头再看时，发现灰暗的庭院不知什么时候冒出一片淡淡的白色烟雾，众仙人的身影渐渐变得模糊，中间的“粗眉毛”笑着露出她亮闪闪的犬牙，声音飘忽说道：“要取乃性命易如反掌，但偶棉一众仙人禀性善良，不喜杀生，暂时给乃一个改过自新滴机会，倘若乃敢擅自说出女伎们滴隐秘，明年今天，就是乃滴忌日，听清楚没有？不要妄想隐瞒，乃滴一举一动都在偶棉掌握中……”
烟雾渐浓，转眼连一步开外的地方也看不见了，段寿一时觉得头昏脑胀，白雾中，他仿佛听见什么人说了一句“遮住鼻子嘴巴”，而后意识远走，他再也听不到任何声响。
转醒过来时，月亮爬上了树梢，银白色的光辉映照得天地异常明亮，段寿揉了揉发疼的脑袋，愣愣看着院中的一切，刚才见到的狐狸仙人，花仙娘子，黑熊大叔，包括精致的案桌、凳子，食用的酒菜甜点，全都消失不见了踪影。“原来只是个噩梦……”段寿自嘲地笑了笑，正要拿起团扇驱散梦境带来的不爽感觉，视线落在手背上，一朵绿色的菊花纹样清晰出现面前，纳凉的团扇跌落在地，他双手捂脸，绝望大喊，“不是梦，不是梦，再不敢作恶了，大仙饶命啊……”
凄厉的哀号响彻夜空，段家东墙对面的县令别院，几个一块行动的人掩着嘴，极力压下笑意，轻声来到远离段家的别院东厢房，众人点上一盏昏暗的烛灯，再忍耐不住爆笑出声。
“哈哈哈……这个书生恐怕一辈子都忘不了今晚的事情了，报应啊报应，哈哈哈……那个他从来没有见过的一次性纹身，可把他吓死了，哈哈哈……大快人心啊！”制定计划的肖溦步笑得不成人样，一面得意地扭着尾巴，一面捂住肚子放声狂笑。连一向自持有礼的王振瞬间也放下豪族的架子，大笑起来。
乔桢掩着嘴，拭去眼角笑出的泪水，轻声说道：“生平第一次有人见了我的模样，会吓得面色惨白尖叫起来，真是难得的经历，呵呵呵……还有妙莲口吐石榴那段，把我憋得差点喘不过气来，呵呵呵……”
“我才做了一个动作，便结束了。”跑龙套的县丞“麻烦”好像有些不太满意，他轻声抱怨了一句，肖溦步忙上来说道：“‘熊麻麻’，您没看见段寿对您的头发的敬仰，有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吗？”
“是么？！”“麻烦大叔”听到旁人对他假发的赞美，也不管真假，喜滋滋地又恢复了快活。肖溦步挑挑粗眉毛，继续吹捧道：“当然啦，我在旁边看得一清二楚，再说了，下次还有此类表演，一定再请大叔您友情客串，哈哈哈！”
气氛重新活络，棘手的事情也解决了，被吓得不轻的段姓书生恐怕再不会打教坊女伎们的主意，正在商讨下一步行动的众人谁也没有注意，伶俐爱言的黄娘一直沉默着，她毫无预兆地站起身，径直朝段家宅院走去。
“黄娘，你要做什么？！”肖溦步大惊，见着黄娘回首，面上流露一抹释然的笑容，她忽然觉得有些不安，听到王振在旁发问：“黄娘莫非要到段生面前揭穿我们假扮仙人的举动？”
肖溦步隐去笑容，表情严峻说道：“C计划，现在，所有人赶紧换下身上的衣服，准备撤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