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去也，人去玉笙寒。凤子啄残红豆小，雉媒骄拥亵香看。杏子是春衫。
【亵香看】
女人，一旦被爱情武装起来，最智慧、最勇敢、最无私，没有什么困难不能克服，没有什么高峰不能攀登，没有什么奇迹不能创造。
孰不知，所谓爱，莫不是海市蜃楼，绮丽若何，绝望若何！
一
花开到绮靡，落地不远矣。一件事情一旦到最好的时候，也就拉开了败的幕帷。爱情，其实就是荷尔蒙的产物。男女之间的吸引，全靠荷尔蒙在维持，它的昌盛期最多三年，之后，那朵爱情花就到了衰败期。一时激情来得汹涌而热烈，去得也干脆和彻底。再深厚的感情也会有转淡的一天，这大约就是佛家说的缘尽。想要拥有一段天长地久的爱情，可谓痴人说梦。
“人去也，人去玉笙寒。凤子啄残红豆小，雉媒骄拥亵香看。杏子是春衫。”
“玉笙寒”，取自李璟《摊破浣溪沙》，“小楼吹彻玉笙寒”，暗指柳如是与卧子同居的南楼，正好和前词中的“画楼中”起到一个相呼应的作用，可见柳词的严谨和柳子的兰质蕙心。“凤子啄残红豆小”引用了杜甫《秋兴八首》“红豆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这是柳如是的自喻，比喻自己的一片深情痴意。“雉媒骄拥亵香看”，据李雯《与卧子书》说：“今里巷之间，又盛传我兄意盻阿云。不根之论，每使人妇家勃溪。”可见陈、柳的爱情，在当时是不为世俗所容的，流言蜚语四起，“雉媒”，意指绯闻的制造者，柳如是用其来反讽“有情反为无情笑”的意思。
八卦，总是人们的一道爽口下酒菜，历朝历代都有。否则哪会有阮玲玉留下“人言可畏”四字后香消玉殒？陈子龙的退却，绯闻也是一大要素。
国人喜欢用唾沫星子杀人的招术，可谓狠、准、稳。兵不血刃，便可除敌于无形。这是世界上任何一个文明国度，都没有修炼成功的神奇武功。从一笑倾城的褒姒，到酒池肉林的苏妲己，明明都是男人玩的变态游戏，最后却将账算在女人头上，怕授人口实，就用唾沫星子妖魔化她们。反正历史是由男人书写的，谁去替她们翻案？于是，千万年后，倾国倾城的红颜，就成了张牙舞爪的“祸水”。
可见，人言利器之威力无边。
一别之后，两地相思。虽然已与卧子分开，柳如是却仍然无法将他从心里割除。爱情中，比的就是谁的心狠。谁的心更狠一些，谁的痛就更少一些。否则，就等着那蚀骨的痛鬼魅般夜夜缠绕吧。
谁复留君住？叹人生，几番离合，便成迟暮。江南小巷，丁香花开。淡紫色的忧郁，一点点晕开。是谁，在你洁白裙裾上，写下生生世世的誓言？亦是谁，用悲凉浇灭了那爱的烛焰？你的疼，刺痛的，只有自己；眼中的无奈，只是写给自己看的。
情深我自判憔悴。
人性，其实最赤裸裸，也是硬邦邦的，不管它在什么社会上行走的时候，穿什么样的裤子。男人的冷漠自私，是骨子里的存在。
爱情，有时候就是一笔难以清还的债。女人仅仅是概念上的债权人，作为债务人的男人拖债、欠债不还当老赖的，大有人在，却还无法申请强制执行，因为至今还没有爱情法庭。
二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知不知道，思念一个人的滋味？心房就像长满了衰草，风一拂过，哗哗的颤响。
才过十三春浅，珠帘开也，一段云轻。愁绝腻香温玉，弱不胜情。渌波泻，月华清晓，红露滴，花睡初醒。理银筝，纤芽半掩，风送流莺。
娉婷，小屏深处，海棠微雨，杨柳新晴。自笑无端，近来憔悴为谁生。假娇憨，戏揉芳草，暗伤感，泪点春冰。且消停，萧郎归矣，莫怨飘零。
陈子龙的这首《玉蝴蝶·美人》详尽描述了陈、柳最初开始交往时，柳如是的一嗔一笑，在他眼中都是那般的娇憨多情，令人深深着迷。想必那时，柳子心里的幸福，是挂在树上的果实，沉甸甸的甜蜜。柳如是于《男洛神赋》里，更是将陈子龙夸得一朵莲花绽蕾的美。
……尚结风之栖冶，刻丹楹之纤笑。纵鸿削而难加，纷琬琰其无睹。凫雁感而上腾。潾灦回而争就。方的砾而齐弛，遵襳瞹以私纵。尔乃色愉神授，和体饰芬。启奋迅之逸姿，信婉嘉之特立。群妩媚而悉举，无幽丽而勿臻。椩乎缈兮，斯因不得而夷者也。至其浑摅自然之涂，恋怀俯仰之内，景容与以不息，质寄焕以相依……洛神，本是曹子建笔下的女神，柳如是在这里却来个角色反串，将主人公拟成男人。据陈寅恪先生考证，《男洛神赋》里的男一号，正是柳如是的心上人陈子龙。她作此赋，是为了答谢陈为她写作的《湘娥赋》。传统的文学作品和恋爱模式，大都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而柳如是的《男洛神赋》却来了个大胆的反追，其不束于世俗的大胆和坦然，令人耳目一新。新鲜的，总是诱人的，诱人的，总会被人吞下去解馋。鲜嫩嫩的柳如是，诱惑传统正经的陈大帅哥做了饕餮之徒。
如果说陈柳二人之间上演的是一部电影的话，毫无争议的，它是一部烂片。如果你认为它是爱情片，却有大奶打上门的武打镜头；如果你认为它是动作片，却有陈子龙为柳如是描述美好明天的科幻镜头；如果你认为它是文艺片，可看着还挺恐怖。
莎士比亚曾说过：如果一个女人不知道男人重视尚未得到的东西，那么她就等于一无所知。
可见，得到和得不到，是截然不同的概念。得到前，她是鲜花；得到后，她是败柳。得到前，她是美味；得到后，她是胃中的残渣剩羹，直待吸收过养分，变作臭烘烘的大便排出体外。
最聪明的女人都做了驯兽员。她们懂得将一块肉钓在他的前面，让他看得着诱惑，却吃不到嘴，于是，他只能老老实实地跟着走。
在这个世界上，最美味的，永远是没有得到的那口。这是人性中的至贱。
我不知道，这绝世的伤口，要用怎样的花朵才能将它愈合？山盟虽在，锦书难托。你是爱，是暖，是疼痛。你是我人间的四月天。从此过后，我的生命不会再有如此绚烂的春天。
缘已尽，情何以堪？
春风起，月已沉。转身离，用一辈子去回忆。
真正冰雪聪明的女人，总知道什么时候离场才是最佳时刻。
三
女人就该像座银行，将男人当作存款般吸收进来，进而存储下来，再放贷，还可以获取利息。做女人做到这种地步，才是人生最高境界。
崇祯十二年，已经21岁的柳如是，已经是一位大龄文艺女青年了，完全具备了“剩女”的标准。恨嫁是她此时此刻的心情写照。她离开盛泽赶往杭州投奔汪然明，目的非常明确——择婿。
松江是她的伤心地，她曾在这里埋葬了与宋徵舆的初恋、与陈子龙刻骨铭心的爱，怕触景生情，只能远离松江和盛泽，来到名士云集的杭州。
柳如是和汪然明早就有交往。崇祯十一年她来杭州时，就曾到汪府上拜望，只是当时汪然明不在，才错失了，但他们一直是有书信往来的。
一些名流富商扔给路边讨饭的一块钱都可能不舍得，请明星出席饭局动则几十万上百万，一掷千金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他们要的就是那种砸钱的快感，否则，斗富的祖宗石崇和王恺岂不失了业？
看到别人请都请不到的风尘才女柳如是主动上了门，富商汪然明自是欣欣然地接受。他把她安排在自己的西溪横山别墅中。西溪与西湖仅一山之隔，且风景秀丽，环境静谧，柳如是在这里既可以待客，也可以安静地休养，读书创作。
天下哪有白吃的午餐？就算汪然明是一位真正的黄衫侠客，面对明艳动人的风尘佳丽，焉有不动心之理？这不是我胡乱推测，是有证据的事情。
崇祯十一年冬，汪曾写过一首《无题》诗送给柳如是。
明妆忆昨艳湖滨，一片波光欲荡人。
罗绮丛中传锦字，笙歌座上度芳辰。老奴愧我非温峤，美女疑君是洛神。欲访仙源违咫尺，几湾柳色隔香尘。
从这首《无题》不难看出，汪然明对柳如是不无调戏之意。因为诗中他用了“温峤”这个典故。《世说新语·假谲》中说，温峤的堂姑母委托温峤为其女儿物色夫婿，结果婚礼之上发现，新郎倌却是温峤自己。汪然明引用“温峤”的意思不言自明。
汪然明虽然是富商，但和柳如是“博学好古、旷代逸才”的择偶标准相去太远。因此，只能是襄王有梦，神女无心了。
自小就在风月场所混，柳如是的应对功毫无疑问是一流的。汪然明既然是个“沽名钓誉”的黄衫客，肯定是个要脸面的人，她抓住这个特点，用尊敬与感激做为对付他的武器，将这段莫须有的感情危机，化为乌有。
“湖上直是武陵奚，此直是桂栋药房矣。非先生用意之深，不止于此。感甚！感甚！寄怀之同，乃梦寐有素耳。古人云：‘千里犹比邻。’殆不虚也。廿八之订，一如台命。”在《柳如是尺牍第壹通》里，从“先生”和连着两个“感甚，感甚”，可以读出柳如是打的正是“尊敬、感激”的牌，令汪然明伸向她的禄山之爪缩了回去。对于一个要面子的男人来说，女人的尊敬，是让他非分之想收起来的最好办法。
之后相处的日子里，汪每有高朋来，邀柳如是前往，她必到，写诗论词，唱和应酬，充分满足他的虚荣心。渐渐地，他们之间回归到一对“忘年交”的友情上。
投之以桃，报之以李。汪然明既然有“黄衫客”的美誉，必有他的过人之处。明了柳如是的心思之后，他不仅为她出资刊印了诗集《湖上草》，还开始为她物色意中人。每遇名流名士，必会向他们推荐柳如是。
四
有缘相遇，无缘相聚；有幸相知，无缘相守！如果情场是江湖的话，江湖是人的江湖，人是江湖的人。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不管你愿不愿意，都会刀光剑影一番，血雨腥风一番。从情窦初开，初涉江湖，到花落人亡，金盆洗手远离江湖，风尘的，只是身心，不老的，总是情。
晋代大书法家王献之与表姐郗道茂原本是青梅竹马的小儿女，长大后结为夫妻，自然是我和你缠缠绵绵一起飞了。谁知，横空出世杀出个寡居公主司马道福逼婚，为了家族生存的利益，王献之只好休掉郗道茂改娶司马公主。
隔着红尘滚滚，我已嗅到了那股哀伤的味道。命运总是这么强势，从不和人商量，就改变了你的一切。昨天，他还是你的相公，今天，就成了你的前夫。她的泪，没有成河——成了奔涌的海。锣鼓阵阵，鞭炮声声，像《红楼梦》里一样，宝哥哥娶了宝姐姐，林妹妹魂归离恨天。郗道茂在王献之披红挂彩成了驸马后，郁郁而终。
读《晋书》，读到王献之临终遗言：“不觉有余事，唯忆与郗家离婚”，方明白，王献之对郗道茂终是惭愧的。只是这惭愧，能换回她的恨么？能挽回她的命么？那样一个淡然恬静的女子，他竟然忍心负她，虽然他是不得已的，但作为一个女子，我仍无法从心底原谅他。若说郗道茂有错，错在她没能生在帝王家，那样，她便可以爱我所爱，无怨无悔。
若说黯然离开陈子龙的柳如是有错，亦错在，她没有生在王侯将相府，那样，她就可以与他日日沉醉南楼，如易安与明诚那般，赌书泼茶，画眉取乐。
可生而为人，只有身世选择你的自由，没有你选择出身的自由。
爱，是一颗打着埋伏的糖衣炮弹，外面裹着蜜糖，待甜津津尝尽后，黄连的苦核便正式登场了。这个埋伏打得深，深到有些幽怨的地步。
等了一辈子，恨了一辈子，怨了一辈子，可我依然感激上苍，让有这个可等，可恨，可怨的人，否则，生命将会是一口枯井，了无生趣。
学会选择，独自等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