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解其中味
（一）
在我国古代的小说家中，曹雪芹确实是一个不朽的存在。这不仅由于他所创作的《红楼梦》已超越了时空界限，成为千古绝唱，具有永恒的艺术价值，而且因为他是一位负有世界声誉的、体现着人格魅力和尊严的顶尖级的艺术家。
“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梦李白》），杜甫曾用这两句诗评价李白，说李白的诗名将流传千秋万代，但死后其诗名并无补于生前。以这两句诗来观照曹雪芹，又何尝不是如此！
曹雪芹的经历和际遇，展示了生命的悲剧色彩和人自身的有限性，在很大程度上映现了几千年来仕途不能如愿的中国文人的心态。
康熙当政时代，曾六下江南，有四次驻跸江宁织造府衙，以曹家为行宫。曹家感恩于康熙给的这个天大的面子，千方百计地讨好、巴结皇室，每次驾到，即要极度靡费地供张招待接驾，还要不惜代价地满足随驾的皇阿哥、亲王、贝勒们无休无止的需索，导致在经济上造成巨额亏空。史载，仅皇太子胤礽的“嬷嬷爹”到江南，就乘机向曹家索取白银8.5万两。故《红楼梦》说，甄（真）家“接驾四次”，“把银子都花的淌海水似的”！“好势派”哟，“别讲银子成了土泥。凭是世上所有的，没有不是堆山塞海的，‘罪过可惜’四个字竟顾不得了”。平心而论，曹家自身的奢侈铺张当然也是造成亏空的因素之一，但是，“南巡”无疑是造成亏空的主要原因。
康熙对曹家的亏空心知肚明，也很担心曹家的亏空尾大难收，遗累后人，曾多次以朱批私下警告曹家：亏空太多，甚有关系，要十分留心，设法补完，不可疏忽，“千万小心，小心，小心，小心”！在康熙的庇护下，曹家的“亏空”，混混沌沌地被蒙了过去。而雍正上台后，却认为曹家“行为不端”，转移罪证，“企图隐蔽”亏空款项，“甚属可恶”，责令“赔补”，并著将其“家中财物，固封看守，并将重要家人，立即严拿”（据故宫博物院《关于江宁织造曹家档案史料》一书第78、82、185页）。
颇有点讽刺意味的是，对这一件拿着皇帝的钱往皇家身上使的案件，皇帝老子和皇帝小子作出截然不同的评判和处置。曹家，这个三代连任江宁织造达六十余年的贵族，它曾经是康熙的宠臣，辉煌显赫，如日中天；它又是雍正的罪臣，一纸“谕旨”等于是对曹家的终审判决，谁还胆敢问津？显然，雍正忌恨曹家，把曹家看成眼中钉，是认为在继承皇位中是自己的“反派”，是太子胤礽之流的奸党、朋党。而“亏空”，只不过是雍正惩办曹家的口实和把柄而已。“一朝天子一朝臣”，在雍正穷治异己旧臣的方针下，曹雪芹的父亲成了囚犯，家产被籍没，堂堂曹氏大家族毁于一旦，家人星散，家境彻底败落。世事难料，这场重大灾难，完全改变了曹雪芹的生活道路，他由锦衣纨绔的贵族公子变为落拓贫民，流落到北京，生活困顿潦倒，亲朋冷落。
曹雪芹就出身于这样一个与皇室有过不同寻常关系的贵族家庭，瞬息惨变的家庭，决定了曹雪芹走取仕之路建功立业的梦幻的破灭，决定了他一生难以一展抱负的无可奈何，决定了他憧憬、渴望自身完善追求的彻底失败——他的人生从此发生了根本性的转折。于是，他对现实有了更深切的体验和更深刻的思考。人生的经历和际遇对曹雪芹来说，也许是太不幸了，它给曹雪芹带来了太多的痛苦和磨难。
然而，“诗穷而后工”，痛苦和磨难却是艺术的源泉。艺术是人类心灵经过磨砺后绽开的花朵，伟大的艺术大都出自艺术家对人类命运的巨大关注与对人生痛苦的深切体验。曹雪芹的经历、际遇和命运，事实上是造化苦其心智、劳其筋骨的过程，而这一切，恰恰成了他创作旷世奇书《红楼梦》不尽的源泉。
（二）
曹雪芹的性格，犹如《红楼梦》的成书过程一样，是千古之谜，令人捉摸不定。他集儒、佛、道、狂士、志士、学士、酒徒、布衣等于一身，豁达、阴郁、彷徨、狡黠，有怀才不遇的愤懑，也有从不攀附权贵的清高……各种品行都不同程度地存在，十分复杂。但是，我们仍能从《红楼梦》文本中窥见他从事艺术创造时期一些心灵的轨迹：
追求淡泊隐逸的艺术创作环境和舒展自我的艺术境界
曹雪芹的挚友敦诚、敦敏、张宜泉等人写有寄、赠、挽、吊曹雪芹的诗二十来首，诗中有“碧水青山曲径遐”、“于今环堵蓬蒿屯”、“庐结西郊别样幽”、“翠叠空山餐暮霞”、“寂寞西郊人到罕”等句子。以《红楼梦》第1回：“茅椽蓬牅，瓦灶绳床，并不足妨我襟怀；况那晨风夕月，阶柳庭花，更觉得润人笔墨”印证，曹雪芹流落到北京后，选择了位置偏远的西山离群隐居下来，那里绿水青山，风景清幽，人迹罕至，蓬蒿环生。他安于贫贱，独善其身，尽力断绝与仕进者的交往，专心致志搞创作，以创作抒愤懑、鸣不平，实现自己以文传世、寻找永恒的艺术生命力的强烈愿望。
放纵诗酒，狷狂不羁，愤世嫉俗
由于现实的无情打击，曹雪芹常放浪形骸，酣饮度日，一生嗜酒，与酒为伍，“酒渴如狂”，是曹雪芹强烈个性意识的袒露。诗酒结缘，诗增酒趣，酒扬诗魂，酒激发了他的灵感，增添了《红楼梦》的浪漫神韵。他的气质、他的狂妄、他的倜傥，像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陶渊明，像酒后白眼睥睨人间俗态的阮籍，像心高气傲、才华不世的嵇康，更像醉后狂歌行乐的唐伯虎。敦诚诗“举家食粥酒常赊”、“司业青钱留客醉”，写他家中缺米粮还常常欠下酒债，解囊买酒留客人畅饮至醉。曹雪芹本来满怀经世济国之志，现在却不得不潜心于雕文琢句，借酒消愁，借酒诉情，这不能不在孤寂中产生自我消失的错觉，“感极而悲者也”。
蔑视功名，逃禅遁世，色空观念
贾宝玉是《红楼梦》的主人公，是曹雪芹满怀理想和激情、敛骨销神、耗尽心血和才力、独运艺术匠心创造的艺术形象。曹雪芹在贾宝玉身上，注入了自己的生活经历、自己的思想、自己的经验、自己的幻想和希望、泪与笑、血和肉。贾宝玉“潦倒不通庶务，愚顽怕读文章”，“空自生得好皮囊，于国于家无望”，丝毫无意于立身扬名、治家经国，其身上明显有曹雪芹的影子。对这样一个苦心经营的人物，曹雪芹最后却让其“却尘缘”，出家当了和尚——以悲剧结局，说明曹雪芹在现实世界里找不到出路，只能往超现实的禅学世界里找出路的苦闷。《红楼梦》的《好了歌》和《好了歌注》，反复咏唱“好”就是“了”，“了”就是“好”，“了”了全都“好”，说明出世的、消极的、虚无的思想始终在作者意识中占有重要地位。
眷念旧家，幻梦昔日，哀挽情绪
已随着岁月流逝而去的江宁织造老家的显赫声势和富贵繁华，曹雪芹是终生难忘的，《红楼梦》中，他时时提起旧家，感叹自己的身世际遇，悲叹自己家族的衰败，梦想着有朝一日能恢复少年时期那锦衣玉食、纨绔车马的公子哥儿生活，敦敏、敦诚在赠他的诗中说他“秦淮旧梦人犹在”、“废馆颓楼梦旧家”、“秦淮风月忆繁华”。曹雪芹正是从曹家过去的辉煌与眼前的败亡中体悟到尘世人生的兴衰和世态的炎凉，在理想和现实中抉择了创作之路。由于思想的局限，《红楼梦》的基调是惋惜，是“哀其不幸”，全书笼罩着浓厚的哀挽情绪，唱的是“运终数尽”、“树倒猢狲散”的挽歌。
永恒的艺术的追求，是需要付出惨重的代价的。人生最宝贵的代价是时间。为了红楼传世，在西山，曹雪芹付出了整整10年。这10年，他审视生活，思考人生，对过去的一切作了冷静的回顾与自省，将自己的生存状态艺术情感化。对艺术的执著、对诗的迷恋，使得他虽历经磨难却痴心不改，把对人生与命运的困惑与质询，升华为不朽的艺术；这10年，他不断地宣泄，不断地倾诉，没有向苦难屈服，也没有在障碍面前退缩，而是殚思竭虑地继续着自己的事业，写出那些不是用墨水，而是用心血写成的故事；这10年，他和红楼中的人一起生活着、痛苦着、思索着、快乐着，参与大大小小的事件，有时是“放声大哭”，有时是“血泪盈腮”。他投入了自己全部的精力和才干，顽强地、矢志不渝地坚持着创造，一直坚持到生命止息那一天，体现了他作为艺术家的铮铮铁骨和真正忠于艺术的耿耿丹心。
法国哲学家萨特有句名言，“写作是对生活的反抗”。曹雪芹的一生，把追求红楼的完稿视为实现生命价值的目标，通过艺术的创造，他找回了失落的过去，也解脱了自己的灵魂。
在中国文学史上，为一部书而付出10年的代价，除了司马迁写《史记》外，恐怕就只有曹雪芹了。
（三）
李白与曹雪芹，这两个中国文学史上的巨擘，都是中华民族古代的杰作。毛泽东曾为李白的诗而倾倒，赞扬李白的诗“文采奇异，气势磅礴，有脱俗之气”；毛泽东更喜欢曹雪芹的《红楼梦》，在《论十大关系》中，他把《红楼梦》与中国的地大物博、人口众多、历史悠久并举，作为中华民族文化立体结晶的精品。
李白与曹雪芹，这两个中国文学史上的骄子，一个生长在盛世大唐，一个生长在盛世大清，两人都是中国封建社会黄金时期的绝代高才，都是文采风流的典型的“明星型”作家。
李白与曹雪芹，这两个中国文学史上的旷世奇才，一个被世人誉为“狂人”，不能屈身，“腰间有傲骨”，敢于“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一个是先天生就一副傲相，人穷志不穷，从不在有钱人面前低声下气，骨头又坚又硬又傲，愈穷愈坚愈傲。两人都放达好饮，孤标傲世，蔑视世俗。
李白与曹雪芹都有坎坷道路、血泪人生，都有曲折的生活际遇和生活经历，可谓异代同悲，以至于都嗜酒如命。豪饮李太白，狂酌曹雪芹，两人都以酒来排解忧愤与孤独，企求走向超现实的自由境界。
但是，李白写幻想，曹雪芹写现实；李白写过往未来，曹雪芹写当今时事；李白多好梦，曹雪芹多噩梦；李白多开心事，曹雪芹多失意事；李白多狂草，曹雪芹多行楷；李白天马行空、豪放潇洒，曹雪芹脚踏实地、婉约拘谨；李白是传奇，曹雪芹是编年史；李白是喜剧演员，曹雪芹是悲剧演员；李白一生都在作浪漫的想象飞行，曹雪芹一生都在现实的荆棘与泥水中行走跋涉；李白是超时空的，他不受任何束缚，不需要任何舞台背景，而曹雪芹与时空同步，他以具体的生活时空为舞台，不但身入，而且心入，精雕细刻……
李白是个多产的作家，他一生写了1010首诗（据《李太白全集》），生前已诗名满天下，后人称赞他“落笔惊风雨，诗成泣鬼神”；而曹雪芹只写了一部《红楼梦》，而且还来不及写完，生前还是一介草民，默默无闻，但后人说，几千年中国文学史，假如只有一部《红楼梦》，它的光辉也足以照亮古今中外，《红楼梦》是不可逾越的巅峰之作。由于有了《红楼梦》，世界上还产生了一门显学——红学。所以，杜甫的两句诗“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也完全适用于曹雪芹。
造化往往就是这样地捉弄人：一个是落拓的、穷困的、跌入谷底的现实生活中的曹雪芹；另一个却是以《红楼梦》名垂千古、攀上文学艺术巅峰的艺术家的曹雪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