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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王熙凤:脂粉英雄泪伤悲

无论是小说《红楼梦》还是影视剧《红楼梦》,人们都有个印象,林黛玉性格的主要方面就是多愁善感,顾影自怜,喜欢哭。黛玉之哭,哭而无声为泣,泣而热泪长流为痛,痛形于外而伤感于内,刺于心也,连年伤痛不已,最后只有一死。

凤姐则不然,她是个女强人、巾帼英雄、女中豪杰,逞强好胜是她的生性。如果她能活到今天,一定身居高档写字楼和跨国公司女老总之类要职。凤姐的性格决定了她不喜欢哭。但是,哭,是人的内心世界情感的流露,是人类表达情感的一种方式。即使女强人也要哭,而且哭的方式更与众不同。曹雪芹写凤姐哭的妙处,在于虽哭而不失其身份,虽哭而不失其性格。《红楼梦》中,哭得最多最有深意的是林黛玉,但哭的次数屈指可数却耐人寻味的,则非凤姐莫属。纵看全书,凤姐共有过五次哭。

一哭为黛玉进府时。凤姐因事姗姗来迟,她登场后,先是寒暄了一阵,把黛玉大夸了一通,接着讲到黛玉母亲去世的事:“只可怜我这妹妹这样命苦,怎么姑妈偏就去世了”,边说边“用帕拭泪”,贾母拦住她的话头,说黛玉刚来,身体差,快别再提以前的事了。她忙“转悲为喜”,拉住黛玉问长问短。黛玉母亲是贾母的亲生女儿,凤姐当着贾母和黛玉的面哭,她哭的是贾母女儿的去世、贾母外孙女的命苦,但向老祖宗传达的信息是:我对您多好,与您心心相连。在贾母在场的各种场合,凤姐总不放过向老祖宗献媚取宠的机会,她瞬间破涕为笑的表情,使人感到这是在演戏,“用帕拭泪”不过是装装门面而已,在黛玉面前充好人倒在其次,主要还是为讨贾母的欢心、好感。

二哭为秦可卿死后。在凤姐心目中,秦可卿和自己的贴心丫头平儿一样,是和她最亲近的人。秦可卿病重,凤姐曾多次去探视。一次,她听尤氏说起可卿的病情,“眼圈儿红了一会儿”,见了可卿,两人说了“许多衷肠话儿”,凤姐“不觉又眼圈儿一红”。虽然可卿小凤姐一辈,但两人之间情同姐妹。秦可卿预见到盛筵必散,贾府必将败落,几度托梦给凤姐,说的全是如何治家的大事,足见秦可卿对凤姐的充分信任,把凤姐视为知己。秦可卿把凤姐看作“脂粉队里的英雄”,认为只有她能担此重任,对凤姐寄予无限的信赖。秦可卿生前死后都说凤姐最疼她。及至可卿死,“凤姐款步步入会芳园中登仙阁灵前,一见棺材,那眼泪恰似断线之珠,滚将下来。院中多少小厮垂手侍立,伺候烧纸。凤姐吩咐一声:‘供茶烧纸。’只听一棒锣鸣,诸乐齐奏,早有人请过一张大圈椅来,放在灵前,凤姐坐下,放声大哭,于是里外上下男女接声嚎哭”。寥寥几笔,十分精彩,先写走,再讲泪,再写吩咐,又写坐下,然后放声大哭。单那走法,就与众不同。见棺下泪,又别有特色;然后泪如断线珍珠,并不影响说话,待到下人请来一张大圈椅来,坐定之后,才放声大哭。这个哭法,专利属于凤姐,换上别人,却不像。凤姐这一次哭,是真挚的哭,为友情而流泪痛哭知音秦可卿,哭中仍要摆气派,那气派,只有管家奶奶凤姐才有。

三哭为贾琏与鲍二家的通奸被发现后。以贾琏之俗和一贯下作的秉性,喝了酒必然会现原形。他把鲍二家的引到家中私会前,布了岗哨,命两个小丫头提防着凤姐。恰好凤姐在生日宴席上被灌醉了酒回家歇歇,撞个正着。她在窗下听见两人的私情话,鲍二家的道:“你那阎王老婆死了就好了”,而贾琏也称凤姐为“夜叉星”。转眼间,自己竟由寿星奶奶变为阎王老婆,凤姐觉得自尊心受到严重伤害,气得浑身乱颤,管家奶奶的权威和脸面往哪里搁?真心之痛,动了肝火,连哭带闹,跑到贾母处先抢个原告。但凤姐工于心计,并不说贾琏有外遇自己妒忌的事,而是编话说贾琏和鲍二家的商议要用毒药治死她,又要杀她。看起来明显是贾琏错的事,凤姐为什么不说实话?原来生活在封建宗法关系中的妇女,最终不能摆脱“夫纲”和“妇道”的拘束,如果为了丈夫有外遇就大哭大闹,表现出妒忌或反抗,是缺乏妇德的表现,因此她只好在贾母面前说谎话。面对丑事,贾母却不以为然地说:“什么要紧的事,小孩子们年轻,馋嘴猫似的,那里保得住不这么着,从小儿世人都打这么过的。”第二天,凤姐还“哭得眼睛肿着”,直哭到贾琏在贾母的指责下当着众人的面向凤姐认错赔礼道歉为止。这场轩然大波,凤姐尽管争得了面子,但最终不能不接受贾母的裁决,而这个裁决,贾琏明显得到了老太太的袒护。这种蛮横的哭法告法,也只有凤姐才会。

四哭在贾琏偷娶尤二姐后。贾琏虽然偷鸡被逮,但“馋嘴猫”的本性还没有变,就免不了还要吃腥。果然,不久,在贾珍父子拉皮条撮合下,贾琏瞒着凤姐偷娶了尤二姐,在外头租房子包养起来。凤姐听说了这事后,越想越气,恨得咬牙切齿,“忽然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把仇恨、歹毒、谋略都尽使了出来。凤姐懂得,“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为了子嗣,贾琏即使三房四妾也是冠冕堂皇的,受到的是封建伦理道德的保护,是合法的。因此,她首先表现出忍让和节制,以塑造自己贤良的假象,把自己打扮成一个遵守妇德的人,一个深明大义的人。于是,她带人登门,先为自己开脱一通,澄清一番,表明自己是个贤妇。接着动之以情,一口一个妹妹,央求尤二姐搬进贾府去住。说什么早就劝贾琏娶个二房,生个一男半女,她也有靠。次又晓之以理,说让尤二姐就这样偷偷地住在外面自己心里怎么也过意不去,自己的名声不好听,尤二姐的名声也不雅,况且贾琏的名声更要紧。然后表示,保证和尤二姐“同居同处,同分同例,同待公婆,同谏丈夫,喜则同喜,悲则同悲,情同姐妹,和同骨肉”,一连“十同”,真像把自己的心都掏出来了。她一边说,一边“呜呜咽咽”、声泪俱下地哭起来,分明是骗,却要哭,哭得很伤心,哭得很动人。难为她装得那样真挚诚恳,说得又如此合情合理,这就不是一般演员所能表演了,非得明星不可。尤二姐信以为真,认为凤姐的话是“推心置腹”的,这是个“极好的人”,是个“知己”,“也不免淌下泪来”,乖乖地跟着她搬进了大观园。接着,凤姐还主动把二姐引见给贾母。凤姐表露出来之“贤良”,使二姐悦服,长辈欣慰,众人称奇。尤二姐进园后,侍候她的是凤姐专派的丫头,三天后就不肯替二姐去取头油,后来索性连饭菜也不按时供应。而凤姐却依然和颜悦色,满嘴的“好妹妹”不离口。

背后,凤姐牢牢“攥”住了尤二姐的把柄:其一,尤二姐从小就许配给张华,是贾珍答应给张华银子,才退亲做贾琏二房,这是有夫之妇贪图钱财再嫁;其二,贾琏是在老太妃死后、贾敬死后两重违礼中偷娶的。她一面用银子收买张华,叫张华去官府状告贾琏“国孝家孝之中,违旨瞒亲,倚财仗势,恃强退亲,停妻再娶”;一面派人带300两银子去打点都察院。安排停当,她兴问罪之师来宁国府大哭大闹大骂,“嚎天动地”,贾珍望风而逃,贾蓉只能自己掌自己的嘴,尤氏只有任其揉搓。“众姬妾丫头已是乌压压跪了一地”,声势之大,风头之足,令人惊讶!骂了、哭了,还不过瘾,“又要寻死撞头”,“滚到尤氏怀里”,“把个尤氏揉搓成一个面团儿,衣服上全是眼泪鼻涕”。她却乘机撒谎,说自己为打点官司用了500两银子,一句话就轻而易举地敲诈了纹银500两。

贾琏出差回来,凤姐当面装成跟尤二姐和好无间,“更比亲姐妹还胜十倍”,背后“借刀杀人”,利用贾琏新的宠妾秋桐杀尤二姐,继续虐待二姐。最后逼的尤二姐吞金自杀。凤姐的目的达到了,但却假装伤心哭道:“狠心的妹妹!你怎么丢下我去了?辜负了我的心”……从骗尤二姐入园时“呜呜咽咽”地哭,到大闹宁国府时“嚎天动地”地哭,再到尤二姐死后假慈悲地哭,全都是假哭,而且是最专业的最蛮横的最张狂的假哭,用假哭掩盖她一系列罪恶的所作所为,栩栩如生地表现出凤姐阴险残忍、恶狠毒辣、不动声色、心怀杀机、两面三刀的性格。

五哭在贾母死后。“落汤的凤凰不如鸡”,第80回后,发生了一连串突如其来的事:贾母去世、贾府获罪被抄、凤姐放债东窗事发、邢夫人趁机攻奸,凤姐面对贾琏厌弃、上上下下的责骂抱怨,她愧、恨、怨、悲交加,整天以泪洗面,她哭自己的悲惨命运,哭自己死后女儿的出路;她口吐鲜血、“力绌失人心”、鬼魂前来“索命”、病危咽气、魂返金陵——这是高鹗对凤姐结局的描写。此时的脂粉英雄,与黛玉、宝钗等相比,不亦悲夫!

古往今来,不同的哭给人们留下不同的思考。

三国时的“奸雄”曹操也曾大哭过,而且是发自内心的真哭。赤壁大战,曹操兵败,回南郡后,曹仁置酒为曹操解闷,而曹操却离席而去,仰天大哭。文官武将不解,以为曹操为失败痛哭,便加劝慰。曹操挥挥手说:吾哭郭奉孝耳!若奉孝在,决不使吾有此大失也。郭奉孝是什么人?郭嘉也,是一个“腹内藏经史,胸中隐甲兵,运谋如范蠡,决策似陈平”的谋士,原在袁绍帐下,但未被重用,归降曹操后,因多谋善断,曹操重用其为司空军师祭酒,死时才38岁。曹操泪流满面,连声疾呼:“哀哉,奉孝!痛哉,奉孝!惜哉,奉孝!”曹操不为丢城失地这样的大事而哭,却为失去一个谋臣而哭,这一哭,可看出他对人才的器重。

《水浒传》第25回写潘金莲哭武大:“看官听说:原来但凡世上妇人,哭有三样:有泪有声谓之哭,有泪无声谓之泣,无泪有声谓之号。当下那妇人干号了半夜。”潘金莲为长期私通西门庆,害死了武大,她的“干号”,显然是假哭,是装出来的哭。

哭为情之显现矣!世界上,有些哭是痛苦,有些哭是悲伤,有些哭是无助。有人说,眼哭能让我们体味人间的真情,心哭能让我们感受内心的震撼,而灵魂之哭能让心灵接受一次圣洁的洗礼。哭是内心的诠释,哭是思想的解脱,哭更是一种无言的表达。尤二姐事件,凤姐大闹宁国府,先后大哭三次,都是作者为她的结局“哭向金陵事更哀”作铺垫——按曹雪芹在《红楼梦》第5回金陵十二钗判词中的预示,凤姐死时,并没有高鹗写的鬼神附体招魂的事,凤姐最后的结局应是被贾琏所休,哭哭啼啼回到金陵,病死在娘家。可惜曹雪芹没能写完《红楼梦》,后人无法看到凤姐最精彩的、真正的哭。呜呼!世道如此,女强人再强,也不得不在封建宗法礼教面前低头,凤姐再恨尤二姐,也不得不先把她接回来,贾琏一错再错,二奶奶也只能哭着向贾母那里跑。以前只见她骂人、打人、害人,只听她讥笑、冷笑、狞笑,如今,她也落到凄凄惨惨戚戚的地步。“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凤姐一生制造了那么多的悲剧,到头来,自己也未能免掉悲剧的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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