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贺四勇做手求的医生哭了,守候在战地医院外的战士们都哭了。他们传看着从贺四勇身上取出的八十多枚弹片和碎石。医生说,贺四勇的身上整整一百一十处伤口!
他救下一条命,丢了一只手!
失去一只手的贺四勇要离开军队了。
他穿着一身去掉帽徽肩章的军装,戴着一朵大红花,在战友们的护送下坐上下山拉给养的解放车。
雪域冰河连绵高峰永远成了他心中的梦。
他在粮所营业厅上班,每天要把面来斤的粮袋搬来搬去。四年后,郝进勇探亲时,专程拐了一个大弯,看望他。看到他吃力地用一只断腕搬起百斤的粮袋,当时就发怒了,他直冲粮店经理办公室:“他是战斗英雄,他在战场上救过人的命,却在这里做这样的重活。你们这是如何对待英雄的?”
经理说,安排他守大门,他嫌丢人。他说自己是个大男人,活着,就要尽最大的努力。
贺四勇追上来,站到他们中间,他面向郝进勇,自己叭地一个立正。然后发出他特有的虎吼般的口令:“立正!”
郝进勇条件反射地一磕脚跟,端端正正站住。他再一次被英雄正气震慑,敬畏信服地望着老排长。
……
贺四勇在粮店一干就是十年。从来没向政府提过任何要求,也从来没为子女向政府提过任何要求。
那一年,一场大雪后,粮车开到店门口,他和年青人一样扛起一袋面粉,就往店里走,没曾想,他的旧棉鞋底磨得没了“牙子”,脚下一滑,连人带面袋向地上摔去。面袋眼看要摔到旁边一个雪水混合的小坑里,他用那只好手把面袋转到怀里,双臂高高举起,用后背倒到坑里。面袋没溅上一滴水,贺四勇的脊椎骨在坑里的石块上撞断了。
所有人都劝他伤好后退休吧,该养老了。他一直没点头。出院那天,他让人把自己的轮椅推到单位门岗上,对领导说:“我就守着这儿吧。”
谁能拗过他呢?
他不再以为门岗丢人,摇着轮椅坚守着。每天巡视大粮库,守护大木门,从没放行过一辆可疑的车,也从来没有耽误过一辆车进出。
那一天清晨,有人出早车,叫不开大门。进门岗室一看,老人坐在轮椅上,对着大门,头垂下来,睡着了,永远睡着了。
后方
古城壕边东马道第二家姓周,青砖瓦舍,高门楼,门前两块大青石条。
周家主人年轻时叫小宝,成年后叫大宝,老了,叫老宝。
周小宝时代,其父周大户会木工手艺,家境尚好,供独子小宝上完了初中。
五十年代的初中生,可是稀有的宝贝。文化高,思想好的周小宝进了镇政府,做了一名干事。他的幼年伙伴,跟他同龄的张明禄、王化明都早早退了学,回到村里,早晚出工做农活。
朝鲜战争爆发了。1951年2月,响应号召,人民政府将木业社、骡马社、打铁社、纺绳社……组织起来,为朝鲜战场援助20辆胶轮大车。
接着是支援物资,周小宝又忙前忙后。
志愿军征兵动员的命令下来了。大街小巷奔走相告,年轻人一见面就是:“你报名了吗?”
在周小宝的案头,摆放着一封又一封请愿的血书,让他转呈领导。
张明禄、王明亮都报名了,准备参军上战场。
周小宝也想去,但他的父亲病重了,一走路就咳喘一阵吐一口血痰。爹说:“我也就几个月的光景了,你一去,就再也见不着面。你若在战场上有个好歹,周家就断了后了。”
周小宝就没有去,他随着领导和群众,欢送参军入伍的人。
张明禄、王明亮穿着绿军装戴着大红花坐着解放车一路鞭炮,参军离乡,雄纠纠,气昂昂跨过鸭绿江,奔赴朝鲜战场。
朝鲜战争进行得正激烈的时候,周老爷子躺在床上病重了。周小宝一到办公室,就用大红大绿的纸张,书写有关朝鲜战场胜利消息的标语,带着一帮人到大街小巷张贴宣传。晚上,宣传队在会议室里排练节目,两面六只窗户趴满看热闹的男男女女。
回到家,爹有出的气没进的气,拉住他的手呜呜拉拉说话。周小宝懂爹的意思,他说不让小宝参军是英明决策,战争是会要人命的。
张明禄在战场上牺牲的消息传到政府,是在一个下午。
一名精干的军人捧着一份公函,郑重地对他们念道:……张明禄,于1953年4月21日上午,在朝鲜金刚山下抢救被烈火包围的朝鲜妇女时倒在火海中。朝鲜人民立碑纪念张明禄,中国人民志愿军追授他为“特等功臣”,并授予“二级爱民模范”光荣称号。众人肃然而立,默默致哀。
周小宝悄悄问来的军人:“有没有王明亮的消息,他怎么样?”
军人说没听说过这个人,那场战役的死亡名单里没有他。战争里失踪的人很多。
那晚爹听到张明禄牺牲的消息,眼睛亮了亮,又暗淡了。气息弱了下去,弥留了。
也就是第二天,邮局送到政府一只邮件,朝鲜寄来的。收件人是王明亮的父亲。周小宝打开来,看到里面是一只高丽参。
他留下了这只高丽参,给爹熬了参汤。
参汤也没有留住爹的生命,爹去了。
周小宝从此担当起了家庭重任,人们开始称呼他大宝。
王明亮寄自朝鲜的信越来越多,有时是只言片语,有时是一件旧军装,有时是几十块钱,都是他俭省下来的。周小宝一直扣着这些邮件。他以为张明禄死了,王明亮指不定哪一天也会被美军一颗子弹结束生命。他回不来了。
周大宝结婚了,结婚的费用正是王明亮寄回来的那笔钱。
但是,王明亮回来了,戴着大红花,坐着吉普车,在部队护送下回来了。他是英雄,他没死在朝鲜战场。
高丽参、钱和信的事暴露了。
周大宝和王明亮一起站到万人群众大会的高台上,一个戴着大红花,做英雄报告;一个戴着纸糊的高帽,低头弯腰,接受人民的审判。
周大宝从此坐在政府一角阴暗的小屋,按着要求抄写文件,书写公告、大字报。县里建了张明禄烈士纪念馆,周大宝被任命为解说员。英雄事迹从他嘴里念出,如鞭子抽在他心上。
他家的青石条上,从来没有人去围坐闲谈,周家小院阴沉沉的,少有人声。
周大宝的两个儿子都长大了,他们因为父亲的问题,不能参军。
一个儿子,继承了爷爷做木匠的天份,走街串巷为人打家具。一个儿子喜爱读书,在高考恢复那年考入师范。他们先后成了家,离开了让他们受尽歧视的周家小院。
周大宝一下子成了周老宝。
周老宝每年清明节到凤山半腰祭扫祖坟,都会在心里与爹对话,后悔当年一念之差。
前年,烈士坟向凤山上迁去,隔着一条沟,和周家坟相望,周老宝上坟时,突然抽了风,再也说不出话了。
军医的辩证
军医甲,从部队到地方做过无数个骨科手术,一次次都很成功,被他截了肢或者接了骨的人都很感恩戴德。
随着年龄越来越大,他眼前那双含怨的眼睛便越发清晰,在梦里萦绕,让他难以入眠。
那双眼睛的主人很年轻很聪明,也是一位军医,却是入侵部队的军医,我们叫他军医乙。
那时候军医甲也一样年轻。
那场边界冲突引发的战争打得相当惨烈。入侵国的雇拥军受了统治者的政治蛊惑,和利益驱使,越过三道防线,开到受侵国境内。
受侵国被迫自卫,义务兵勇猛无比,疾速歼灭了入侵的敌军。
雇拥军的残兵剩勇在雪山一隅顽抗,与义务兵周旋了三天三夜。弹尽粮绝,只剩下一名军人,那就是军医乙。包围圈缩小到方圆二十米。义务兵用军医乙的语言大喝:“交枪不杀。”
军医乙跪下来,双手平举枪支,举过头顶,垂下脑袋,投降。
一名义务兵跑过来伸手去拿他平举过顶的步枪。军医乙猛然站起,横过枪支,把刺刀穿透毫无防备的义务兵的胸膛。接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出刺刀,捅向紧跟在后面的第二个义务兵,接着是第三个……,远处的义务兵愤怒了,一排机枪扫过,齐齐打在军医乙的大腿上。
军医乙倒下了,他没有死,这一次他扔掉了枪支,举起手来,投降。
黑洞洞的枪口包围着他,义务兵们眼含热泪,泪水在雪山阳光下闪着火光,他们要为死去的战友报仇。长官咬着牙命令,为了边界长期稳定,不准杀死俘虏。
军医乙保住了性命。他的双腿却因失血过多,医疗条件有限,必须截肢。
军医乙哭了。他通过翻译苦苦哀求:“我的腿骨没断,不要截去我的腿!”
手术是军医甲做的,截肢手术做得很成功。义务军是很人道的,在药品极缺乏的时候,还给军医乙做了全身麻醉。在陷入昏睡状态前,军医乙说:“不要截去我的腿。”
手术后,军医甲常常遭遇军医乙含怨的眼睛。他解释:“你的伤口感染必须截肢。”
军医乙总是冷冷地说:“我的骨头没断,不用截肢。”
在战俘营的日子,军医乙了解了战争的真相。明白了正义与非正义战争,他发自内心不愿再战。他很感激受侵国的大度和优待。他学会他们的语言,很快可以和监管他的士兵交谈。但他一见到军医甲便怨怒地叫:“我的骨头没断,不用截肢。”
军医甲就反驳:“你的伤口感染,必须截肢。”
军医甲知道乙是一名技艺精湛的外科医生,可惜他做了军人,在投降的时候,不遵守战争规则,诱杀了三名无辜的义务兵。军医甲说:“如果当时我在场,如果我手中有枪,我会取了你的性命,为死去的兄弟报仇,而不是截你双腿。”
军医乙冷冷地说:“我知道这是一场非正义战争,我不会参与并且坚决反对再有类似事件发生。但我做为一名军人,在战场上,为我的祖国,战斗到最后一息,这是职责。而你利用做手术之便报复,这是丧失医德。”守卫的义务兵恨得要一脚跺在他的残腿上,军医甲制止了:“在这样的医疗条件下,如果不截肢,你会因伤口感染,得败血症,那样,我就替兄弟报了仇,而失去了医德。”
邻界两国的和平协议达成了。战俘要返回自己的祖国。失去了双腿的军医乙被竖进一只大瓮里,抬上汽车。他含着泪和义务官兵们一一握手告别。却投给军医甲怨恨的一瞥。
这场战争之后是几十年的和平友好。军医乙拖着残体,实践着他的不截肢医学理论,他用高超的医术保住了许多必须截肢的人的四肢。
军医甲从雪域边疆转业到地方医院,他的截肢技术也达到国内一流水平,他的截肢术保住了许多人的性命。他的医疗方案却很保守,总是千方百计做保守医治,万不得已时,才做截肢。
一场骇世的大海啸,危及了军医乙国家的居民。军医甲和军医乙意外地在救援队里相遇。他们合作完成了多项手术,在截肢和保守医治上,竟然默契一致。
军医乙没再提起当年该不该截肢,军医甲也没提。救援任务完成时,他们都很疲惫,他们的年龄不小了,都是苍颜白发。军医乙更衰弱。送军医甲乘上归国的飞机,军医乙的眼中溢出两行热泪。
累极了的军医甲在飞机上一闭眼便沉沉入睡了。
军医甲是我老公的姐夫,他专门找到我,告诉我这件事,要我一定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