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像一把刀子从四面八方扎向你
你却把刀子用心地包扎起来
你包扎刀子的样子多么像一个基督
裸着巨额伤口在十字架上替我们受苦
你用受苦的姿势播种普世的爱
你说出的复活才能复活我们有罪的命
我把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写作安排在了最后一个，而且，在写他的时候我迟迟不下笔。我是胆怯的，我害怕写不了他。我深深地知道，我贫乏的思想和积累，无法言说出这位俄罗斯最天才最残酷的作家，无法言说出他的苦难和他对于苦难的容忍和超越。不敢下笔，我就看各种有关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书籍，看有关神学和罪感文化的哲学书籍。我敢说，对我来说，陀思妥耶夫斯基是让我最多作出阅读和储备的作家。可是，即使这样，我也绝不敢轻易动手把它们写下。
陀思妥耶夫斯基对我来说太重要了，他是个确立了我的价值观的伟大作家。古今中外，这么多的人留下了文字，这么多的人以各种方式留下了自己的声音。可是，我漂着的灵魂唯独在这个人的文字中停靠了下来，欣然一如饥渴的流浪者找到了食物。即使我在他的文字之上的灵魂依旧漂泊，我也愿意以这样的方式去漂泊。这个世界上如果有耶稣，陀思妥耶夫斯基就是我的耶稣。
陀思妥耶夫斯基曾经说：“对于人来说，除了发现了人能够顶礼膜拜的东西之外，没有什么连续不断、更为折磨人的恐惧了。”他用他60年的生命去寻找他的这种顶礼膜拜的东西。他把一个个他笔下的人物变成他正在寻找的特使，他派出了那么多的人代他去找。他找了那么久以至于仿佛他找到了；但是，他笔下总有另外的人物提出另外的疑义。他又得找死一样地去找它们，直到他果真死去。仿佛是西绪弗斯推着的那块大石头刚到山顶，又落了下来，西绪弗斯又得把这石头推上山顶。陀思妥耶夫斯基就是寻找自己的西绪弗斯，他一直推这块巨石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要寻找的其实是他的价值观，他要寻找的其实是打在自己渺小生命之上的一种纯正而确凿的精神。尘土一样的人，生活在巨大的旋涡一样的尘世上，果真是得有一种信靠的，不然我们便会感到我们的生命毫无证据地活着，我们的灵魂便会像是一个永远的孤儿。是的，我们其实一直像枯干的草渴望雨露一样渴望着信仰，我们像永远被追赶者需要有个休息的地方，像四散漫溢的小溪需要找到父亲一样的大海。我活了几十年，灵魂漂泊了几十年，灵魂漂泊着的生命是生死不明的，不明不白地活然后不明不白地死，恐惧地活然后恐惧地死。这样的生命是躁动的、神经质的，害怕活又害怕死。我就一直是这种人，我年轻的时候看起来外表完好无损，灵魂因不知所措而空洞一如丝瓜瓤子。
直到有一天，我遇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陀思妥耶夫斯基说：“在这个地球上，我们确实只能带着痛苦的心情去爱，只能在苦难中去爱！我们不能用别的方式去爱，也不知道还有其他方式的爱。为了爱，我甘愿忍受苦难。我希望，我渴望流着眼泪只亲吻我离开的那个地球，我不愿，也不肯在另一个地球上死而复生！”这是我一生中遇到的最重要的一句话。我听到一个旧的我像地震一样开始塌陷。我遇到了这句话，就像一个难民在苦难之中遇到了十字架上的基督，这些话从此变成了我生命的一个精神器官被我终生携带着。它们在我因罪性而不洁的时候变成洁净的爱来净化我，就像基督用他的受苦的爱来救赎我们，如果我的生命还有可能复活，那么，一定是这句话让我再次出生，重新发育成一个婴儿。
俄罗斯著名哲学家罗扎诺夫这样评价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生活过得特别轻松的时代，或者生活的艰难还没有被意识到的时代，这位作家甚至可能完全被遗忘，其作品也不为人们所阅读。但是，每当在历史生活的道路上陷入窘境的时候，每当在历史道路上前进的各民族受到某种震动或者遭遇窘境的时候，这位对于这些历史道路进行过许多思索的作家的名字形象就会出现，并且丝毫不会失去力量。”
罗扎诺夫试图肯定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一个对人类面对苦难之时有着深刻言说的作家。是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生活在19世纪的俄国，他笔下的人物就是和他一样生活在那样一个特殊时代。奥地利作家茨威格把俄国的这个时代和这些人作了这样的描写：这些人摆脱了古老的文化，摆脱了宗法制的东西，但是对新的文化还不熟悉。于是大家便站在中间，十字路口。因此，每个个人的不安全就是整个民族的不安全。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每个人物的悲剧，都来自全民族命运的具体分裂和受到的抑制。19世纪中叶的俄国还不知道往哪里走，是向西方还是向东方，也就是向欧洲还是向亚洲。在这个时代，什么东西都不稳固，什么东西都没有自己的价值，没有自己的标准。是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人物是一种伟大传统的断根人，是过渡人。苦难与混乱是这种过渡人必然的背负。陀氏写出的当然也是这种状态下人民活生生的苦难和活生生的背负。
可是，我想说，这样的赞美依旧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思想是一种低估。苦难从来不只在体制动荡的民族里面对那里的民众产生摧残的力量。苦难在所有活着的生命中扎根发芽，长成不可一世的参天大树，这是肉身的人的唯一宿命。人生是一出戏剧，苦难是这出戏剧的背景。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人物的命运基线，其实没有其必然产生的哪一种体制和哪一类肤色。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思索也从来根源于人类这种叫做生命的物种，根源于生命之中与生俱来的罪性。茨威格在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解读中，试图表述陀氏思想产生于迷乱时期的俄国的必然性，说“我们欧洲人处于古老的传统之中，犹如住在一所温暖的房子里，19世纪的，也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时代的俄国人，把他们住过的远古野蛮时代的木房子烧掉了，但是又没有建造起新的房子。他们都是断了根的人，迷失了方向的人”。
我想表达的是，一个人活着，无论在地球上的任何一个地方，无论在哪一个民族和体制之下，如果我们本然地活着，顺从着体内的基因的奔走路线而本然地活着，苦难一定会抵达我们的生命之中，我们的灵魂一定会在无明晦暗之中半死不活。欧洲人呆在古老传统之中犹如住在一所温暖的房子里，说的无非是欧洲人外在的肉身，苦难寄居的地方是人类的灵魂。欧洲古老的传统所庇护的，也绝不可能是人类受苦受难的灵魂。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伟大之处，在于他给我们剖析的就是这种本然生命必然的黑暗。他的更伟大之处，在于他还给我们指出灵魂超越这种黑暗的唯一可能的复活之路。
1821年，费佳·陀思妥耶夫斯基出生于莫斯科。他的父亲是一个军医，是莫斯科一个医院里的主治医生。他从小读的书是《圣经》。8岁的时候陀思妥耶夫斯基与家人一起站在教堂里，他听着唱诗班朗诵的《约伯记》竟哭出声来。义人约伯的不幸让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世界第一次失衡了。在他小小的世界里，原本是善恶分明的，善与恶绝不可能是互换的。在此之前，小小的他一直认为，一切事物都井井有条地排列在二元世界中，排列在父亲严格的伦理观念中。这使他产生一种病态的激情，他活在世间感到了第一次的混乱。善恶交战，世人受难，人类不可逆转的命运，仅仅才能得到微不足道的补偿，这种思索的结论使他感到震惊。他第一次感受到一种叫做思想的东西。后来，他在一篇小说提纲中拟化了一个主人公，主人公10岁。提纲叫做《大罪人传》。他其实是把10岁的自己写了进去。在提纲中他表示，他从小就被一个过激且有害的想法占据了心神：自己一定会成为一个奇才，他时时刻刻惦记着这个事。智慧、勇气、学问，这些他都要得到，以作为将来出人头地的筹码……可是，最终他后悔了。他良心不安，因为他知道自己想利用卑劣的手段出人头地。对自己罪性的破译让他讶异，然后不知所措。他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其实他连自己也是不知道的。他还不到10岁，周围人的卑鄙、放荡令他反感。那个时候他就经常想到上帝，他经常想上帝是否存在这个问题。
陀思妥耶夫斯基和父亲的感情无比复杂。他最初是爱自己的父亲，因为他不知道有人会恨自己的父亲。但是，他却情不自禁地恨过父亲，经常恨。他的父亲是一个有问题的人，专横，霸道。他把原本自然的东西当成军事命令实施在他的亲人中间，这使得陀思妥耶夫斯基有着难以忍受的童年。他在小说中借笔下人物写过他的父亲形象——“他缺乏倾听者，因此热衷于在家里一遍又一遍地向妻子甚至孩子讲述他的光辉事迹：他是多么高尚可敬，他对社会作出了多大贡献，这给他带来了多少麻烦，而他几乎什么也未得到。孩子们还很小，对他又敬又怕。他谈论这些时，往往自我陶醉，激动得声泪俱下……尽管孩子们还那么小，他跟他们说话时，也总是使用威胁和指责的语气：他们有没有做些什么来感谢他的恩德……然而他人和社会对他的美德无动于衷，这令他难以置信，于是开始向家人报复。每天晚上，他都把自己的家变成一个地狱。”
1837年，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母亲去世了。那一年他16岁。母亲死后，他考入了莫斯科一所军事工程学校。1839年，更大的灾难发生在这个家族中，他的父亲被自己的农奴杀害了。他的父亲先是做医生，后来买了两个农庄，有了一些农奴，这个有毛病的男人竟然让他的奴隶们给杀害了。妻子死后，酒精成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父亲的主人。他动不动就把自己喝得烂醉，跟死去的妻子说话，还模仿妻子的声音与自己交谈，这让他的农奴们感到瘆人。更重要的是他学不会尊重别人，他行事残酷，鞭打农奴。他暴怒的理由荒唐得厉害，有时是因为农奴们竟然敢和他打招呼，有时候是因为他们不和他打招呼。农奴们合起伙来不想让他活了，因为农奴们想自己活下来。一天上午，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父亲开着马车出门了，从他的一个农庄去另一个农庄，从此一去未返。人们在翻倒的马车旁发现了他的尸体。他的头骨碎裂，生殖器被大石头砸烂。马却不见了，同时失踪的还有车夫和几个农民。稍一推理大抵就明白，车夫是主谋。这个案子被警方定为仇杀，却也不了了之，因为嫌犯失踪。陀思妥耶夫斯基得知此事很受刺激，在送葬的路上，人们见他猛地转身，想往回走，但没走几步就突然发病，情况非常严重。他的朋友费了好大劲儿才让他恢复常态，他呈现的是癫痫症状。他的朋友好像没有感到吃惊，因为朋友早知道他有这种病。
我看过几本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传记，大部分传记说，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癫痫病是在父亲死的时候犯下的。其中有一本传记却透露，他其实是在7岁时就犯下了这种病。有一天晚上，小小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惊叫着从梦中醒来，他或许刚刚做了一个噩梦，他立刻奔向父亲的卧室。他看到了什么？他看到的东西让他突然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觉，这个病魔从此像个器官一样跟随了他一生。
父亲的被杀让陀思妥耶夫斯基产生了极大的震撼。我想，他首先感到父亲的死亡本身让自己的震撼，亲人的死亡事件原本就是让当事者心灵产生震撼的事件；另一个更大的震撼就是父亲的死因。他平时对父亲的那些农奴是有好感的，在日常交往中，他喜欢他们的朴实，农奴们也喜欢他。但是，他还是从这些看似朴实的人身上感受到人性的恶，这种恶的积累竟然会变成极恶。看起来朴实无华的人竟然也是会杀人的，而父亲对他们的伤害，看起来并不足以让他们起杀心并且把这杀心实施于行动。他想到了生与死，想到人性的良善和残酷。父亲的死和农奴内心潜伏的人性之恶，让他的价值观产生巨大变更，这样的东西为他以后的小说引导了基调。那个时候他还是一个孩子。他却说，人是一个谜，需要解开它。如果你一辈子都在解这个谜，那你就别说浪费了时间。父母的双亡让十几岁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想到必须对付的生存问题，他在给哥哥的信中表达了这样的忧虑。他说：“现在我们的处境更为可怕了。我讲的不是自己，而是我们全家。”是的，他还有需要上学的弟弟和妹妹。
他开始写小说。当时，席勒和果戈理的文字很让他喜欢。席勒说，人生来就是善良的，但也有一些人，一些怪物，他们不会自然而然地热爱真理和正义。果戈理的小说也让他深深地感知真实生活中的荒诞与无解。当然，贫穷这个首要的问题深深地袭击他。他原本就不是一个能够温驯地对待金钱的人。他一辈子都没有学会，他一生果然是贫穷的。他在学业之余还得弄钱，资助哥哥和弟弟。有时候他也向哥哥要钱，他给哥哥写信说：“看在老天的份上，给我寄5卢布吧，哪怕只寄1卢布也行。我已经3天没生柴火了，现在兜里连一个戈比也不剩。”当然，这样的生活也让他笔下的小说人物切肤而深刻。他写的第一本书题目就是《穷人》。他写道：“贫穷不是罪恶，这是真理。我知道，酗酒不是美德，这更是真理。可是赤贫，先生，赤贫是罪恶。”
小说《穷人》让陀思妥耶夫斯基一鸣惊人。在我看来，小说问世过程更加是一个佳话，这个佳话是世界文学史上恒久的温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