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自曾国藩、胡林翼时起,“各省自司道府以下,罔不惟督抚令是听”,朝廷的意旨,倒反而显得疏远了。
由此,地方官员的声势也就越来越大。不管是人事权、财经权,还是其他一些原本属朝廷直管的事情,都由地方官“代管”了。
地方官权力日大,态度便愈蹇慢。《光绪朝东华录》载:“外省督抚监司,玩法任性,骄蹇如故。其被劾(弹劾)来京,稍不如愿,即中途托病,罕有至者。”朝廷的控制力在这样情境下丧失殆尽,一点威慑力都没有了。
对此,光绪帝也只能在诏书中不断地慨叹:“朝廷以股肱耳目相寄,而诸臣以因循欺饰相报,受恩深重者何忍出此!”言语间,透露的是一种毫无办法的愤怒和悲凉。可有什么用呢?
在封建体制下,中央不能集权,地方权力过大,往往是涣散的象征。清朝从曾国藩时期的中兴始,没有持续多久就又陷入困局。对于当时的情形来说,当“胳膊扭过了大腿”的时候,也许并不是什么好事。
我嫉恨,我晋升——薛云阶的气量和升迁
注重修身,注重宽容,是中国读书人的优良传统。《论语》里早就说过:“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这个“恕”字,就是“宽容”的意思。在其他古代的典籍里,也常常会看到一些教人“宽容”的叙述,且经常会举出一些因果报应的例子来。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说是宽容善良的人会有好结果,狭隘恶毒的人没有好下场。
然而,这只是人们的一种理想罢了。
世界上许多事情,并不是我们想象的那样。
埋下嫉恨的种子
丁宝桢在四川当总督的时候,曾莫名其妙地得罪过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后来当到了刑部尚书的薛云阶。
那时,另一个才子唐鄂生以道员身份正在四川候补,丁宝桢对他十分器重,倚任极专。
光绪三年(1877),薛云阶升任四川成绵道(四川蓉城),这一带是四川的富庶之地,他自己也很满意。谁知还未赴任,一道任命又下来了,让他改到建昌(四川大渡河以南金沙江以西地区)去上任。建昌这个地方,与成绵道相比,自然条件极其艰苦、相差很远。
薛云阶心里当然不高兴。是谁搞的鬼呢?既然这个时候丁宝桢前面的红人是唐鄂生,那十有八九有就是他串通丁宝桢在作祟了。薛云阶大抵就是这么推论的。他的气量本来不太高,因为如此,就深深地记恨上了唐鄂生和丁宝桢。
器量狭小,报复唐鄂生
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
不几年,唐鄂生升任云南巡抚,薛云阶到刑部当侍郎,都可谓位居要津,权势显赫。
可惜唐鄂生时运不济,碰上了甲申年(1884)的法越战争,他在云南驻防失利,被拿到刑部问罪,判了个死缓,定于秋后处决。
李鸿章、左宗棠、丁宝桢等名臣认为人才难得,暗地里上疏为唐鄂生说情,但都被压下来没报上去。
唐鄂生最终被定于丙戌年(1886)冬至前二日斩首。也是命不该绝,就在等待行刑的当口,上面传下旨来,免除唐鄂生的死刑,发往云南,交由给当地官员差遣。
这个消息,对于唐鄂生来说,不啻为一声春雷。
但对于刑部这样的机构来说,却是头一遭碰到这样的事情,没有旧例可循,不知怎么办才好。
此时,薛云阶正在刑部任职,并且是有名的法律专家。刑部的人赶紧去向他去请教,薛云阶表现相当冷淡,没有表态。
监斩的人只好把唐鄂生带回刑部,重又送回牢房,管牢房的人不肯收,说是已经恩准释放了的人,怎么能再行入狱?
折腾一番,鉴于唐鄂生没有去处,只得同意他在牢房过夜。事情拖了几天,几经商量,最后由刑部出具一份公函,让唐鄂生带了去云南报到。
对于此事中薛云阶的表现,唐鄂生有过一个分析,他说:“薛云阶为刑部老吏,此事一定手续,他怎能不知道?他故意装聋作哑,任由手下把我作弄,让我难堪。他只不过认为以前在蜀中未经到任那件事,以为是我作祟。其实他当时拟任的职位是由丁士彬占据,与我何干!”言辞之间很是忿忿。
从这件事可以看出,薛云阶的气量是何等狭小了。
恨父亲,顺带恨儿子
“爱屋及乌”,恨屋也会及乌。恨一个人,常常会连带恨他边上的人。
薛云阶因为没当上成绵道,对丁宝桢嫉恨在心。丁宝桢当时是朝廷大员,薛云阶奈何他不得。
过了一年,薛云阶从四川建昌道升任山西按察使。
事也凑巧,这一年,丁宝桢的儿子丁慎五正在山西太原作地方官。新的按察使到任,作为下属,当然要去拜访。他没有想到,薛云阶依旧记恨他的父亲。会见之时,薛云阶说:“我自己才识很差,成绵道那一职务,胜任不了。没想到天恩高厚,提拔我来当按察使,以后还请多加照顾。”
透过这番话,可以想见薛云阶对自己在四川的遭遇仍然耿耿于怀,对丁宝桢恨得是牙痒痒的,故此碰到他的儿子,也不忘了讽刺几句,让他难受,真有点不像地方大员的样子。
照常升职只因有特长
一个人量小气窄,格局就比较小。照理说,这种人在仕途上不会走得太远。
但薛云阶一路官运亨通,最后官至刑部尚书。
分析其中原因,就是薛云阶这个人能力很强,是有名的法律专家,朝廷正是需要人才之时,这样有才的人,性格上面有点亏欠,在当时来讲,不是什么大事。
这并不是孤例。
比他稍早的沈桂芬相国,能力超群,气量也略嫌狭小,搞政治斗争和权力倾轧时毫不留情,但官运颇佳,长期处于高位。对沈桂芬,时人曾纪泽侍郎有一个评价:“沈相虽规模稍隘,然勤俭忠纯,始终如一,亦救时良相也。”
这说明,只要有能力、勤劳肯干,气量小一点,对仕途命运影响不大。
终究,选拔一个人,看的是综合素质。因此,世上存在“我嫉恨,我晋升”的现象,不足怪也!
舌头的力量——以贺寿慈被弹劾为例
舌头不只是用来品尝食物的,它所翻飞出来的话语有时是一种巨大的力量,有时甚至是一种杀人利器。
有成语说:“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里面蕴含的,就是话语的无穷威力。
1.清流的源流很长
议论时政,匡正时弊,是中国知识分子的一贯传统。
东汉末期,宦官专权,政治黑暗,知识分子的上进之路被严重堵塞。这时,太学生已经发展到三万多人,各郡县的儒生也很多。这些人和一些有思想的官僚士大夫联合在一起,形成一股指摘时政的政治力量。
这股政治力量以李膺、陈蕃、王畅等为代表,他们臧否人物,褒奖同类,攻讦宦官,讥议时政,品评公卿,在当时影响至巨,在校正流俗、匡扶风气起到了正面积极的作用。
有这么一干人在,那些贪官污吏、恃权为非作歹之徒,就会所顾忌、有所敬畏,不敢过分地乱来。顾炎武很看重清议的作用,他说:“天下风俗最坏之地清议尚存,犹足以维持一二,至于清议亡,而干戈至矣。”(《日知录·清议》)
2.晚清的清流队伍
到晚清时,“清议”的风气依然很盛。
中国的知识分子本来就是喜欢以“担当”自承的。加上晚清时期,政局动荡,各种思潮涌动,爱发议论的士大夫们自然不会放弃发言和出场的机会。
按《清史稿》的记载,“体芳、宝廷、佩纶与张之洞,时称翰林四谏,有大政事,必具疏论是非,与同时好言事者,又号‘清流党’。”
据《张之洞传》、《张佩纶传》说,当时喜欢弹劾言事的人有张之洞、张佩纶、黄体芳、宝廷、陈宝琛、邓承修等。这些人以国是为己任,对于一些敏感之事,常站出来议论,风生水起,蔚为壮观,对朝廷决策起到了极大的影响作用,贺寿慈、董恂、崇厚等位高权重之人,因为他们的言论而丢失了乌纱。
3.把贺寿慈拉进局
这些“清流”是如何运作的?且以贺寿慈事件为例。
贺寿慈,湖北蒲圻人,道光二十一年进士,有文名。咸丰初年,为军机章京。同治时,升到左都御史。光绪三年(1877),晋升为工部尚书。仕途一路平顺,没有遇到任何波折。
但身在高位,尤其是管工程的,难免就会在廉洁问题上说不清楚,贪名也由此传出。
贪,是老百姓最愤恨的事情,也是喜欢发议论的人最好的标靶。
光绪五年(1879)二月,“清流”大将张佩纶首先上了一道弹劾奏章,对象为琉璃厂大当铺“宝名斋”的老板李钟铭。奏章上说李钟铭“在琉璃厂开设宝名斋当铺,捏称工部尚书贺寿慈是其亲戚,招摇撞骗,无所不至”,然后列举了李钟铭的种种恶行,请求将这一奸商驱逐回籍。
对这份奏折,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它的重点在于“捏称工部尚书贺寿慈是其亲戚”这一句,所谓“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目的是想把贺寿慈装进来。
不久,上谕下来,不仅要都察院会同刑部严办李钟铭,同时要贺寿慈对与李的关系作详细说明。
这算是“清流党”实施的第一步,把贺寿慈拖下水来。
4.正式攻击贺寿慈
按照旨意,贺寿慈即刻对自己和李钟铭的关系进行了回奏。在这种时刻,当然要为自己开脱,他称自己“与商人李钟铭并无真正戚谊,素日亦无往来”。
哪知“清流”干将们正等着他这个说明。
他的推脱之词一出,御史李璠立马反击上奏,指出李钟铭在琉璃厂的书铺住宅“侵占官地,并将栖止贫民义院,霸占造房”。
“清流”中坚黄体芳更是将矛头直指贺寿慈,“李钟铭前后两妻,贺寿慈皆认为义女,往来一如亲串。贺寿慈之轿,常停放其门,地当孔道,人人皆见”。
这就是说,贺寿慈前面说的“并无真正戚谊”,显然是胡说八道,严格追究起来,则犯了欺君(还有太后)罔上之罪。
这是第二步,清流正式向贺寿慈发起了攻击。
5.把贺寿慈暂时击倒
事已至此,贺寿慈不得不站出来回应,既然事实已经无法否认,那只有往轻里说,争取能忽悠过去。
他辩驳道,自己只是“曾向李钟铭所开宝名斋书铺购买书籍,照常交易,并无往来情弊。去冬至今,常在琉璃厂恭演龙楯车时,或顺道至该铺查阅书本”。
按这个说法,贺寿慈与李钟铭不过是书商和客户的交往,如果说有罪,那就是在负责演习运送同治帝棺材的“龙楯车”时,自己偷空顺道去看了些书。由演习是件严肃的事情,这可以算“不敬”。
这样一来,罪名就由贪污往失职上转了,看上去不那么严重些。
到底贺寿慈是一代大员,加上在造同治帝陵墓这个大工程上有不可否认的功劳。谕旨下来,处分是“降三级调用,不准抵销”,算是从轻发落,没有革职查办。
但对“清流党”来讲,他们已经以自己的言论,打了一个不小的胜仗,把一个朝廷大员就这么扳倒了。
6.贺寿慈复出了
岂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事情刚过去三个月(时间转到光绪五年六月),左副都御史这一个重要岗位空了出来,军机处将降三级调用的贺寿慈报了上去,谕旨竟然批准了。
这个任命,从级别上来说,可以说和过去的尚书差不了多少。
如此堂而皇之的复出,朝廷上下一片惊骇,对“清流党”的震动尤其剧烈。
左副都御史属于都察院的长官,都察院是管什么的呢?清初皇太极曾下谕:“凡有政事背谬及贝勒大臣有骄肆侵上,贪酷不法、无礼妄行者,许都察院直言无隐。”都察院的职能就是专管国家风纪,政事得失、职官邪正,都是督察的范围。(张德泽《清代国家机关考略》)
实际上,都察院是专门弹察官员的一个职能机构,有点像现在纪检监察机关。这和“清流党”在一定程度上有着内在相似性。
让贺寿慈来当左副都御史,“清流党”当然大为惊恐。一个被自己弹劾下去的官员,如今复出来当自己的领导,会给你好果子吃吗?
7.继续穷追猛打
“清流党”这时实施了第三步战略,穷追猛打。
这次出面的是另一位清流大将宝廷,他的奏折对贺寿慈的人事任命进行了明确而有针对性地攻击。
“奴才窃以为贺寿慈之复用,非皇太后之意,实枢臣之意也。于何见之?于枢臣拟旨见之”。宝廷这话说得明白,错误地任命贺寿慈,可不是太后的意思,而是军机大臣的意思,因为这从他们所拟旨意中可以看出来。
“回奏不实,则欺罔也;恭演龙楯车,顺道购书,则大不敬也”。你看,贺寿慈所说明的情况是假的,这是欺罔之罪;演习龙楯车时去买书,这是大不敬的罪。
“而枢臣拟旨,不曰欺罔,不曰大不敬,浑其词曰殊属非是,是先为开脱也”。但是军机大臣拟旨,不说他“欺罔”和“大不敬”的罪名,只是模糊地说这样做不对,明显是在为他开脱。
“当降调时,人言啧啧,颇有谓贺寿慈恃有奥援,不久必复用”。对贺寿慈处以降调处分时,议论纷起,不少人说有人帮助他,不久后必定重新启用。
宝廷的这一奏折,相当有力,也很有技巧。先是讲明贺寿慈被错误的启用,错不在太后,错在军机处。接着,分析军机处错在何处。然后又讲舆论汹汹,不可不重视。
一份奏折,板打两处,一板打在贺寿慈,一板打在军机处。
分析这一事件,宝廷的言论当然很有道理,但从整个任免程序来说,贺寿慈的任命,有军机处的推荐,有谕旨的批准,是完全合法的。因此无论怎么讲,宝廷抡起清议的大棒,归根到底是在批评太后。只是,他比较注意方法,没有让太后过分难堪。
结果如何呢?大概是舆论的压力太大了,贺寿慈被革除了这个任命,“即行开缺”,回家养老去了。
宝廷这一干“清流党”大获全胜,士气大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