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起身来,探头仔细观察后面的悬崖。就在你那篇我在后来读得津津有味的生动描述中,你曾断言那是绝壁。应该说,你说的并不完全对。悬崖上仍然有露在外面的几个窄小的立足点,而且有一块很像岩架的地方。想要一直爬上那么高的峭壁显然是不可能的,再想顺着几条湿漉漉的窄道走出去而不留下任何脚印似乎也是不太可能的事情。当然了,我也可以像过去那样,把鞋倒穿。但是,在同一方向出现三对脚印,无疑会使人想到这是骗人的手法。所以,总的看来,最好还是冒冒险爬上去。这可不是一件让我很高兴的事,华生,瀑布在我的脚下隆隆作响,我不是个富于幻想的人,但是有一点不假,我听见莫里亚蒂的声音从深渊中冲着我喊叫,有好几次当我的手没抓住身边的草丛或是脚从精湿的岩石中滑下来的时候,我想我完了。但是我拼命往上爬,终于爬上一块有几英尺宽的岩架,岩架上长着柔软的绿苔,就在那儿,我可以很舒服地躺下而不被人看到,亲爱的华生,在你和你的随从正在同情心的驱使下毫无效力地调查我的死亡现场的时候,我就躺在岩架上。
“你离开那里回到旅馆,带着你那完全错误的结论,到了最后,就剩下我一个人。我认为我的遭遇到此该结束了。但是却发生了非常突然的事故,让我预感到可能还有叫我吃惊的事情将要来到。有一块巨大的岩石由上而下落下来,只听轰隆一声从我身边擦过去,砸在下面的一条小道上,又蹦起来掉进深渊。我当时还以为是偶然掉下的石头。过了一会儿,我抬头看见昏暗的天空中探出一个人头。这时又落下一块石头,砸在我躺着的地方,离我的头部不到一英尺。当然了,这意味着什么就十分清楚了。莫里亚蒂并非单人行动。就在他要对我下手的时候,还有一个帮手在守望,我一眼就看出了这帮手是个很危险的家伙。他躲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亲眼目睹了他的朋友淹死和我逃走时的情况。他一直在那等着,然后就绕道上了悬崖顶,试图实现他朋友不能得逞的打算。
“我想这一切并没有花费我多少时间,华生。我还从崖下看到那张冷酷的脸不停地朝下张望,这是一个预兆,说明不一会,还会有另一块石头将要落下来。我朝着崖下的小路往下爬。我不认为自己在当时能够很轻松地爬下去,这比往上爬还要困难一百倍。可是我已没功夫想这个危险,因为就在我两只手抓着岩架边沿、身体保持悬空状态的时候,又有一块石头从我头顶“呼”的一声掉落下来。当我爬到一半的时候,老天保佑,我不偏不倚正好掉在那条窄道上,我被摔得是头破血流,我爬起身来迅速地奔逃,在山路里我趁着夜色大概行走了有十英里。一个礼拜以后,我到达佛罗伦萨,这样一来,保证世界上没有人知道我的下落。在当时,我要寻找一位最值得信赖的人,他是我的哥哥迈克罗夫特。我想再三地向你道歉,我亲爱的华生。但是我当时必须要做的一件事情是让大伙都以为我已经死了。你也不例外,假如你不相信我已经死了,你肯定也不会写出一篇那么让我信服的关于我的不幸结局的故事来。就在这三年中,我曾数次提笔要给你写信,但我总担心你对我的深切关心会不小心泄露我的秘密。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今天傍晚的时候,当你碰掉我的书的时候,我只好避开你,因为我的处境十分危险,如果当时你稍微露出一点惊奇或激动,就有可能引得别人注意我的身份而酿成可悲的、无法弥补的结果。至于我的哥哥迈克罗夫特,我必须得到他的帮助,让他给我搞到钱,这样的话,我必须把我的秘密告诉他。在伦敦,事态的发展并非像我想象的那样顺利,因为就在莫里亚蒂匪帮案的审理中,有两个最危险的成员漏掉了,使这两个与我不共戴天的仇人至今逍遥法外。我在西藏旅行了大概有两年的时间,所以我常常去拉萨找大喇嘛消磨时间。然后,我路经波斯,游览了麦加圣地,又到喀土穆对哈里发作了一次有趣而简短的访问,而且我把拜访的结果告诉了外交部。在回到法国以后,我花了大概有几个月的时间来研究煤焦油的衍生物,这项研究是我在法国南部蒙特利埃的一个实验室里进行的。最后,我很满意地结束了这项研究,后来我又听说我的仇人如今只剩下一个在伦敦,我便准备回来。这时候,我听说了公园路奇案,这个消息加速了我的行动,不仅仅因为这件案子的是非曲直吸引我,关键是我找到了难得的机会,当然是对找个人而言。我立即回到伦敦贝克街自己的家中,我的到来吓得哈德森太太歇斯底里大发作。迈克罗夫特把我的房间和我的纪录照原来的样子保存着。就这样,我亲爱的华生,就在今天下午两点钟,我发现自己就坐在我原来屋中的那把旧椅子上,满怀希望见到我的老朋友华生也坐在对面他一向常坐的那把椅子上。”
这个离奇的故事是我在四月里的那天晚上听到的。如果我没有亲眼见到那个我以为永远也见不到的瘦高的体形和热情的面孔的话,这个故事就纯粹是无稽之谈。我也不明白他是如何知道了我沮丧的消息的,他以动作代替言词表示了他的慰问。“工作可以医治悲伤,”他说,“就在今天晚上,我给咱俩安排了一件工作,如果我们能够成功地完成它,就不白在世上活一回。”我想让他讲得再详细些,但是无济于事。“在天亮前,够你听和看的,”他回答说道,“咱俩有三年的往事可供叙谈,但只能谈到9点半,就要进行这次空屋历险。”
就像他说的那样,到了9点半钟,我发现自己正挨着他坐在一辆双座的马车上,我的口袋中装着手枪,心中充满了历险的激动。福尔摩斯表现得十分冷静镇定,他一言不发,街灯的亮光忽明忽暗地照射在他严峻的脸庞上,他皱眉沉思,嘴唇紧闭。我也无法预知在伦敦这个充斥着罪犯的黑暗的丛林中究竟能搜寻到什么样的野兽,但是从福尔摩斯,这个狩猎能手的脸上,我看到的却是阴沉的神态,我绝对相信这根本就是一次十分冒险的行动。他那苦行僧似的脸上时不时露出讥讽的微笑,可以想象得到我们搜寻的对象凶多吉少。
我的猜想是我们要去贝克街,但当马车行至卡文狄希广场拐角的地方时,福尔摩斯叫马车停下来。我注意到他在下车时眼睛向左右探望了一下,接着就在走过的每条街的拐角上又极其细心地提防着后边有没有人跟踪。我知道,我们走的这条路线是独一无二的,福尔摩斯对伦敦的偏僻小道十分熟悉。他十分迅速地而且很有把握地穿过一连串我从来都不知道的小巷和马厩。到最后,我们出现在一条小路上,两边都是一些阴暗的老房子。我们顺着这条小路到了曼彻斯特,然后又到了布兰福特街,在这里他快速拐进一条窄道,又穿过一扇木栅栏门进到一个无人的院子。他用钥匙打开一所房子的后门,我们一块走进后,他便把门关上了,屋里边漆黑一团,非常明显这是一所空房间。地板没有铺地毯,在我们的脚下吱吱作响,我伸手摸到一面墙,上面糊的纸已经裂成一片片的纸条向下垂着。福尔摩斯用手指抓住我的手腕,我感觉他的手指冰凉,当他领我走过一条长长的过道,直到我隐约能看见门上面那扇昏暗的扇形窗才停下来。在那儿福尔摩斯突然向右转,我们俩便进入了一间正方形的大空房,四个角很暗,只有正当中有一块地方被远处的街灯照得有点亮。附近没有街灯,窗户上积了厚厚一层灰尘,所以我们只能看清彼此的轮廓。我的同伴用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把嘴凑近我的耳朵。
“亲爱的华生,你清楚我们身处何处吗?”福尔摩斯压低嗓音悄悄地对我说。
我睁大眼睛尽量透过模糊的玻璃想看清外面的景物,“也许那边就是贝克街。”
“你说的一点没错,”福尔摩斯回答道,“这就是正对咱们寓所的卡姆登私邸。”
“咱俩来这里究竟要做什么?”
“亲爱的华生,只有从这儿才可以清楚地看到对面的高楼。请你靠北窗户一点,千万小心别暴露自己。再看看咱们的老寓所——你的那么多神话故事难道不都是从那里开始的吗?三年过去了,我要看看我是否丧失了使你惊奇的能力。”
我依他所言,慢慢地向前移动,当我向十分熟悉的窗户望去时,我的视线落在了那扇窗户上,我很吃惊地叫起来。窗帘已经放下了。屋里的灯亮着,照亮的窗帘上很清楚地映出屋里正坐着一个人:那头的姿势,宽阔的肩膀,轮廓分明的面部,看了决不会弄错。那东西转过去的脸,如同我们祖父母辈喜欢装上框子的一幅剪影,十分像福尔摩斯本人,我十分惊奇,忙用手探过去,想弄清楚他是否还在我的身边,我感觉到他的身体由于发笑而不停颤动。
福尔摩斯大声说道:“看到了吗?”
“天啊!”我高声叫道,“这简直是太妙了!”
“亲爱的华生,我相信我产生变化莫测手法的智慧并没有因岁月的流逝而枯竭,也许因为常用而显得过时吧。”他说道。我从他的话中,听出了这位艺术家对自己的创作感到颇为满意和骄傲,“的确有几分像我,对吧?”
“我完全可以发誓说那就是你。”
“这一节应该感谢奥斯卡·莫尼埃先生,是他一连花了好几天的时间为我做模子、塑蜡像。其余的一切都是今天下午我在贝克街自己安排布置的。”
我紧张地说:“难道你认为有人在偷偷监视你的寓所?”
“你说的没错,的确有人在监视我的寓所。”福尔摩斯胸有成竹地说。
我赶紧问:“他是谁?”
“那是我的老敌人,他们的头目此时还在莱辛巴赫瀑布下面。你可别忘了这些家伙知道我仍然还活在这个世界上。也只有他们才知道。他们始终不死心,认为我肯定会回寓所,就不停地对我进行监视。就在今早上他们看到我到达伦敦。”
“这些,你都是如何知道的?”“当时我无意间从窗口往外看,我看到一个家伙,多年的经验告诉我,他一定是他们派来监视我的人,这是一个对我构不成危害的家伙,他姓巴克尔,以杀人抢劫为生,他是个很出色的犹太琴演奏家。我没把他放在眼里,但我担心的是,隐藏在他背后暗中操纵他的那个人。这人是莫里亚蒂的知心朋友,号称伦敦最狡猾、最危险的罪犯,也就是那个从悬崖上往下投石头的人。华生,今晚一直跟踪的就是他,但是他却根本不知道,其实是咱们在暗中跟踪他。”我的朋友的计划终于渐渐显露出来了:从这个很近便的隐蔽所,监视者正被人监视,追踪者反被人追踪。那边窗户上那个消瘦的影子其实只是个诱饵,而我们俩是猎人,我们俩沉默着一同站在黑暗之中,盯着在我们面前匆匆来去的人影。福尔摩斯一动不动地站着,我能够看出他正处于一种很紧张地戒备状态,正专心致志地盯着过往的行人。这是一个寒冷喧嚣的夜晚,风呼呼地刮过长长的大街,发出一阵一阵的呼啸声音,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很多。他们都紧裹着外衣和围巾。我有一两次似乎看见了曾刚刚见过的模样相同的人影,特别是注意到有两个人,他们似乎是在附近的一家门道里避风。我提醒福尔摩斯注意这两个人,但是他很不耐烦地叫了一声,然后又目不转睛地望着大街。他时而局促不安地挪动脚步,手指不停地敲着墙壁。可以看出,他开始担心他的计划不像他希望的那样有效,到了最后,将近午夜的时刻,街上的人渐渐少了,他有点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我正要和他说点什么,抬眼望了望对过亮着的窗子,我大吃一惊,我抓住福尔摩斯的手臂,朝前面一指,“影子动了!”我失声叫道。窗帘上的影子已经改变原来的坐姿,而是背朝着我们。三年过去了,他的脾气依然是那样粗暴,依然对比他智力低的人表现出强烈的急躁情绪。他说道:“它当然已经动了,亲爱的华生,难道你一直认为我是个少有的笨蛋,只会支起个一眼就能认出的假人,希望靠它来欺骗几个号称欧洲最狡猾的人?咱们呆在屋中近两个钟头,哈德森太太已经把蜡像改变了几乎有八次,每一刻钟一次。她站在蜡像前边移动它,这样就避免被人看见她自己的影子,噢!”福尔摩斯倒吸了一口气。在暗淡的光线中,我见他把头伸向前方,他的全身由于注意力的集中而紧张起来。窗外大街上空空荡荡没有一个人。那两个可怜的家伙也许还蜷缩在门道里,但是,这时我已经看不清他们了。四周一片静悄悄,除了我们对面那正中显出人影的明亮的黄色窗帘之外,什么都看不见。在一片静寂的氛围中,我的耳边又响起那种细微的咝咝声。过了一会儿,他拽着我的胳膊退到黑暗的屋角,用他冰凉的手指捂着我的嘴,我感觉到他的手指在剧烈颤抖,我从来没有见过我的朋友如此激动,那隐藏在黑暗中的大街依然荒凉、安静地躺在我们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