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去也，人去梦偏多，忆昔见时多不语，而今偷悔更生疏。梦里自欢娱。
【自欢娱】
红尘中情为何物？缘为何来？莫问因由。因为，“情”字本无解。或是一腔智慧的互补，或是一阙优美的断章，或是一种情意的升华，或是一份别样的美丽。
一
喜欢读书，能原滋原味记得其中原句的却不太多。但有那么一句话，如同一朵怎么也开不败的小花，一直馨香在灵魂的深处。那是一个剧本，它开篇第一句便是：谢秋娘总也不老。
就这么简简单单的七个字，却蕴含着许多丰盈的东西，衍生出芬芳、绮丽、委婉、浪漫等许多美好的词来。我将这七个字归纳到“爱情”这个类别上。
它们太像了！爱情，是一个总也不老的话题。无论谁以它为剧本倾情上演的故事，总是那么惊魂动魄，如醉如痴，欲罢不能。
文字，是传递爱情最美妙和最为神奇的东西。几乎每一个文学家，都喜欢用它做材质，酣畅淋漓地舞文弄墨一番。或是对自己的情感倾诉，或是对别人爱情生离死别的记录和升华。
柳如是的诗词，包括尺牍，除去一小部分是友情见证外，大都是爱情。我手写我心，她的爱情在她的笔下，是哀愁的，是美丽的，是像雨像风又像雾的。
人去也，人去梦偏多，忆昔见时多不语，而今偷悔更生疏。梦里自欢娱。这首《梦江南·怀人》其九，记录着她别绪的起起落落。已经离开了，却总是在梦里见到你，是你，就是你。只恨在一起时，未能将前世今生的缠缠绵绵，全部诉说完尽，只落得如今想起，却有些生疏了。欲寄相思无处寄，画个圈儿替。想念你，只能在梦境的欢娱里，享受你片刻的温存。
这首《梦江南·怀人》其九，与柳如是之前的词相比较，略有不同，它另有一高妙之处，就是诗人敢于袒露心迹，没有任何雕琢和掩饰。我想你了，真的想你了，我好想看看你，用手抚摸你的眉，你的眼，你的唇，我想亲吻你，抱抱你……诗人对着漆黑的夜色深情地呼唤，一腔的思念，如同滚沸的水，任是石头心肠的人，也会为这份灼烈怦然心动。
这首词，让我想起了汉乐府里那首大胆热烈的情诗《上邪》：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上天啊！我渴望与你相知相惜，长存此心永不褪减。除非巍巍群山磨平峰棱，除非滔滔江水干涸枯竭，除非凛凛寒冬雷声翻滚，除非炎炎酷暑翻飞白雪，除非天地相交聚合连接。直到这样的事情全部发生，我才敢将对你的情意抛弃决绝！
这热辣辣的爱情告白，简直就是宋祖英唱的那首歌嘛：辣妹子辣，辣妹子生下来不怕辣，辣妹子辣妹子辣不怕。
虽然柳如是的这首《怀人》够大胆，但其意境和《上邪》的辣味相比，还是差那么一点点。如果《上邪》是印度魔椒的话，这首《怀人》其九，充其量也就是国产普通的“朝天黑”品种。毕竟，时代不同。西汉时，国人受儒家思想影响并不严重，强悍泼辣的民风直接影响到女人的主观能动性和爱情观。彼时，她们还不是“小脚女人”，她们的大脚板子虎虎生威地走着，高歌“妹妹我大胆地往前走”，热烈地追逐爱情和生活。因此，连汉武帝的母亲王皇后嫁给景帝时，也不是初婚。那时候，还没有“一女不事二夫”的大便理论出现，因为书写《女书》的班昭出生在东汉，而这首《上邪》是西汉的吴王妃毛苹所作。她的深情与奇想，使这篇《上邪》被称之为“短章里的神品。”
柳如是在同时代的女子中，算是非主流的另类产品了。她敢于明火执杖地追求爱情、追求自由和人格上的平等，令人耳目一新。但，由于她从小就处于宋明理学压迫式的教育体制下，思想不受束缚是不可能的。因此，她对恋人的思念，也仅限于“梦里自欢娱”了。
二
爱是一个字，撇捺数来是十画，写出来却总是怅然。这世上只有相似的爱，却没有绝对雷同的爱。因为，爱情不是文学作品，它可以被模仿，却是万万不能抄袭的。每个人的笔下，爱字痕迹深深浅浅，难觅同衷。
滚滚红尘，缘起缘灭，坐喧嚣尘世，看古今爱情传奇。我看见陆游和唐婉演绎的东风恶，欢情薄，最后只是一怀愁绪，几年离索……她郁郁作古，他满怀思念，“伤心桥下春波绿，疑是惊鸿照影来”地于沈园怀旧。我看见22岁的宋庆龄爬出那扇封闭的窗户，投奔长她27岁的孙中山，走向了志同道合的救国之路。我看到人间四月天的才女林徽因，留给徐志摩一抹可望而不可及的完美背影，挽起了梁思成的手。我看见三毛和荷西行走在撒哈拉沙漠上，搭筑起他们永恒传奇的大厦……太多太多的爱，美得让你心碎，幻化成无数的镜片，折射出那爱的彩虹。
我想起了诗人席慕容的一句话：在年轻的时候，如果你爱上一个人，请你，请你一定要温柔地对待他。
爱，总是心中的柔软，是一座不设防的城。柳如是《梦江南·怀人》里惆怅百转的心思，总让人想起晚唐诗人李商隐的《锦瑟》，继尔，想起他的爱情。
李商隐的爱情生活，被许多人关注，原因就在于他以《无题》为代表的诗歌中，表现出一种扑朔迷离而又精致婉转的感情，很难不使人浮想联翩——能写出那些诗，肯定与他丰富的爱情体验有关。
李商隐是我的乡邻，其故居位于一所小学后面的僻静街道里。一个夕阳西下的傍晚，我曾叩响那扇静谧的门扉，走进去，在一幅画像前徘徊。看着墙上衣袂翩翩的邻家帅哥，读着他的诗，像阅读侦探小说一样揣摩分析他的诗文，希冀发现某些蛛丝马迹。
探寻别人心中的秘密，是大多世人的喜好。我这个凡俗小女子也不例外，我很想知道藏在他心中的那锦瑟女子，究竟是谁？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整篇诗里的凄切感伤，与柳如是对爱情的追忆颇有几分相似。但他的深沉内敛，却是柳如是望尘莫及的。《锦瑟》里，有老杜浓郁的一面，而其内涵的委婉，就高出杜甫诗的意境了。这位令李商隐缠绵至此，忧郁至此的“锦瑟”究竟是何方神女呢？有学者认为，她就是《柳枝五首》里的女主角柳枝。李商隐在为这组诗写的长序里声称，柳枝是洛阳富商的女儿，因偶听他的《燕台诗》而对他心生爱慕，主动与他约会。但他失约了。当他后来得知，柳枝被一个有权势的人收为妾后，两人再也没有见过，可心中的伤感是难免的。
男人们总是这般虚荣，总爱把自己标榜成坐怀不乱的柳下惠，总是女人主动追求自己，而自己是“被”享受艳福的。这不过是男人们主观上的臆想，是一种纯虚荣心。如果真的如此，如何解释后来他在玉阳山修道时，与女道士华阳姐妹的关系？而且，在“柳枝门”事件上，李商隐也没有说实话，如果按他序里所言，柳枝是商富女儿的话，怎会嫁与他人做妾呢？这个序，只不过是他欲盖弥彰的一种手法。李大诗人在诗词上的才华一流，可编故事的火候还差那么一点。
《中山夜话》中记载有人猜测“锦瑟”就是牛党大佬令狐家的一位侍女。李商隐在令狐家学习期间，曾与她恋爱，但没有结果，之后柳枝嫁给权势做妾。这才符合故事逻辑。一个身份卑微的侍女被主人嫁于有权势的人做妾，是真实合理的。
得不到的，往往是最好的。因此李商隐才常常凭吊她，怀念她，并为她写下了《柳枝五首》和《锦瑟》这样的著名诗篇。
三
一生中为爱奔波坚持的人，始终是让人尊敬的。虽然，有的爱可以开花，有的爱永远缄默，不得开口，有的爱如瓜熟蒂落，有的爱却似丛林跋涉难见天日。
但，只要是认真爱、真诚爱的，都值得尊敬。柳如是移居杭州西溪后，经由汪然明的推荐，结交了不少文人雅士。其中她和一位叫谢三宾的有过一段亲密接触。谢三宾，字象三，是钱谦益典试浙江时录取的进士。除却风尘的身份，容貌和才华均是人间极品的柳如是，自然众星捧月般拥有一帮粉丝。谢三宾就是其中之一，他对柳如是的追求也最为猛烈。
进士出身的谢三宾，自然有一番不俗的文采。他曾为柳如是写下了许多诗词：
烟雨空濛归路艰，石尤风急阻萧山。倩将一枕幽香梦，吹落西溪松柏间。
这首《怀柳姬》就是谢三宾为博取美人欢心所做。但，青山依旧在，却，几度夕阳红了。柳如是经过与宋徵舆、陈子龙的两场情变，以及和张溥、李待问之间若即若离的红颜花蓝颜草的关系之后，已经逐渐成熟起来。或者说，她的眼睛里，更多了一份洞察人心和世道的聪慧。
面对紧追不舍的谢三宾，柳如是却在徘徊和犹豫。她要经过一番实地考察，才能决定绣球抛不抛。
香袂风前举，朱颜花下行。还将团扇掩，一笑自含情。
这首《美人》是谢大爷夸奖柳如是所拍下的马屁经，虽然用词华丽，却难以逃脱风情艳诗的套路。现在的柳如是，已不是情窦初开的小丫头了，几句恭维话已不能让她飘飘然忘乎所以。柳如是最在意的是她的才华，她不要给别人留下花瓶的印象，她要做一个真材实料的才女。这也是她对陈子龙念念不忘的原因，他们是真正相知相惜的知音。而谢三宾只是一个绣花枕头，在他的眼里，只有花瓶柳如是，没有才女柳如是。谢三宾不仅妻妾成群，为人还极度贪婪，掠夺搜刮许多钱财，这些人品上的污点，也是高洁的柳如是所不能容忍的。
时间是最好的试纸，看清谢三宾的真实面目后，柳如是毅然远离了他。
万事瓦解不堪言，一场春梦难追觅。无情只有杨柳枝，日向窗前伴愁绝。
被柳如是疏远后，谢三宾惆怅万千地写下了这首《即事》，指责柳如是离去了，唯留下无情的杨柳枝。
如果谢三宾对柳如是的纠缠因她的疏离戛然而止的话，他还算是一条汉子。可惜，贪婪的人，不仅对钱财的占有欲大，对女人的占有欲望同样大。
得不到就翻脸，不惜玉石俱焚的，大有人在。前一段，网上风传的这个门、那个门的视频和艳照，全与旧情有关。而且始作俑者是清一色的男人。一时间，女人们人人自危，有情人的，胆颤心惊地处着；无情人的，小心谨慎地守着不敢发展，怕一不小心，自己也成为被“前男友”爆料的对象。
我想，之所以有“前男友猛于虎”的传说，可能是那些“前男友”们，曾深度开展过向明末官老爷谢三宾学习的原因。
被柳如是“抛弃”的谢三宾谢大爷，当然不会只是写写诗，作作词地发泄一下愤慨。他别的没有，无赖和流氓的本事是积淀颇厚的。
哎哟喂，你柳如是是个什么身份呀？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有几斤几两？你再大牌，也不过是应召女郎出身。大爷我追你，是给你面子。你竟然给脸不要脸地想甩开我？门都没有！
某一天，谢大爷写过幽怨愤慨的诗后，扔掉手里的毛笔，冲着柳如是居住的别墅跺脚大骂。装斯文不成的谢三宾，撕下了狼外婆的伪装，开始四处散播谣言，诋毁攻击柳如是，甚至还做出上门骚扰的疯狂举止。
本想觅得如意郎的柳如是，再度陷入了人生的低谷。她刚刚明媚起来的文字，再次阴雨密布。
文字和爱情无关，文字和寂寞有染。爱情，难免离合。所谓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识。若爱在，自然是满心欢喜；若缘已尽，也该从容。有此等胸襟，方为境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