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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勃郁的豪情发过了酵,尖利的山风收住了劲,湍急的细流汇成了湖,结果--引导千古杰作的前奏已经鸣响,一道神秘的天光射向黄州。——余秋雨《苏东坡突围》

宋神宗元丰五年,公元1082年,苏东坡被贬黄州已三年,他对这偏僻、贫穷的地方越来越熟悉,并且感到亲切了。除了在黄州郊外的“雪堂”田舍外,他在城里临皋亭也有了住宅,买田置地似乎是中国人的一贯偏好,当今中国百姓似乎也是如此。就在这一年的三月,苏东坡又听说有片地不错,于是前去相看。

在距离黄州东南三十里,有个地方叫沙湖,又名螺师店。苏东坡就去那里看田,然而路上突遇大雨,拿雨具的人又在前头先走了,苏东坡等人只好洗了一个“露天浴”。看着自己和同行人的狼狈相,东坡先生忽然内心畅快起来,不但放慢了脚步,还轻声的吟诵起诗篇来。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经历了仕途的大风雨,自然的这点风雨对东坡先生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想想“乌台诗案”,他经历得还少吗?人生道路上的风雨,要远比这自然的风雨来得猛,来得急,来得不可思议啊!不过还好,回望来路,一切也都过去了。现今的生活平淡如水,无一丝波澜,这似乎也预示着他的一生,也将如此平凡度过。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还活着。

定风波

苏轼

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已而遂晴,故作此词。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这是多大的胸怀与气魄啊!精神上超脱的苏东坡,就此走上了人生的更高的平台,他从原有的矛盾心境中得到了解脱,他找寻到了内在精神的宝藏,那是绝望后的希望,那是平和后的奋发。

不过,精神再强大,有时也抵不住肉体的病痛,东坡先生病了。这当然和淋雨着凉有关,但更深层次的原因,还要追溯到那暗无天日的“乌台大院”,那里彻底损害了苏东坡的健康。苏东坡这次病得不轻,他整个左臂都浮肿了,行动已十分不便。以往有点小病,他都能自己查医书抓药治疗。针对自己的一些病症,同时也为了强身健体,他从佛教的《易筋经》中研发了一种全新的体操活动——瑜伽,对,就是现今风靡世界的瑜伽运动。你能想见,一千多年前,夜深人静之时,大文豪苏东坡,独自一人做瑜伽的场面吗?不过,东坡先生想治好这次的病,单靠做瑜伽是不行了。万般无奈之下,苏东坡只好去求助当地的一位隐士名医——庞安常。

庞安常,麻桥人,自幼失聪,人极聪明,医术高超。

苏东坡到了庞安常的家之后,用手比划着描述病情,而庞安常,则是一直微笑的看着东坡先生,会意的点头,末了,拍了拍苏轼的肩,那意思好像是说,我都懂,没事的。果然,几副草药下去,苏东坡的病就好了。苏东坡病愈后,特意邀请庞大夫一起去蕲水清泉寺游玩,顺路看看王羲之曾经练字洗笔的地方。

那天,两人步行在山间石路上,只见山清水秀,古木修竹,泉水淙淙作响,鸟语伴着花香,一派生机盎然之景,真好似人间天府,世外桃源。两人一路欣赏美景,苏东坡兴致高涨起来,他弯腰捧起清澈甘甜的泉水,喝了两口,感叹道:

“健康真好啊!”

面对着西流的兰溪水,苏东坡诗性大发,随口吟唱:

浣溪沙?游蕲水清泉寺

苏轼

游蕲水清泉寺,寺临兰溪,溪水西流。

山下兰芽短浸溪,松间沙路净无泥,潇潇暮雨子规啼。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

河水尚能西流,谁说人就不能再年青,你看我斑白的两鬓,现在又长出好多黑发哩,不要因为自己年长几岁,就常道人生苦短啊!

人的一生,就应活得乐观,活得潇洒,活得诗意,活得坦然,这是东坡先生的追求,也是笔者我的人生追求。其实青春从来就不是年华,而是一种心境。纵然你年方二八,可你却自暴自弃、玩世不恭,其实你已垂垂老矣;反之,你执着生活,乐观旷达,即使你年近花甲,也仍会觉得年轻。

热爱生活的苏东坡,也热爱美食。他发现黄州这地方的猪挺多,可老百姓很少吃猪肉,了解缘由后发现,是百姓感觉猪肉难吃,不知如何烹饪是好,于是苏东坡就琢磨出了一种全新的吃猪肉方法,具体做法就不阐述了,类似于现在红烧肉的做法,百姓吃过后都赞不绝口并且纷纷效仿,当地百姓为了纪念这位伟大的美食家,亲切的称这道菜为“东坡肉”。

一叶浮萍归大海,人生何处不相逢。一天,苏东坡回家途中,路过一个叫岐亭的地方。他远远的发觉人群中有一个人与众不同,看那人的穿着就不似普通百姓,特别是他戴的那顶帽子,又方正又高耸,乡野村夫绝不会戴那样的帽子,苏东坡再仔细打量那人,越看越眼熟。

噫!这不是好友陈慥,陈季常吗?

听闻东坡先生的惊呼,那人也两眼放光的看着苏轼,问:“你怎么到这里来了?”果然是陈季常。

陕西凤翔府一别,已近二十年,真是弹指一挥间呐。他们谁都没想到会在这穷乡僻壤相见。想当年苏轼在凤翔做官时还不到三十岁,那是何等的意气风发,而今已两鬓斑白,年近五十了。听闻苏东坡讲述自己的人生遭际,陈季常仰天大笑,而后又低头不语,我想,陈慥是懂得苏东坡的。

能与好友重逢,陈季常和苏东坡都欢喜异常。陈季常还带着苏东坡到了自己的家中,苏东坡看季常家中境遇,比自己还要贫苦,不过季常与家人似乎已经适应了这样的生活。苏东坡在黄州期间,二人来往频繁,常常没日没夜的喝酒作诗,回忆往事,畅谈佛理。就在这两位友人高兴之时,有一个人不开心了,那就是陈季常的太太。自己的男人老不回家,这位太太有点坐不住了,可又不太方便去苏东坡家里拉自己的丈夫出来,那样不仅伤了丈夫的尊严,也容易伤到苏东坡的脸面。

这可怎么办呢?

只好发挥自己的长项,喊!

陈慥的太太是个大嗓门。她就在苏东坡的“雪堂”外,大吼数声。屋中的陈季常可就坐不住了,没等和苏东坡告辞,就慌乱的拾起掉落在地上的手杖,匆匆的往家里赶,背后则传来苏东坡爽朗的笑声和戏谑声。

“你这家伙,这么怕老婆”。

没过多久,陈季常又来苏东坡的家,苏东坡开玩笑的说,我最近写了一首诗,我给你读读,你品评一下。

“龙丘居士亦可怜,

谈空说有夜不眠。

忽闻河东狮子吼,

拄杖落手心茫然。”

陈季常的号就叫“龙丘”,怕老婆的河东狮吼典故就出自于此。

在男权社会下,怕女人似乎是男人的耻辱,不过想想,其实有几个男人是真的怕女人呢,那“怕”中多半是一份责任,一份包容,一份真爱。

苏东坡一生漂泊不定,而他每到一处却又必定造福一方。在陕西凤翔府他留下了喜雨亭,在杭州留下了苏堤春晓,在密州留下了超然台,在徐州留下了黄楼,那么在黄州,被贬的苏东坡留下了什么?

那就是——黄州赤壁。

距离黄州不远,在长江边上有一处突出的山崖,山崖上的石头成红色,远看很像醉酒人的红鼻子头,当地百姓都称那里为赤鼻矶,后来讹传为赤壁。它虽不是三国时期赤壁之战的古战场,但苏东坡却常去那里游览并乐在其中。

那是元丰五年(1082),这一年是农历的壬戌年,那是七月十六仲夏的夜晚,他和同乡道人杨世昌去赤壁下泛舟赏月,写下《赤壁赋》。

赤壁赋

苏轼

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于是饮酒乐甚,扣舷而歌之。歌曰:“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客有吹洞箫者,倚歌而和之。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

苏子愀然,正襟危坐,而问客曰:“何为其然也?”客曰:“‘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此非曹孟德之诗乎?西望夏口,东望武昌,山川相缪,郁乎苍苍,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方其破荆州,下江陵,顺流而东也,舳舻千里,旌旗蔽空,酾酒临江,横槊赋诗,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况吾与子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以相属。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

苏子曰:“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客喜而笑,洗盏更酌。肴核既尽,杯盘狼藉。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

三个月后,又是个明月之夜,苏东坡和两位朋友从“雪堂”农舍回往临皋亭,月夜美景令人心旷神怡,几人驻足凝神观赏。

“咱们得对得起这好景致啊!”苏东坡道。

“我家有几条大鱼,巨口细鳞,像松江鲈鱼,应该十分美味。”一位友人道。

“菜有了,可酒呢?”另一位友人道。

“让我回家去问问。”苏东坡说。

苏东坡知道夫人是酿酒的好手,于是回家向妻子求助,令他喜出望外的是,家中真有酒,而且是陈年的好酒,妻子说,这就是以备你不时之需啊!东坡几人高兴万分,他们拿着鱼和酒,又到赤壁泛舟夜游,其后苏东坡又写下一篇《赤壁赋》。

赤壁赋

苏轼

是岁十月之望,步自雪堂,将归于临皋。二客从予过黄泥之坂。霜露既降,木叶尽脱,人影在地,仰见明月,顾而乐之,行歌相答。已而叹曰:“有客无酒,有酒无肴,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客曰:“今者薄暮,举网得鱼,巨口细鳞,状如松江之鲈。顾安所得酒乎?”归而谋诸妇。妇曰:“我有斗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不时之需。”于是携酒与鱼,复游于赤壁之下。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曾日月之几何,而江山不可复识矣。予乃摄衣而上,履巉岩,披蒙茸,踞虎豹,登虬龙,攀栖鹘之危巢,俯冯夷之幽宫。盖二客不能从焉。划然长啸,草木震动,山鸣谷应,风起水涌。予亦悄然而悲,肃然而恐,凛乎其不可留也。反而登舟,放乎中流,听其所止而休焉。时夜将半,四顾寂寥。适有孤鹤,横江东来。翅如车轮,玄裳缟衣,戛然长鸣,掠予舟而西也。

须臾客去,予亦就睡。梦一道士,羽衣蹁跹,过临皋之下,揖予而言曰:“赤壁之游乐乎?”问其姓名,俯而不答。“呜呼!噫嘻!我知之矣。畴昔之夜,飞鸣而过我者,非子也邪?”道士顾笑,予亦惊寤。开户视之,不见其处。

苏东坡共写过两篇《赤壁赋》,后人一般按照时间的先后次序区别它们,分别命名为前、后《赤壁赋》。就这样,苏东坡把黄州的赤壁写不朽了,然而这还不够,到了《念奴娇赤壁怀古》的问世,黄州赤壁就彻底和天下名山大川齐名,苏东坡也因此在文学史册上——暴走封神了。

念奴娇赤壁怀古

苏轼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这首词的上片写壮美景色,实则是在暗示三国古战场战争之激烈,让人联想起古之豪杰也都被江水淘尽,只剩下如画江山。下片借周瑜的意气风发来反衬自己的不得志,借怀古事抒发内心的不平之气。《念奴娇赤壁怀古》一出,苏东坡为人为文也就此成熟了。

好一个苏东坡!黄州的苦寒之地让他胸中有了更高的格局,长江赤壁之美真的让他超然物外了,他为人也就此成熟了。余秋雨曾对成熟有精道的表述,“成熟是一种明亮而不刺眼的光辉,一种圆润而不腻耳的音响,一种不再需要对别人察颜观色的从容,一种终于停止向周围申诉求告的大气,一种不理会哄闹的微笑,一种洗刷了偏激的淡漠,一种无须声张的厚实,一种并不陡峭的高度”。

好一个苏东坡!豪放词风就单凭他一人,形成并成熟了。在东坡之前,词多用来表现儿女私情,离愁别绪,而到了东坡的笔下,词的内容丰富和扩大了,词的格调也发生了巨大改变,从原来的抒写艳丽媚俗的雕虫小技,升华到抒发宏伟志向、胸襟抱负的黄钟大吕。

在苏东坡死后的近百年里,无数仁人志士都深受他豪放词的激励和鼓舞。其中有两位十分著名,都是抗金大英雄。他们身经百战,所向披靡,不但能指挥千军万马,而且还能写得一手好词,他们就是民族英雄岳飞和南宋豪放派词人辛弃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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