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门借着夜色的掩护蹑手蹑脚地钻出了密道。跳出马厩,疾速穿过院落,蹬着柴垛三两下窜上了阁楼,捅破窗纸朝亮灯的房间里看了一眼,双臂一撑,利落地翻进了窗户。
躺在绣榻上的女人像皮球一样弹了起来,按着胸口惊呼,“谁?”看见土门的脸,轰然起身冲上前来,“怎么又回来了?那个……同你一起的女人呢?”
“你怎么知道她是个女的?”饿得要命,看见桌上的胡麻饼,狼吞虎咽地塞进嘴里。
“用眼睛看啊。穿着男装,她也不像个男的呀。”隐隐有些妒忌,反复告诫自己没什么好妒忌的。
“春,想想办法,怎么才能离开这里。”
“九门紧闭,南来北往的客商要么进不来,要么出不去,我这儿住店的客人好端端都被关进了监狱,我有什么办法?”晃动着圆滚滚的身子捧来水罐替他倒了碗水。
“总有人可以出去。饮食要供给,粪水要倾倒,一座城池怎么可能完全断了与外界的联系?”
“凡是能出城的都有齐王手谕,即便如此也要接受细致的盘查。”
“或许可以混入杂役?”
“邺城没有长着‘胡人脸’的杂役,别人兴许可以,换做你这根本行不通。还有那个‘女扮男装的’,带着她,怎么可能不被发现呢?”
喝了口水,抱头哀叹,“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长生天啊,给我一点启示吧!”
“那个女的是什么人?”胖手捻起一枚蜜饯,忍不住八卦。
“我的心上人。”坦白得有些残忍。
“她有了你的骨肉?”垂着眉眼,忍不住伤心。
对方原本就不清楚他的身份,不想过多解释,也没必要解释,点头承认,“是啊,一不小心。瞒不住了,我想带她回西域,该死的居然赶上关了城门!”
“她是偷跑出来的?”不然他们俩也不用鬼鬼祟祟的。
“真聪明!她是别人的妻子,他的男人在朝廷里当大官。我想带着她私奔,这下可好,被他们抓住会被乱棍打死。”
“我的天啊!这可怎么办?”在房里手足无措地转了几圈,抬眼问道,“她人呢?还躲在地道里?”
“是啊,我的一位朋友替我照顾着她。”
“城门不会一直关着,朝廷抓到了逃犯很快就会放行的。你们可以在我这儿住着,等一切恢复了正常再带她走。”扒在窗口,焦虑地望着火把穿行的街道,“大概不会再有人来盘查了吧。一天来了三次,最后一次还是个当官的,神经兮兮的,看样子官做的很大。”
“他喝酒了?”回想起高子进来时一身的酒气。
“哎,你怎么知道的?”诧异地转回身。
“此人脸上有些斑疹,笑起来有酒窝,说话前言不搭后语,阴一句阳一句的。”
“对对,就是这个人!”想了想,恍然大悟,“他就是那个女人的夫君?哦——难怪他神经兮兮的,还问我他是不是真的很难看,又说如果大魏也可以休夫,他已经被休了好几次了。”
“呃……”土门勉强点了点头,心中低咒:这姓高的到底在搞什么鬼,要不要这样先知先觉地配合他撒谎。
“不行不行!借酒浇愁总得有个地方,我已经违抗了朝廷的停业令把酒卖给他了,我预感他还会再来。”忽听楼下一阵喧闹,有人“咣当”一声放下了隔板,小声嘟囔,“官兵又来了!”状若惊弓之鸟,赶忙将土门推进了墙角的大柜,“先进去躲躲。我不叫你,你可千万别出来!”掩蔽柜门,披上金灿灿的胡袄急匆匆下了楼,满面堆笑的胖脸瞬间换作哑然失声的惊恐——
那个女扮男装的贵妇人被刀架着脖子,行凶的男子是个样貌英俊的中原人,身后还跟着个护卫,朝守在门外的官兵叫嚣道,“去告诉高子进,叫他来抓我!有最心爱的女人陪着,我死而无憾了。”
奉命守在店外的两名近卫一看是‘闾夫人’,深知其中厉害,其中一个令人封锁了路口,另一个飞身上马火速奔向双堂。
春惊恐的怔了片刻,慌忙返回闺房报信。紧随天子的近卫敏锐察觉,腾身攀上楼梯挡住她的去路,“滚下去!”咬牙低吼。
春无可奈何地下了楼,打量着被男人扼在胸口的女子,果然是标志的美人,难怪那个石重荣连命都不要了。“这位是?”壮着胆子与持刀逞凶的汉子攀谈。
“不关你事,不想死就闭嘴。”元善见不屑一顾,目不转睛地盯着门外。
“我听说,这女人的丈夫是朝中的大官。”
狐疑的目光愤然甩向对方,“你怎么知道?那个突厥人还说了什么?”
“你不是他的朋友么?”除了跟他一同从密道里钻进来的人,这客栈里不可能再有别的人。
“我没有朋友。”
“我知道你是不想被牵连,才想把她交给官府,我理解。换做是我,我备不住也会这么做。”挤出个不成形的笑脸,“把这女人交给那位大人还能得些赏钱,想来这买卖也不错。只是看在你们曾经是朋友的份儿上,你就放过石重荣吧,他要是真被人抓住,会被乱棍打死的!”
伽罗将心一横,挺身迎上刀锋打算就此抹了脖子,猛一用力才察觉到抵在喉咙上的竟是刀背儿。呜呜的哭了起来,连骂人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存的什么心思,她怎么会不知道呢?
“我舍不得你死……”低头凝望着梨花带雨的俏脸,强忍着心疼,冷然一笑,“你是我最后的希望。”
“他不会帮你。”微微转回头,与他四目对望。
“我知道。”轻提钢刀,微微抬起她的下巴,“所以,我才出此下策,他不会眼睁睁的看着你死。”
“你疯了!”闭目哀嚎。
“我已是走投无路了。再逼,我什么都干得出来。”鼻尖轻轻摩挲耳垂上的豁口,嗅着惑人的发香,“我带不走这万里江山,幸而还有你。你说过,你不会拒绝朕的……”
高洋邀高德政到双堂密谈,才说到此时正在东柏堂议事的杨愔,忽听门外一声急报,“大人!一名男子挟持闾夫人冲出‘逸胡春’,并叫小的们告知大人,叫您尽管去抓他,有最心爱的女人陪着,他死而无憾了。小的看那男子可能是……此人脸上涂了灰,小的不敢确认,即可回来禀报大人。”
高洋手中的酒盏“咔嚓”一声落了地,两眼发黑,撑着案头咬牙大骂,“这个土门……该死!”他是鬼迷心窍了么,怎么能把伽罗交给那个姓元的?来不及解释,横冲直撞地出了房门,跨上骏马风一样的出了官署。
春默默打量着举止暧眛的一双男女,虽说是挟持吧,可怎么看都像小情侣闹着玩似的。女的泪眼婆娑,却不惊不怕;男的手持利刃,竟细声细语。想来那个石重荣就是个傻瓜,他的朋友不会也是这贵夫人的姘玞之一吧?”清了清嗓子,吆喝伙计,“哎——谁到我屋里去给老娘拿件衣裳,这夜半更深的,都快冻死了!”
一个小伙计自楼上探出头,急忙奔向老板娘的卧房。一推开门就被冲出衣柜的陌生男人扯着衣领提到半空,“楼下如何?怎么突然安静了?官兵还在么?”
小伙计下巴脱臼,惶恐地摇了摇头。
“人已经走了?”
“没……没有官兵……只有两个男的……还有一个女的……”
土门心里一惊,心急火燎地追问,“快说!”
“男的手里有刀,将女的挟在怀中——”话音未落,人已被丢出了老远。土门阔步冲出房门,透过楼板间的缝隙窥视着楼下的状况。
店门“砰”的一声闷响,高洋扶着门板气喘吁吁地进了大堂,伫立良久,双膝一弯“咣”的一声跪在地上,“臣高洋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如此大礼,这就是臣服吧?那怕只是表面上的。元善见蔑然略过伏在眼前的背影,沉默了许久,终于开了口,“朕就在这里,你是来抓朕的吗?”
“臣不敢!”将一侧的腮帮咬出了血,闭目品咂着令人抓狂的腥咸,“臣……臣恭请陛下回宫!挟持陛下出宫的逆臣均已抓获,等候陛下发落!”
“呵呵,高子进啊,你还是不明白朕的心意。”
“臣明白!”斗胆起身,“可臣若不把陛下带回去,明日臣的人头亦将落地。臣若死了,谁来替陛下匡扶社稷?”深深吸了口气,推心置腹的解释道,“陛下并无性命之忧,齐王为了洗清篡位的骂名,这禅位的过场是无论如何都不能省去的。”
元善见了然点了点头,“爱卿所说也不无道理。为了江山社稷,朕愿意把这条命当做筹码,替你赢得足够的时间。可朕没有本事看穿你的心,你这一片丹心究竟是真还是假?”
伽罗微微睁开双眼,强忍着哽咽开了口,“高子进,你起来!此卑鄙小人,不堪受尔一跪。伽罗不畏生死,你就让我死吧!”
“伽罗——”凑上半步跪在她面前,前额抵在她膝头,“这一路走得太难了,我怎么能轻易放手?高澄必然要死,这也是我是心思!他伤害了我,更伤害了你,你都忘了,我却一时一刻都没有忘记过!因为他是我的兄长,所以我会迟疑,眼下终于有了这样的理由,我要杀了他,替你,替我,还有我们那未能降世的孩儿报仇!”
“好!”元善见赞赏地点了点头,转头望着不远处的近卫说道,“高子进,朕就随你回去,朕亦不畏生死!只为避免爱卿念及手足之情犹豫不决,朕打算叫朕的勇士带公主前往一处安全的地方。事成之日,朕将亲自迎回公主,替你二人主婚,决不食言!若江山易主,你就再也见不到你钟爱的女人了。”
土门在阁楼上听得真真切切,心中默默祈祷:感谢长生天又一次给了他机会。这位皇帝陛下把事情想的太过容易了,他凭什么认为伽罗能安全抵达他指定的地方,出了邺城之后的事,恐怕不是一名侍卫可以掌控的……