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肯开花不趁妍，萧萧影落砚池边。一枝片叶休轻看，曾住名山傲七贤。
【不趁妍】
爱到最后，便是尘归尘、土归土的本真。我们还没老去，关于爱情，我们只能小心翼翼地提及，不敢说懂得，不敢说悟透。只是清醒，繁华已渐渐落去，一切在行走中趋于平静。
一
一个“竹”字，便让人浮想联翩。最浪漫的，莫过于那句“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最美的，就是这段时光。骑竹马，弄青梅，同居一处，两小无猜。那段情，纯净如水晶，晶莹剔透，令人不忍用世俗的眼光去打量。只任那种情谊，悄然地发芽。
“有一种关系，叫做青梅竹马，有一种结局，注定只能是童话。”看了苏岩的《属于回忆的七个瞬间》，平和的文字，就喜欢上这个句子。却明白，不是所有的青梅竹马都能成就美好的童话。夭折的青梅与竹马，实在太多，不忍回头顾盼。
最典型的青梅竹马，就是大汉天子刘彻与表妹陈阿娇的故事。童真童真，都说出自小童之口的话语，自然是真真切切实实在在的，拧不出半点水分。说出来，谁能不信呢？
骑竹马的刘彻信誓旦旦地对姑妈说：“我若得阿娇，当作金屋贮之。”阿娇就是刘彻耍弄青梅的小表妹。她是刘彻的父亲汉景帝胞姐馆陶长公主与大汉开国功臣陈平曾孙陈掌的独生女，封堂邑翁主，受到窦太后、汉景帝、馆陶三大主权者宠爱，是当时出身最尊贵的女子。“金屋藏娇”，如出自成人之口，定有居心叵测之嫌，可它出自于童稚的刘彻之口，就被当成了真心话。于是，姑妈成就了其好事。刘彻在姑妈的帮助下，登上了大汉皇帝的宝座后，果然兑现了诺言，筑了金碧辉煌的长门宫给阿娇，将“金屋藏娇”从概念变为现实，为那段青梅竹马的故事埋了单。
渐渐的，窦太后老去，刘彻翅膀长硬掌了实权，姑妈对他已可有可无了。于是，他身边有了别的女人的身影。此时摆在陈阿娇面前的只有两条路：闹，或者忍。她选择了前者。刘彻是英明神武的汉武帝，不是他的N世玄孙刘阿斗。他的后宫哪能容忍一个妒妇存在？于是，就有了阿娇被废的悲哀结局。
之后，我们就很难再看到关于她的记载了。她花重金让司马相如写的《长门赋》倒是流传于世，却成了别人的笑柄。武帝重阿娇，贮之黄金屋。君不见咫尺长门锁阿娇，不如意兮奈若何！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与谁诉？
据说，刘彻死后，让李夫人陪的葬（注：不是合葬，李夫人紧挨他而葬）。具体说，他并没有与任何女人合葬。李夫人临死之时，病容憔悴，哀啼着肯求刘彻不要看她真面目。于是，她曾经的美好，就永远驻在他的心中。
爱情中，最重要的，不是你如何豁出命去爱，而是你需要具备更深的城府、心机与耐力。
去过茂陵的人都知道，陈阿娇的墓，待遇和三个大司马差不多。可见，在刘彻心中，骑竹马弄青梅时所发的“金屋藏娇”的誓言，如纸般凉薄和不堪一击。
他与她的金屋之约，终成了一捧黄土，遮掩了所有的风流和怨恨。还有一则令人心痛不已的童话，海市蜃楼于《红楼梦》中。想必大家都还记得黛玉进贾府时，宝玉疑为天人的那般惊诧：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似一朵轻云刚出岫。娴静好比花照水，行动好比风拂柳，眼角眉梢藏秀气，声音相貌露温柔。眼前分明是外来客，心里却似旧时友。
在宝玉眼里，林妹妹就是天仙妹妹，无论她做什么，都是那般的可爱有情趣。
他们平常在一起，不光只是妹妹哥哥的柔情蜜意，更多的是吃醋，砸玉，撒小性儿，掉眼泪儿，或他要嗅她袖里的幽香，她轻抚他腮上的胭脂渍，这种亲昵，他们丝毫不觉得狎昵，正是因为两小无嫌猜。他们一起共读西厢，一起默诵那些余香满口的文字。
可就是这样的千般甜蜜，万般浪漫的青梅竹马情结，最后却被现实给撞成了齑粉。他懵懂中娶了贤良淑德的宝姐姐，她焚诗稿魂归离恨天。
因此，所谓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最终走向花好月圆，硕果仅存的，凤毛麟角。大多的，仅存于诗词中。
一段美妙的青梅竹马童话就此碎裂。“郎骑竹马来”，那“竹马王子”
并没有变成生命中的白马王子，年少时的青青竹竿，被时间淬了毒，终化作一柄伤人的利剑，将当年的青梅，砍于马下。
一地鲜血，祭奠往事。
二
不肯开花不趁妍，萧萧影落砚池边。一枝片叶休轻看，曾住名山傲七贤。
“不肯开花不趁妍”，一句话，便道出了竹的执拗。竹，有一种不肯屈服的倔强。她不像那些芬芳的植物，以美丽的花姿和馨香来讨好世人。柳如是是在以竹喻己，借诗传意，暗指她是一个不屑于阿谀奉承的女子，有一种凛然的正气。
“萧萧影落砚池边”，竹不会像花那样，用姿色来趋炎附势，它的疏影，就只能静静地洒落在砚池的旁边。
“一枝片叶休轻看，曾住名山傲七贤”不要因为它只是一些轻轻的枝叶就轻看，著名的竹林七贤，可就曾以它为伴的。
这首诗，是柳如是题在竹画上面的。清人入关后，柳如是留下的诗词极少。可能与她和钱谦益婚后生活有关吧。虽然以死相劝，钱谦益还是降了清。这种民族气节的污点，是擦除不掉的。但她自诩，自己的心是清白的。这首《题画竹》也可以说是她的明志诗。她向众人表明：自己不是一株以芬芳讨好别人的花朵，自己是一竿有骨气的竹。
古代才女的诗，多以柔媚哀怨示人，可以与柳如是一字并肩、诗词中不乏丈夫气概的，当属易安居士李清照。金灭南宋之际，她的那首《夏日绝句》，令许多须眉都汗颜：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李清照以乌骓马、天子剑、骄人的战功、身边国色天香的虞姬相伴、最后却饮剑自刎的霸王为主角，写下了这首浩然正气的诗，表明自己的心志：山河虽已破碎，但我会像项羽那样，死得像个英雄。
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人瘦尚可肥，士俗不可医。
苏东坡在《于潜僧绿筠轩》中这样以竹喻人。可见在古人心目，竹是一种不可或缺的精神清洁剂。
“依依君子德，无处不相宜”的风采和品质，成了高尚人格的化身和楷模。《礼记·祀器》中说：“……其在人也，如竹箭之有筠也，如松柏之有心也。二者居天下之大端矣。故四时而不改柯易叶。”将竹人格化并引入社会伦理范畴。《诗经·卫风·淇奥》云：“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赋予竹以人的精神、道德、情操。正因为竹如此引人，古代不少文人名士远离物欲横流的红尘凡间，追求超脱凡俗的无拘无束的精神生活。柳如是这首诗中的“竹林七贤”就是其中的七位。
其实，竹也好，梅也罢，仅是一种植物，是人们赋予它们精神的高洁。历代的乱臣贼子，流氓地痞中，爱梅，爱竹，爱兰的，不在少数。南宋奸相秦桧，传说中最是喜爱兰花的，难道，他就是一个高尚的人么？
人格的高洁，在于自己的修养，不在于植物的培养。
三
时间是流动的，心，不会故步自封。倘使岁月将一颗质朴的心磨砺，我们心甘情愿做了生活里的茧，一丝一丝将锦瑟年华抽尽。
柳如是嫁入钱家后，虽然得到了钱谦益的宠爱，但阻力不是没有。毕竟，她的出身是别人眼中的刺。在钱谦益降清进京为官后，身边失了大树守护，她一度被人污蔑与人“通奸”，还好钱谦益相信她是清白的，致使通奸事件被迫流产。但柳如是感觉自己在钱家的名誉还是受到了不可挽回的损害。于是她画竹题竹、画梅题梅以明志。
色也凄凉影也孤，墨痕浅晕一枝枯。千秋知己何人在，还赚师雄入梦无。
这首《题画梅》，相较于《题画竹》的清矍，更多了几分凄寒。人在孤独时，往往会想起旧情。“千秋知己何人在”，想必是她对陈子龙产生的一种怀念情愫。陈子龙顺治二年时因高举反清复明的大旗被捕后跳水而亡。往事历历，旧人却已不在人世了。她在蒙受了不白之冤后，才发出了“还赚师雄入梦无”的感叹。
在柳如是的劝说下，入朝为官的钱谦益放下了功名利禄，回家过田园生活。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一个莫须有的罪名，致使钱谦益被捕入狱。这对于钱家来说，无疑是灭顶之灾。
养尊处优的钱家人，处于一片兵荒马乱之中。关键时刻，还是柳如是站了出来。她不惜散千金，疏通关系，上下左右逢源打点，甚至亲自出面去找洪承畴为钱谦益开脱。她的努力没有白费，顺治五年，钱谦益终于开释回到家中。
“并合何当同石友，呼囚谁与报章妻”，“梦回虎穴频呼母，话到牛衣更念妻”这是钱谦益第一次在诗中称柳如是为妻。在等级森严的宋明理学的统治之下，他称一个风尘出身的女子为妻，会遭受别人指责的，可是钱谦益丝毫没有顾忌，可见，在他的心中，柳如是已是他最爱的妻了。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这句话，似乎成了遇难时，往日情深的男男女女们为求自保而各顾各的真实写照。能将爱情进行到底，继续比翼双飞的，微乎其微。大多数人在灾难来时，都变成了各自飞翔的孤鸟。
筑围城易，守围城难呐。柳如是用她的忠贞坚强，改变了钱家人对她的看法。因争风吃醋而泡制的“通奸”事件，也自行烟消云散了。时间和灾难，是见证一颗真心的最佳方式。晚年的钱谦益生计颇为艰难。此时，他距官场已久远，加上遭逢牢狱之灾，为营救他，家中财产已花去十之七八。后来他们搬离了老宅，居于红豆庄中。
红豆庄中有两棵红豆树，虽枝繁叶茂，却不结籽。令人惊奇的是，这两株老红豆树，却在钱谦益八十岁这年结籽了。在他大寿这天，柳如是帮他办了个简单的寿礼，并将采撷的红豆作为礼物送给了他。
院落秋风正飒然，一枝红豆报鲜妍。夏梨弱枣寻常果，此物真堪荐寿筵。
……秋来一颗寄相思，叶落深宫正此时。舞辍歌移人既醉，停觞自唱右丞词。红药阑杆覆草莱，金盘火齐抱枝开。
故应五百年前树，曾褒农家锦绣来。
老树开花结籽，真的是祥瑞之兆。钱谦益开心之余，提笔写了红豆诗十首。这一年，他和柳如是的女儿钱蕊已经十四岁了，选了无锡翰林赵月潭之子赵管为上门女婿，并在红豆庄举办了隆重的婚礼。
《红豆诗》是钱谦益的晚唱了，从此后，他就卧床不起。此时，他的正房陈夫人已经不在人世了，另两个妾也都年老体衰，照顾他和持家的任务就落在了柳如是的头上。
在他卧床期间，柳如是一直精心地在身边服侍。老年有爱妻相伴，对于钱谦益来说，也算是一种欣慰。在此期间，他写下了大量的怀旧作品。其中一首就是追忆当年半野堂，他为柳如是举办文宴之事：
老大聊为秉烛游，青春浑似在红楼。买回世上千金笑，送尽生平百岁忧。留客笙歌围酒尾，看场神鬼坐人头。蒲团历历前尘事，好梦何曾逐水流。
只“买回世上千金笑”这一句话，就令世间所有女人感动得眼泪汪汪了。谁人不愿意男人为自己“肯爱千金买一笑”呢？
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八十多岁卧病在床的钱谦益，和柳如是之间，不可能再有男欢女爱的情事了。他们间，更多的，是一份知己和亲人的情谊。
男人和女人间，一旦上升到亲人的情分，其关系就牢不可分了。康熙三年五月二十四日，风流教主钱谦益走完了他的一生，带着对亲人和世间的留恋离开了人世。他还没出殡，钱氏族人就开始挑唆闹事，假造借条逼债。康熙三年六月二十八日，族人又上门逼债。无奈中，柳如是留下一封遗书，上吊追随钱谦益而去了。
她这一举止，并非是软弱和胆小，而用的是哀兵之计。果然，看到她被逼上吊之后，闹事的族人见出了人命，就一哄而散了。
柳如是，用她的性命，报了钱谦益的知遇之恩，为他的后人留下了点赖以生存的家业。
至此，一代风尘佳丽柳如是的人生，画上了句号。虽然不完美，却是一种悲壮美。
美得令人不忍睁眼注目。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什么相思，什么别绪，什么生生世世，什么海枯石烂，什么爱到永远……青山绿水间，一笑泯然。兜兜转转间，我心依然。
想起《牡丹亭》里一折戏，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那唱戏的女子必当水袖流云，艳惊红尘。
彼时，有人在耳边清唱流年，却忘记了模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