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毛的英文名字叫echo(意为回声),六年前别离时,那个少年奔跑在雪地里,不断回头向她喊着:“Echo再见,Echo再见。”此日再见,千岩万壑里,终于有回声。
七个月后,他们结婚了。
呵气成霜,触处生花
在撒哈拉的那段日子,经由三毛的生花妙笔,成为很多人心中难以磨灭的经典。但也许他们到了撒哈拉之后才发现,撒哈拉还是撒哈拉,而不是天堂。
我想起小时读的童话里,有一个善良的好女孩,一个恶毒的坏女孩,坏女孩一说话嘴里吐出的是癞蛤蟆和蛇;好女孩说话时,吐出的是珍珠、宝石和鲜花。
三毛就是那个处处流淌出珍珠、宝石和鲜花的好女孩,无论她走过的是怎样的荆棘和风沙。
荷西的上司和同僚们住在干净整洁、轻音乐声时时流淌的花园洋房里,荷西和三毛住在被称作坟场区的贫民聚集地,周围是粗俗、野蛮、语言不通、卫生习惯极差的沙哈拉威土著邻居。房子只有小小的两间,大的一间长不过五步,天花板中央还有一个大大的洞;小的一间,除下一张大床外几无转身之地。其原始粗陋处,“非亲眼见,余不敢信也。”
水,要成水箱地买,电大部分时间是没有的,现代化的痕迹少而又少,荷西又只在周末才能回到家来,为了多赚点钱,有时甚至周末还要拼命加班。
无意间在材料店外发现一堆装货的木箱,三毛厚着脸皮问老板讨要了几个——正可以做家具呢,荷西和三毛都是白手起家的典范。即使这箱子原本是用来装棺材的。有关系吗?荷西觉得都一样,三毛却更加兴奋,更加喜欢用这些木箱做成的新桌子。
家在一点一点地成形,在收到荷西的结婚礼物——一副完整的骆驼头骨后,两人又等来了结婚登记的日子。三毛穿了一身淡蓝色的麻布长裙,草帽上插了一把香菜,古书中称为芫荽或胡荽——可见其异族血统,若用超脱一点的眼光看,它叶如小莲,花如云雾,倒也不是不美的。三毛与荷西就这样,一步一步穿过沙漠,走向人世间证明他们终可称为合法夫妻的地方。
胼手胝足,衔泥做巢,他们的家一点一点充盈美丽起来。七彩的条纹布密密缝在厚厚的海绵垫上靠墙而立,便是鲜明欢快的沙发;桌上铺了细竹帘,灯外罩了稀疏苍劲的棉纸——那灯光洒下来也晕染了唐时明月宋时风;林怀民的草书气韵飞舞,自制的轮胎坐垫舒服得像一围鸟巢,一丛荆棘,更胜瓶花;土著的随手雕刻,竟是世间最伟大的无名艺术品。
他们的家,渐渐成了真正的天堂。
衣可蔽体,住有所居,安步当车对于两位浪子却是不够的,座驾也买了回来——三毛称它是沙漠中的“假想白马”。那么食呢?对于中国人而言最重要的食物呢?离家万里之外,有时一碗热腾腾的水饺或手擀面,都是多少人牵肠挂肚的乡愁。
身在撒哈拉,物资的匮乏简直是可想而知的。一样食材,须得翻出百般花样。比如粉丝,煮在鸡汤里透明香滑如“春雨冻成”,炒成蚂蚁上树却是柔韧入味质感十足,切碎成饼馅又被荷西误认为是鱼翅。变幻莫测,奥妙无穷,直肠子的老外怎么反应得过来?三毛又爱故弄玄虚,紫菜包饭说是用复写纸包的,猪肉干假称喉片,连上司做客想吃笋,她都能用小黄瓜糊弄过去,还硬是宾主尽欢皆大欢喜。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即使远在天涯,也仍然逃不开世俗邻里关系的困扰,三毛荷西夫妻和沙漠土著对于彼此都是陌生而极富冲击力的存在。一方代表文明、优雅和对自我的坚守,一方则是蒙昧、天真又粗鲁的沙漠中的石头。和沙哈拉威人做邻居,三毛得习惯她们的不请自来,看上喜欢的东西就不告而拿,借出去的东西则黄鹤一去不复返。当然,三毛这个奇怪的“东方女人”在她们眼中也是神奇的存在,让一个沙哈拉威家庭困扰很久的病痛,三毛往往手到擒来不在话下,感冒能治,胃痛能治,营养不良能治——连蛀牙都能补好,荷西听到病患纷纷向三毛大夫致以崇高谢意时,简直头发根都要直竖起来,他怎么也想不到,用来补牙的“不脱落、不透水、胶性强、气味芳香、色彩美丽”的神器,其实是三毛的指甲油。
每从绝处读侠气
此句出自我偏爱的一位当代武侠小说作家小椴笔下,金梁古温有时尽,各领风骚数十年。好的作者像一面透彻的明镜,笔下自有对宇宙人生的亲切关照,历经了渺渺长途、漠漠平林,方能境界开阔,感慨亦深。三毛绝不只是个轻盈浪漫、慧黠灵秀的小女人,她自有她的满腔热血、一双冷眼和侠骨柔肠——此谓之“侠气”。
三毛爱石头,在撒哈拉的诸次历险中,最惊心动魄的一次,也与石头有关,她与荷西开车去找小乌龟和贝壳的化石,夜黑风寒,车子迷了路,荷西又陷进了沼泽,三毛向路人求救又险些被非礼。好容易摆脱陌生人,荷西却依然无法脱困——不是困死,就是被冻死。好在机智的三毛终于想出了办法,轮胎做气垫,衣服割成长带,一点一点把荷西从绝望的彼岸拉回到此岸充满希望的人间。终于是大难不死,两人艰难地爬回车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三毛,还要化石么?”“要。”“我更要了。”“什么时候来?”“明天下午。”
真让人啼笑皆非又心折不已,这么天造地设、胆大妄为的一对啊。不知三毛有没有读过张岱的名句: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痴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若有,则当心有戚戚焉。
后来三毛不过瘾,干脆自己在石头上画画,每每动笔前,她要盯着石头良久良久,是在和石头对话,也是在发掘石头中的灵魂。等到动笔,便只有那一幅画面,一个选择——那是石头告予她的真知。她画弯弯新月下的一棵树,一树红果子,白鸟儿绕树飞翔,树影中的人儿相偎相依……荷西看得瞠目结舌,不敢高声语,恐惊石中人。
后来她还画了一些这样绝美的石头,连清洁工阿姨都看得忘了打扫。
再后来,被偷的偷,丢的丢,一块未剩。这样悲伤的结局,倒让我们想到《浮生六记》里那盆被猫扑了的绝美盆景。一声叹息,终究意难平啊。
每一片轻盈洁白的云朵,都曾遭遇过雷电的撞击轰炸,雨滴的挤压磙碾,然后在不可承受之重量下形毁色变,最终义无反顾地奔向了大地。
大约没有人关心,当花木兰和穆桂英们脱下战时袍、重着旧时装后,她们将如何适应千般琐碎万种委屈的家庭生活。午夜梦回吹角连营,是否更怀念桃花马上威风凛凛、敌血飞溅石榴裙的飒爽英姿呢?三毛与荷西的小日子再是快活似神仙,都不得不要面对双方的父母。婆婆来了,带着大姑子小姑子——简直恐怖过八级地震加龙卷风;到荷西家中去拜访公婆和一大家子,做个委曲求全贤良无比的小媳妇——真难想象这样的日子三毛要怎么应付得来。
婆媳之间的过招是杀人不见血飞花摘叶皆可伤人的高级内力比拼,家常话语中争夺的是女主人的唯一性;眉来眼去间昭示的是对自家领土的主权。那个可怜的男人是三八线是缓冲区又是战术高地和制胜点,但他自己往往懵懂无知或者心有余而力不足。婆婆占据先天的优势却不得不悲伤面对儿子日复一日的成熟独立直至远离,媳妇作为后来的入侵者即使再相濡以沫水乳交融终究取代不了男人从十个月子宫里就开始的温暖记忆。两者往往旗鼓相当却又认为自己处于劣势下风,身处在这漩涡风暴眼中,即使是再八面玲珑长袖善舞左右逢源的厉害,最多也只能做到让婆婆赢了面子,媳妇占了里子——方可皆大欢喜,殊不易也。
荷西对自家母亲大人的顺从和“愚孝”有胜过今日许多凤凰男,三毛的委屈可想而知。婚后相当长一段时间内,经济状况的窘迫,对“拐带”走婆婆最心爱小儿子远赴大漠的心虚和愧疚,使得婆媳关系并非那么一团和气。再加上外部环境的恶化,小夫妻俩大约也生出了几分不如归去的感慨。
杜鹃啼血猿哀鸣
荷西失业了整整一年,不得不应聘到一家很小的德国公司,位于加纳利群岛。这是一段非常不愉快的回忆。荷西是不折不扣的君子人,三毛更是视金钱如粪土。但那位胖而灵活、打扮入时的老板汉斯却精明到了骨子里——整整四个月没有给荷西开一毛钱薪水,总是有各种各样的理由来推托:工程延期了,病假要扣钱,工程款拖欠,账面难周转……总而言之一句话,钱一定会发的,但不是现在。老实的荷西就像头鼻子前被吊了根胡萝卜的驴子,只知低头拼命往前跑。三毛心疼丈夫,她从见到汉斯的第一面就知道面前此人的不可靠:投机分子,但问今朝不问来处,对人苛刻对己放纵。荷西在他手下注定毫无前途公平可言。
每天都要做十四小时以上,有时甚至是十八小时,荷西的健康状况急剧恶化,眼睛又大又亮,走路打晃,瘦得像只鬼。几经交涉,反复拉锯,打赌,谩骂,什么招数都用上了,仍然只拿到了很少一点钱。这时,荷西已经超负荷运转了整整一年。
何况沙漠虽大,却大不过权势纷争和政治的阴云。《哭泣的骆驼》可能是三毛写的最难懂的一本书,那些语焉不详的背景,那仿佛十分遥远其实才刚刚过去的时代,跟现代人的隔阂不是不大。
现代文明给战争披上了一层温情脉脉的外衣,“你的敌人来了,可他是唱着、跳着来的。”摩洛哥和茅里塔尼亚要瓜分西(指西班牙)属撒哈拉,三毛亲眼见证了这一政治风波的始末。对于世界上其他的人来说,这可能只是浏览新闻时一闪而过的一条快讯,多少悲欢却已蕴藏其中。不同的教育背景和相对客观的立场,使得她能够比较冷静地审视身边的一切。她欣赏与普通沙哈拉威女子截然不同的超凡脱俗的沙伊达,以及她与游击队老大之间虽只见一鳞半爪却已知惊心动魄的爱情。尽管他们的生命终结于战争和暴力,但爱情,却永在心间。
骆驼为何哭泣?是否走不出漫天的风沙。苦难,就是苦难,无论你拥有多么丰沛的内心,多么过人的智慧和多么果敢的勇气,哪怕在废墟上开出花来——那都不是我们歌颂苦难、怀念苦难的理由。
谨以此记。
让我们好好地说再见
有一天,三毛接到杂志的约稿,题目是:“如果你只有三个月的寿命,你会去做什么事?”
荷西也好奇三毛的答案,三毛当时正在做饺子,用沾满白面的手拍了拍荷西的大头:“我才不会死,我还得给你做饺子呢。”这个大男人便慢慢红了眼圈,手臂自三毛背后环绕上来,万般的缠绵不舍,倒叫三毛好笑起来。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谁都不知道终点在哪里,但它终于是一天一天逼近了。
新年夜,两人坐在高高的海边堤坝上,背后尽是欢乐的人群,夜空中,绽放着大朵大朵的烟花。新年钟声敲响了,三毛在心中反反复复许愿:但愿人长久,但愿人长久,但愿人长久……
十指交握,四目凝视,轻轻落下一吻,不觉泪盈于睫。幸福太过梦幻,却惧真实;太过圆满,更觉忧伤。
两个人珍惜每一分每一秒相聚的时光,一个人去上班,另一个人就倚着门痴痴地等。偶然拌句嘴有个口角,重归于好的结果是更加离不开对方。像《红楼梦》中说的“情重愈斟情”。因为身体原因,三毛一度觉得先离开的会是自己,悄悄地去立了遗嘱。却是谁也不说破,只是享受这相聚时分。
在大西洋的天空下分食一袋樱桃,哪怕只有几分钟也是好的。
噩耗终于传来,似天崩地裂,又似命中注定。
荷西被一锤一锤钉入棺木,哚——哚——的声音刺得三毛血肉模糊,尖叫狂哭,天昏地暗不知身在何处。这么长、这么远的路,从此只是一个人了。
如可赎兮,人百其身。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直到永别前不久,三毛才刚刚对荷西说过我爱你。那人的反应之热烈惊喜,像拥有了最珍爱宝贝的小孩子啊。
数月后重来,脱下黑衣,换上彩裙,不愿你看了难过。捧了满怀的鲜花,想赠予你人世的芬芳。曾几何时,墓木已朽,字迹暗淡。买了油漆、小刷子和黑色签字笔,坐在你的墓前,一遍又一遍地反复书写:荷西·马利安·葛罗,安息,你的妻子纪念你。
从此后孤独避世,飘然来去,但身体和灵魂的一部分,已陪你永远葬在了这里。
曾在你的墓前做了一个美梦,梦里花落知多少。醒来不觉碧山暮啊,但闻万壑松。
永驻白云乡
李敖惯会刻薄,曾评价三毛及其文章,“其中有白虎星式的克夫,白云乡式的逃世,白血病式的国际路线,和白开水式的泛滥感情。”这话其实倒也可以从反面来看,克夫云云无稽之谈且不说了,白云乡可见其高蹈纯净,国际路线、泛滥感情——现在或许可以叫普世价值,至少三观纯正上可入中学课本下可供休闲清心,有何不好呢?苛刻的鲁迅先生说过:宁做浅而明澈的小溪,不做烂泥潭。
荷西的故乡盛产橄榄树,所以我们都听到了这样一首歌,“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为什么流浪……为了梦中的橄榄树”;很多年后,另一位以音乐为灵魂的老人,笔下又出现了橄榄树:
“你曾在橄榄树下等待再等待,我却在遥远的地方徘徊再徘徊……”
海子说:活在这珍贵的人间,人类和植物一样幸福,爱情和雨水一样幸福。但今年的雨落下时,它早已不是去年的那一滴了。
生如寄,死如归,假若没有喝下那碗汤,荷西会在黄泉的另一头,用能找到的一切材料和工具,为三毛再筑一间小小的、爱的天堂。即使前尘尽忘,他们也能怀抱着对这个神奇宇宙的最大热情和敬意,各自活出新的精彩。
相濡以沫,然后相忘于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