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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覃慕文的棺材停放在一个堂屋里,一群披麻带孝的女眷在其中哭泣,三先生跑前跑后张罗着。胡队长听见哭声不断,内心烦躁,走过来观察;看见三先生,皱眉叫住他问,你们这人还不埋,是要向我们示威啊?

三先生说岂敢岂敢。老爷还有个幺女儿未回,这不正着急等着吗?一回马上就发丧了。唯一的儿子,几年前就出去念书去了,兵荒马乱失去了联系,也不知是死是活.就不等了。

冉幺姑一身素服稍微化装了,随着三先生向工作队的院子走去。胡队长在屋里清点覃慕文的账簿,一哨兵敲门,带着三先生和冉幺姑进去。

三先生报告长官,说这是覃家的五小姐,刚从州城赶回,特来拜会您,谈谈关于丧事的事。

胡队长打量着她,她尽量低着头;胡队长用下巴指着他桌子对面的几个凳子说坐下说吧。三先生转身出门,将门带上。

她只是低头抽泣抹泪,一言不发。胡队长自己卷起一根旱烟,吧唧吧唧点火抽起来,他觉得来人似曾相识,但又一时想不起来,他耐心地斜视着打量,皱眉回忆。她哭诉道,没想到啊,没想到啊,我的爹呀,他死得惨啊啊啊……胡队长生气地拿烟锅叩击桌子呵斥道,他怎么死得惨了,你说你说。他长期称霸一方,为非作歹,我还没跟他一点一点清算呢。你这就来喊冤来了?

她略止哭声说我们都是父母生父母养的,我不哭谁哭啊?要是换成你爹,你不哭啊?

胡队长有点语塞地说这个这个,这是个阶级立场问题。不是不许你们哭,现在你是来谈事还是哭给我听啊?地主的命是生命,穷人的命就是狗命了?你父亲不仅对抗土改,而且还残杀农民,放在任何时代,他也要偿命才对。人,我们是法办了,可是事情还没完。你得转告你的家人,必须把你爹埋藏的武器财宝主动交出来。

她说她是回来奔丧的,不管怎么说,人都不能这样摆着。她想来请求队长,按他们这儿的民风民俗,无论如何还是要给老人办个丧礼,先入土为安;这不为过吧?

胡队长说共产党也是尊重各地民族习惯的,但反对搞封建迷信,更不允许有人趁机借葬礼发泄对人民政府的不满。这点,你必须清楚。人,你们赶紧埋了,其他事情,我们接着再说。你们自己掌握规矩啊,我这就算有话在先了,出了什么事情,你们是要承担后果的哟。

她起身颔首致谢说多谢队长开恩。他似乎忽然感觉哪里有些熟悉,低声说你……她回身站住冷静问,还有什么吩咐吗?

他试探说我们好像见过吧?她略惊反问是吗?你们队伍进州城的时候您在吗?是不是那时见过?

胡队长记忆不详说也许吧。她出门,他陷入沉思。

冉幺姑和三先生带着一群族人,就在工作队占据的别院外搭建丧棚。本来胡队长不同意,但她坚持说这是他们祖传的礼房,举凡红白喜事祭祖敬神都必须在这里,胡队长也就不好制止了。院子里走动着许多披麻带孝的陌生面孔,各种白幡祭幛挂满了院子,使得许多原来的过道都被遮蔽不见了。

胡队长带着老赵在院墙上巡视,他有些隐忧地观察着院子里那些搭建丧棚的人,他似乎预感到有什么阴谋,但又不知问题会出在哪里。他吩咐老赵给大家讲一下,今天都不要睡了,按计划把守住各个出口,严密监视他们的动向,严防他们趁混水摸鱼。老赵担心他们突然发起暴乱,胡队长说要暴动他们早就可以动手,我们这十来个人,他们真敢干的话,何必等到办丧事。再说他们家的女眷都在,谅他们不敢乱来,投鼠忌器嘛。不过,你还是让小丁负责暗中看住他们家老太。

覃家大院的黄昏,似乎突然显得拥挤而阴森了。三先生指挥着大家将硕大棺材抬进灵棚,安放牌位。冉幺姑及其他孝子贤孙披麻带孝跪在棺材周围哭丧。按照乡俗,这时要最后开棺一次,让亲友见一面,然后就钉上封棺了。三先生带人抬起棺盖,胡队长也站在周边观察。三先生高喊开棺了,各位孝子贤孙前来告别了。大群男女列队绕棺瞻仰遗容,老太太被人扶着走过,想要多看几眼,但被拉走。女眷们哭声震天,冉幺姑在其中假装抹泪。三先生待人群走过,指挥封棺;胡队长亲眼看见棺材被长钉钉死,才放心退出。

三先生又高喊封材了,各位孝家亲友前来致祭啊。一对白毛狮子在堂前舞动起来,顿时鞭炮轰鸣,礼花升天,锣鼓震响。不断有队伍前来致祭跪灵,覃家女儿跪在棺材两侧答礼。打丧鼓的开始在堂前击鼓歌舞起来,热闹非凡。打绕棺的道士接着在灵堂起舞。整个丧礼按照土家族的民俗举行。胡队长和队员暗藏武器在人群中巡视,紧张观察各张面孔。门口的士兵站哨,严密监视着进出的吊客。冉幺姑用孝帕围裹着面孔,观察着胡队长及其部属的行踪;三先生不时过来和冉幺姑密语。

到了半夜,一群戴着傩戏面具的人开始在灵堂歌舞。三先生和两人担着水桶向院子边上的水井甬道走去。他们在黑暗中掀开一个井盖,从中取出油布包裹着的一捆捆东西。午夜又开始放鞭炮礼花,忽然一个礼花射进了后院的马厩,顿时燃烧起来。有人大喊一马厩起火了,快救火啊。人群纷纷扑向后院,胡队长警惕地跟进,一会儿火就被扑灭了。灵堂前的傩戏还在继续进行,胡队长没有看出任何破绽。傩戏的班子穿着长袍戏装,退出灵堂,换上唱孝歌的班子开始坐夜轮唱;孝子贤孙开始扶柩哭丧。

小村的夜已然静寂如坟。关勇波和小吴化装成农民,检查武器并在身上藏好。婆婆将几张饼子塞进他们的衣服里,然后出门观察。关勇波拿出自己的钱放在婆婆的被子里。婆婆进来点头,暗示他们出门。他们跟婆婆握手告别,闪身出去在黑暗中弯腰潜行,隐约看见有哨兵,立即匍匐前进。

忽然小吴惊起了一只野兔,野兔奔跑声被哨兵听见,大喝一声——谁,出来。关勇波暗示小吴别动,哨兵诈唬——我都看见了,再不出来我就开枪了。哨兵边说边往小吴这边来查看,关勇波从后面冲出用枪柄将哨兵击昏。但哨兵的枪还是被击响了,弹道滑过夜空,顿时狗吠人叫起来。关勇波拉起小吴低声说——快跑。两人迅即消失在夜色中。后面传来枪声。

他们在黑暗中辨认道路。关勇波仰观星斗说好像走反了,旧司堡在南边。

小吴说要不我们先回城报告再说。

关勇波坚持还是先去旧司堡吧,马县长要我们赶去的,人命关天啊,但愿还来得及。还是往这边走吧,明天下午应该能赶到的。

黎明时分,一个道士在灵前最后致祭念经,亲友肃立堂前,道士把供桌上的香灰盆举起摔碎于地。三先生将灵牌抽出交给冉幺姑抱着,高喊——起灵哕。亲友开始拆散灵棚,杠夫开始捆绑棺材,孝子跪倒一片,每人手举一个花圈。唢呐锣鼓紧跟着白狮子开道,十六个大汉抬起棺材上路。

胡队长也在人群中尾随而去。送葬的队伍白茫茫朝一个山头走去,那里有人已经挖好墓塘。一对孝狮在墓塘舞蹈打滚,一个祭司在最后诵经。棺材人土,众人覆盖,花圈堆满坟头。胡队长放心而去,冉幺姑看着他的背影冷笑。

办完丧事,冉幺姑回到覃天恕隐居的庄园。看着疲惫的幺姑,他内心充满爱怜,他拿起一杯水递到她的手里,两人的手拉在了一起。她把手抽出说我的任务完成了,你还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吗?我是不是该从此退场了?

他说想明天去拜访一下跛豪,不干就不干,要干就邀约大家一起大干。她劝告说你在山外本来是会有大出息的,你还是走吧,如果仅仅是复仇,我可以帮你办。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再说卧薪尝胆、卷土重来的机会也许还会有,何必现在铤而走险呢?

古人连胯下之辱都能忍,你为何不能忍呢?牺牲个人的命运前途,来引刀成一快,值不值得,你想清楚没有?

他认为乱世英雄起四方,真正等共军天下底定后,更没有他们的好果子。他研究过他们的理论,早晚要被斩草除根的。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与其看着他们把大伙一个个消灭,还不如先下手为强,成败荣辱,还未可知呢。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忍辱怀恨,还不如揭竿而起。天下兴亡,不都是草民掀起的吗?

她其实是担心他的善变,一个男人要作什么选择,他必须想得很透,她太怕他又三心二意朝秦暮楚了。既然他决心已定。九死不悔,那她还是决定再信他一回,要跟他大干一场的。毕竟这不是他一个人的事,她也一样深怀仇恨。

关勇波和小吴风尘仆仆走进覃家大院,发现满地的鞭炮纸屑,心中起疑,急忙闯进胡队长的屋。胡队长抬头差点没认出,小吴赶紧说这是县委派来协助你处理旧司堡的工作的。

胡队长不太热情地说,小关,见过,欢迎你来啊,这儿还确实需要本地干部。

关勇波抓紧说县委不同意你们枪毙覃慕文,要我赶来制止,这是马县长给你的亲笔信。

胡队长一边接信,一边埋怨,你们怎么现在才来?还有个屁用,覃慕文早就被枪毙了,今天都送上山了。

关勇波大惊变色道,毙了?你们不是派小吴去请示县委的吗?还没回复怎么就动手了?这是违纪的呀。

胡队长一听很不高兴说这是战争年代,你懂吗?治乱世必用重典,非常时期非常地方,就必须采取非常手段。杀一个恶霸地主,况且还是有现行罪恶的,有什么不对。

难道放纵他继续为恶,继续抵抗土改,残害百姓不成?你刚参加工作,哪里知道斗争形势的险恶。

关勇波说不是他该杀不该杀的问题,组织总有个程序和纪律。再说县委主要是担心你们这里人马不足,准备不充分,一旦引起暴乱,会带来危险。

胡队长声称说这就是杀鸡给猴看,不杀不足以平民愤。老区搞了多年的土改,什么威胁没经过,怕危险就不来参加革命了。镇压一个,可以稳定一方,否则才会引起动乱。你又不了解情况,凭什么指手画脚啊。

关勇波火气上来,说你少给我装什么老革命,老区有老区的方法,新区有新区的政策。过去老区搞极端了,中央是纠偏了的。我明确告诉你,我是代表县委来制止你毙人的,你未等批复就提前公审,这是违纪行为。即使没惹出动乱,也要追究你的错误。现在情况紧急,我先不跟你说这些,你自己准备向组织说明吧。我问你,他的儿女族人都来过了没有?

胡队长有些气馁说都来了吧,我同意按他们这里的乡俗搞了个丧礼,他妈的,人还来得不少。我们也还是讲原则也讲情理的。就是有个儿子在山外,说失去联系了.没赶回来。

关勇波心里松了一口气,问眼前没有什么异常情况吧?

胡队长说目前没发现什么。你来了好,你是本地人,好好去给他们家里做做思想工作,要他们把私藏的武器交出来,这个问题不解决,我们是不能撤退的。

关勇波吃惊道,什么武器都没交吗?我知道他们家是有不少枪弹的,这是个隐患啊。他几个女儿都在吗?我去看看。

深夜,三先生带着一批人J哨悄来到覃慕文的新坟前开始挖坟。黑影把花圈移开,刨土,掀起棺盖,从里面拿出一捆一捆的枪支。东西掏空了,又将棺材盖上,把土覆盖好,花圈摆上去。大家挑起武器急奔于夜色中。

覃天恕冉幺姑在灯前坐着看三先生一一清点取回的财物和短枪,一包一包的金条展开在他们面前。他拿起一把小号手枪递给她说——你带着防身吧,进口德国货。

她问三先生,老爷的事情都办好了吧?

三先生说,当夜就由那批跳傩戏的兄弟背出去人土了,改日再祭奠吧。

关勇波换上制服内心十分复杂地朝覃家内院走去。这是他曾经熟悉的地方,现在却一片萧条死寂,他想起朋友覃天恕,内心感慨万千。他努力了,但终究无法改变,他没想到,就是这样一点阴差阳错,最终改变的却是大批人的命数。轻轻推开内院的门,他想去安慰一下朋友的亲人,也想动员他们配合政府,以免再受压力;却只看见几个老妈子在落寞地烤火。

他问大妈,覃家的老太太住哪儿啊?

老妇手指了一下,里面没有灯火。说被女儿接走了,住这儿害怕。

他问那她的女儿呢?总有看家的吧?

老妇说办完丧事,都走了。反正早晚都得走,政府要没收了,我们也要走了啊。他突然意识到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转身出门,站在院墙上去思考,他预感到一种危险包围着这个死气沉沉的大院。

他立即去找工作队员老赵,带他去找覃慕文的新坟。老赵指点后下山,他独自向坟地走去。他内心堵得慌,为他的朋友感到难过,不知道今后如何与之解释。他来到坟前坐下,点燃一支烟,自己吸了两口,将烟插在墓前,看着青烟袅袅自言自语说,覃老爷,我就算代表天恕来给你上香了。

肃立一会儿,忽然觉得坟墓似乎被人动过,他警觉地绕坟观察,用手拨开一些泥土察看,他发现花圈摆放零乱,泥土好像被重新翻过。他显然发现了某个秘密,但是否开棺查验,他下不了决心。毕竟这是好友之父的坟墓,如果开棺里面仍然是尸体,那他就触犯了乡俗和人情——死者人土后是不能轻易见天的。他很苦恼矛盾地徘徊,沉重地下山。

他决定郑重地去找胡队长谈谈,说,他知道覃家是有不少武器的,一般来说,他们只可能埋藏在自己院子里。你们肯定也搜查过多回,但都没发现。他们宁死都不交出,这是为啥呢?如果武器藏在院里,那他们就会要搬运出去。而我们长期驻扎在这里,他们肯定就要设法偷出,甚至将我们赶走。

胡队长说你分析的这些,我也都考虑过。这是个脓疮,不挤穿肯定不行,我现在就是在挤,要让他们自己把脓流出来。

他说他有些预感,估计他们快动手了。虽然闹明了反而好处理一些,但我们在这里势单力薄,可能会付出不必要的牺牲。他怀疑他们已经把武器通过棺材运走了。

胡队长认为不大可能,那天他一直在场,亲眼看见把覃慕文装殓进去的,整个安葬的过程也都有人监视,他们不会玩魔术吧?

关勇波说他刚才上山去看了一下那坟墓,觉得掩埋后又被挖开过,这是绝对不合这边民俗的,也就是说,有人开棺去取过东西。胡队长建议要不再去开棺验尸看看,关勇波吸口长气,左右为难说我也只是怀疑。开棺破土,在我们这儿是件天大的事情,万一只有遗骸,或者说他们又把尸体放进去了,那我们就触犯了众怒,会在群众中造成极大的不良影响,今后的工作更难做了。他建议工作队先撤回文沙场,与那里的驻军先联防起来,再伺机而定。

胡队长断然否定说,你可能刚参加工作,还不太了解革命的残酷性。我们撤回去,如果没有什么动静,那我们还敢出门开展工作吗?如果敌人真有阴谋,我们不在斗争第一线,而是逃跑主义,那上级会原谅我们吗?再如果我们撤了,敌人反而来这里轻松地取走埋藏的武器财宝,再拿它来对付我们,我们的损失只会更大,那个责任是你负还是我负?

关勇波失语片刻,苦笑说那我再去走访一下,争取能防患于未然。

覃天恕在冉幺姑带领下,领着仆人来到星斗山跛豪营盘的门前,栅栏后面两个土匪持枪拦住盘问。覃天恕说去给你们大当家跛爷传个话,就说覃冉两家的子弟前来拜山。

跛豪闻讯站在门口远远看见他们过来,拱手致意,呵呵大笑道,老子是说昨晚灯花一直跳,原来是你们两个小辈要来。太阳好,就在外面坐吧。覃天恕说他是来谢谢跛爷当年的救命之恩的。吩咐随从把礼物挑过来给跛爷过目。随从打开担子,跛爷看着里面的金条和枪弹,眼睛都直了。

冉幺姑对候跛爷道还是这么硬朗,福气啊。

跛豪感叹,丫头啊,你想说什么,我明白。五爷和覃老爷的事,我都听说了。世道不好啊。我势单力薄,有心无力,可惜救不了这两个几十年的老友,我也难受啊我。难得你们还都是恩怨分明的孩子,我喜欢。大丈夫就该如此,割头换颈,要的就是个情义无价。来,先喝杯野茶,一会儿喝酒时,好好说说,有什么想法,但凡你跛爷能够打伙求财的事,我一定成全你二位。

冉幺姑急忙乖巧地说,跛爷不给我们撑腰谁撑腰?我爸临终还托付——受欺负,找跛爷。哈哈。前辈江湖英雄就剩您了,您可得把我们这些小辈罩着。

关勇波来到周边村里走访调查,他身穿制服,发现许多农民见他过来就进门回避。他敲门,别人不理,他不愿强迫,只好怏快而去。他走过一片树林,忽然听见一声枪响,他急忙蹲下拔枪戒备,观察情况。只见一只野兔负伤跑过栽倒,一个猎人提着猎枪吹着口哨过来捡起野兔。

他赞叹一声好枪法,问老乡是这儿人吗?贵姓啊?

猎人说是前面覃家湾的,姓黄。父亲那辈民国初年搬来的,这儿原住的多是覃家的。

关勇波说看看你这是什么枪啊,还很管用的。又问你们这边猎人有玩洋枪的吗?

就是军队玩的那种?

猎人说穷人哪里买得起,只有覃老爷他们那种大户人家才有。

他试探道,听说覃家的枪都送给乡里乡邻的了,你没拿一支啊?

猎人说我们是外姓人,哪儿轮得着这种好事。听说他们本族是有人这两天分到过,不过我没见到,不敢乱说,你自己去问吧。说完他有些警觉地转身走了。

关勇波回去和胡队长在寨墙上漫步,残阳如血,他沉重介绍说,覃家的民团和家丁,都是由族人组成。平时务农,战时从军,这满山看下去的人家,说不清有多少是他们的武士啊。他们在观望,他说觉得他们现在正在火山口上坐着。有传闻,覃姓的族人这两天开始领到了枪火。我们在这儿满打满算有多少人?

胡队长说全部集中有十来个。文沙场有一个加强班,距离这儿也就两个多时辰的路。

他无语,忧心忡忡,从院墙上的射击孔向外观察外面的苍山和田野。

山月撒下夜幕,跛豪开始宴请覃天恕和冉幺姑,在洞屋里点燃着许多松明。其他几十个小匪,围坐在周边的石桌上大吃大喝。跛豪喊一小匪去把二当家的叫来陪酒,一会儿棒老二边穿衣服边跑来。跛豪对他说,我叫你来呀,是要你听一下。这两位小友的父辈你也知道,都是我的兄弟。现在说没就没了——让共军给咔嚓了。这事要放在早几年,跛爷我还用不着他们小辈出手,我就给他妈的把仇家撕了。现在呢,我是老了,但他们这个复仇的事情嘛,江湖道义,那还是要讲的。你看呢?

棒老二说老子看了一下,这共军确实不太好惹,比他妈张献忠还歪恶,惹不起就躲。覃天恕冷笑问你以为你躲得起吗?现在他们搞的这运动叫“清匪反霸”,首先瞄准的就是你。你就是现在下山当农民,早晚还得被清理出来,你跑得过初一,你还跑得过十五啊?

冉幺姑故意激将,对覃天恕说算了,别为难跛爷他们。国军民团,加上我们袍哥,拿下这个县,也够了。等他们去单挑共军吧。

跛豪瞪眼训斥说姑娘,可不许这么嫌弃你跛爷。你刚才说还有国军参与?

覃天恕淡然说是我的一个朋友,蒋团长,带着他的兵马也要来光复这一片,想和我们联合,以后就算是政府军,后面有支持了。

跛豪说那日马就干呗,你刚才说的那个啥呀——嘴巴皮没了牙齿就会发冷,对。

就是,与其被他们各个击破,还不如绑在一起玩大。具体怎么搞,你拿主意,现在该你们上场了。来,大干一碗。他喝完把碗在地上摔碎,大家都学他喝干摔碎。

当夜,蒋团长的部队悄悄开拔,步履整齐地向约定地点移动。跛豪的土匪嘻嘻哈哈地上路,七零八落随着覃天恕下山。三先生组织的短枪队警惕地守卫在另一个庄园,等着少爷带来各路人马;夜色中还有袍哥的人马在三三两两地赶路。

工作队呆在覃家大院去留两难,胡队长集合部下开会。他问老范,你去摸的覃家五个女儿的情况怎么样了?

老范说找到四家,但都说搬到城里去了,家里没人。老五家都没听说过。

关勇渡突然惊觉道,五个女儿?谁说的?

胡队长说他们管家说的呀,这回是老五从州城赶回来主持的丧礼,我见过啊。

关勇波起身说据我所知,他们家是四女一男,哪儿冒出的一个五姐?肯定是没五姐的。他越来越觉得这里面有文章,不得不防啊。

胡队长也被他说得毛骨悚然,沉思说确实复杂化了。这样吧,这两天大家先不下乡了,就在这里先登记处理好覃家的房产家具,严密防守,观察两天再说。

中宵难眠,关勇波在院子里徘徊,黑夜一片阒寂,月色狰狞。他内心充满矛盾,站在组织的立场,他必须参与镇压敢于反叛的乡人。出于友谊的考虑,他又觉得他现在的所作所为,有些对不起他的好友。他自言自语,难道他回来了吗?他回来会来找我的啊。

冉幺姑看着走在自己前面的覃天恕,在月光下显得英武坚定,远比过去成熟,内心生出几丝怜惜和感动,笑容不禁浮到脸上。覃天恕思考着明天的行动,一脸冷峻比夜色还凛冽。几个随从和大群土匪在后面远远地跟着。

来到约定的庄园,覃天恕和冉幺姑威风凛凛推门进来,三先生等马上起立环侍。

覃天恕四顾打量了一下众人,径直去正中椅子坐下,显得不怒而威。他低声说各位都是自家人,我就不一一客套了,三先生留下,其他的先去休息。

众人退下,三先生走近说蒋团长和跛豪这两支人马都到了。

覃天恕说你去安排一点酒菜,把蒋团长和跛豪请来这里,我有话说。

一个袍哥敲门进来走向冉幺姑低声说,大姐,情况都摸清了。共军在旧司堡大约有十来个人,全部配枪,在文沙场有正规军将近二十人,火力很强。在这一方,还有一个连的共军在活动。

冉幺姑说办得好,知道了,你去吧。

三先生进门带人送来酒菜,摆放在火炉边说都请了,我让蒋团长先来。

覃天恕明白他的意思说好,你想得细,你去把那些兵匪都安排好。

蒋团长风风火火地进门说天恕兄,我终于等到你了。

覃天恕说我邀请了一个人参加我们的行动,我要引见你认识一下。

蒋团长看着冉幺姑,眼睛发光问是她吗?

覃天恕说不是她,她是我表妹冉幺姑,这位就是国军上校蒋团长。

两人寒暄,蒋团长问那你还给我介绍的谁呀?

覃天恕说他马上来。我要先给你说一下,他是本县著名的匪首,江湖人称跛豪。

你不介意吧,他在本地名头很大,也很有势力。

蒋团长笑道这有什么办法,委员长现在号召全民剿匪戡乱,这个匪是只指共匪的。那我们当然可以联合一切有生力量啰。没事,自古兵匪一家。

一会儿跛豪进来,彼此招呼一起围炉而坐,欢声笑语,频频碰杯。覃天恕说,来,为明天我们旗开得胜,干杯。

一群狗开始狂吠,仿佛受惊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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